归寂中


犹记得数十万年前,她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院东南角有颗银杏,银杏树稍稍往北的地方有一摞长着青苔的青石板子,青石板的对面有一口瓷缸,缸里有三条不同花色的鲤鱼。鲤鱼正上方是大殿的檐角,檐角上的凶兽泛着淡紫色的光,每日夕阳西下之时,站在屋檐角下面相西方伸直右臂,拇指和食指圈出一个圈,透过这个圈正看到的太阳整好就是这个大小。

这里是三十三重天,系正宫之神所居住的天界。天地共境,万物共辉。三十二万六千三百八十三天之前,她苏醒在这里。这些年过去了,树、缸、鱼、屋檐,太阳……每一样都一点未曾改变。每一样。除了那个,当初那棵纤弱的香椿树苗,如今生长的遮天蔽日,高过门廊,高过檐角,又高过了屋脊,郁郁葱葱浩浩荡荡,八百八十八块紫金石砖垒成的正阳殿竟都被它高出了几丈。

难道神都是睁开眼睛就变成神了吗?那她头脑里的那些东西都是哪来的?那些不知在什么时间什么空间里发生的事情。丛山万里,薄雾绵绵,青衫、丝竹、歌谣。在耳边的呼吸声,在远处的笑声,和数不清的漫山遍野的美人蕉。

啊!对了!还有香椿摊鸡蛋。在半熟的蛋液上撒上剁碎的香椿芽,煎的两面金黄,油滋滋的,一口下去有软糯的鸡蛋还有爽脆的香椿,那味道简直就像把春天的风吃到了嘴里!

就三十三重天来说,时间不似凡人说的如流水般奔腾不止,而且像胶油一样绵密惆怅。她一向讨厌活的浑浑噩噩,所以一遍又一遍的记住自己在这生活过的日子,以防忘记,每过一日,她就向养鱼的瓷缸里掷一粒沙,数十万年过去了,她从未数过缸里的沙子,却实实在在的清楚沙子的数量。每一颗都是一次日出,每一颗都是一次日落。

以这样的状态,假若想起什么想去做的事不马上去实施的话,那么结束不外乎两个,一个就是永远的忘记,一个就是不断地想起然后永远的拖延下去。她太了解自己,她确定她永远不会忘记摊香椿鸡蛋饼的事。

所以这次她说干就干,提起裙子,双脚就迈出殿门……

忽一阵清风吹过,她突然停住了。风起,搅动的巨大的香椿树每个树叶都在相互碰撞,清冽的香气钻进鼻子里,东南角的银杏不受吹拂,扇形的黄叶打着漩儿向她飘来,伸出一只手,叶子落在掌心上。转头看着这棵巨大的香椿树,将这个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都遮的不落几丝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的光斑映在她的脸上。她想起来了,她好像想起了摊香椿鸡蛋饼的事,因为什么搁置了呢?

这院里的花知道,鱼知道,甚至地砖都知道,只有她自己忘了。三十几万年过去了,这棵香椿树从未发过芽,每次都是很快的抽出了新叶,却一次也没有长出可食用的嫩芽来,一次也没有过。

神仙都是禁欲的,内心一直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就形成了欲望,欲望膨胀就回吞噬掉一些心里其他的东西,比如大义啊,大道啊这些,假若没了这些东西,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神,天道轮回,看来是有一些比神更伟大更隐秘的东西了解她的欲望,冥冥中督促她做一个合格的神。

既为神,就要学会控制自己内心的欲望,既然二者不可得兼,不妨舍饼而取义。

自此之后又是数十万年,天宫里的小仙也熙熙攘攘来来回回,但大家都知道,正阳宫中香椿树下,经常坐着一位性子清冷的上神,手持一本佛经,立于轻烟聚拢的霞光之中,终日研经问道,只为普渡他人。

这棵在她为神之初就存在的香椿从何而来?会否会有发芽的那一天呢?很多年前她也常常坐在树下分神思考这个问题,但这几万年,她没再想了。在如此漫长的时间的发酵下,她拿着经书多少参悟了点。就算是这三清之境上数千神佛,也没有一个敢说自己知道所有的事情。何为真正的答案?怕是早就随着这条名为时间的汤汤大河,奔流不止的朝着不属于她的方向越流越远了。

正阳宫的花开的总是较晚的,院子里的缠藤刚刚爬上墙的时候,玄亦就拎着两壶酒跨进院门了。

谈起神仙,虽然大家都是相同的高大伟岸,自守自持,但走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大家总是要找出一个彰显性格突出品味的爱好来。比如说鄞襄正神爱茶,再比如上虞正神极度喜爱家禽

然后就是这位玄亦正神,喜爱美酒,虽然也以各种看似是正经名目的公众场合饮酒夺得一大片小仙的芳心,但终究美酒独酌无味,以其他正神的兴趣爱好与饮酒不太搭配为借口,实则捏软柿子,每当三十三重天花开的那几日,就来正阳宫絮絮叨叨喝上几天,最后迷迷糊糊的坐在树下发一会呆,若有所思的就回去了。

不过今日的玄亦却与往常有些不同。首先,他没有坐在每次来喝酒都会坐的那个桌子右边的石凳上,而是坐在了竹椅上。其次他没有按照这几万年每次都要和上一次带不一样的酒的规律,带了一壶上次喝过的酒。再者,每次赶都赶不走的粘人精,今日在呆了半柱香的时候皱着眉头掩着脸说:“九日前曦和正神来找我下棋,你知道那老家伙不知在天上呆了多少年,这里一半的正神苏醒的时候他就都在了!”  说着眼睛瞟了瞟别处,用手掩着嘴又接着说:“他不知道掌握了天宫多大的势力,我没法拒绝他的。”  “你知道的,这老头最爱下棋了,没事就到处揪着神下棋,我一直陪他下到今天天亮。我实在是太困了,我要回去补一觉,今天的饮酒赏花就挪到我自然醒的时候吧!” 说罢抬起脚就朝门口走。

假如说此时的她没有追上去,那么今后的十几万年时间里,她都会因为想到没知道这个秘密而失眠,十几万年后她不失眠了,也绝对是因为她忘了,而不是不好奇了,对,没错,做了神之后总是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些减退,脑子里的有些地方都是模模糊糊的。说不清楚。就算她依然清晰的记得缸里有几粒沙。

对于神仙来说,吞噬生命的并不是时间,而是遗忘。就像今天读了一部经,假如明天就忘记,那么今天就过得毫无意义,她讨厌这种感觉,所以她用沙子记住度过的每一天,就好像只要缸里的沙子还在,以往的时间也不会彻底的消失。

想罢,用手捻了一片叶子,直追玄亦那朵小云彩而去。

穿过日头下的层层云霭,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在这天界的中心、澄灵清界石的后面有一丛小柳树,这几小棵柳树在这圣净之地日日熏陶,三十年多前突然生出些灵性,飘出了金色的柳絮,每每日间风起之时,金絮满天飞舞,将此地映的佛光隐隐,大家一致认为得此地祥瑞,就在这修葺了一座小亭,日后或许可供哪位仙神参悟静思之用。或者当成景点。

玄亦的小云彩轻轻打了个漩儿,就缓缓的降落在此地,只见他白袖一拂,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桃色衣衫的小仙娥,走到了亭子后的小树丛里,此时正值正午,日头正正当当的挂在天空正中,阳光透过树叶照的地上波光粼粼的,几个神色各异的小仙三三两两的坐在树阴处,不远处最大的树荫下,支着一张茶色素面的木桌,桌脚处雕着几朵桃花,一位白白净净的青衫的小少年就坐在桌后,左手拿着扇子,右手伸出食指在天空中比比划划,正津津有味的讲着什么故事,下面的小仙看似喝茶的喝茶,吃果的吃果,基本都是在机械的做动作,实则他们几个都在全神贯注的听着少年讲的故事。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哪位倚着树坐着小板凳,还边翘着二郎腿边豪迈的往嘴里倒酒的桃衫“小仙”了。

此刻在正阳宫中的韶煦正神,脸色忧郁,双眼无神,坐在树下,万念俱灰。

她喜欢思考,无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什么样的冲动,这冲动有多么合情合理的理由,她总会在其他神仙身上汲取到灵感来辩证自己,按压自己。即使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自律总不是一件坏事。谁给这“自律”下定义?总不是她就对了。既不能开辟一条新路,那就要走在前人踏过的老路上,神仙至今还存在,那么就说明这条路不是通往虚无世界。

直到今天,在韶熙的心中,这条路变了样了。一条笔直向前的大道,两边突然多了密密麻麻的脚印。不久之前,她是最想在两边印上脚印的人,她忍住了,忍住是因为以走在这条路前面的人为榜样。而今,在路边印下脚印的人,正是她的“榜样”们。

想着自己熬在天界这极为漫长的时间以来,慎众慎独,恪守自身,以自己的所有正神前辈为榜样,事事约束自己,没有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过话,甚至在过廊桥的时候都靠右侧通行。安安分分战战兢兢,只想着参悟大道造福天界。虽然这是她心中的官方文案,但至少在她决定叛逆之前,没有先例,也让她有一种开天辟地的感觉。

真的没想到,别说吃蛋饼,这三十三重天上,竟然早就已经搭起了说书台子了!这还不算完,那不远处石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套描金琉璃镶翠杯正仔细品茶的小童,难道不是鄞襄正神?那树枝下握着小雀来回抚弄,脚边还卧着一只芦花鸡的,怎么看都是上虞吧!还有那盘珠的,扇凉的,昏昏欲睡的,天界的正神来了个七七八八,简直堪称三十三重天变装大赛!即使中间有几个真正的小仙因为他们功法深厚无法识破,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不会认不出来吧。

即使是神,也要有一直支撑自己的东西,比如信仰,比如爱。当然,这种爱并不是两人之间缠缠绵绵的小情小爱,而是心怀三千尘埃世界,将万物视为蝼蚁,也将一蝼蚁视为万物,无迹可寻无言可解的那种辽阔之爱。对于这种爱,韶煦总是不甚理解。许是在天上呆的时间太短,许是悟性太差,迟迟无法参透。

一次酒醉朦胧之时,她曾问过玄亦,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什么?”玄亦望着天空中硕大的弦月,眼底尽是模糊的月光。“我们是神,是只要澄灵清界石不坠,太虚梵尘境不灭,就要永远守护在这里的神。”没有人告诉他们做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们怎么做,似乎神仅仅就需要存在,而神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持某一个平衡。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也是她第一次踏进玄亦的宫殿。很奇怪。是的,是奇怪,这个词经常用来形容一些事物的状态出乎某人的想象,就像玄亦的宫殿此时此刻出乎她的想象。没有符合他不羁性格的特殊装饰,没有显示地位与力量的华丽法宝,没有成堆的美酒,没有洋洋洒洒的书法卷轴,也没有铺满整个大殿的十丈红菱。空空荡荡的正殿,窗户敞着,时不时吹过一阵湍急的穿堂风,将贴在四面墙上一层又一层的纸条吹的沙沙作响,听起来凄清无比,甚至有时觉得这丝丝入耳的不是纸张之间摩擦的声音,而是某人的窃窃私语。

玄亦握着油灯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她茫然的站在殿中四顾,就慢慢的到她的面前,把油灯贴近她的脸。灼灼的火光下,玄亦看着她,她也看着玄亦,今天晚上的玄亦没有戴正神的头冠,头发就垂在脸两侧。他们离的很近,近的甚至清楚的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两人中间只隔着一盏油灯,只是浩瀚苍穹,茫茫万劫,即使他两人都是三十三重天上的正神,即使他两人离的这样近,寂寞和无助也能像一根针一样穿透两人的瞳孔。谁也无法告诉对方,你来自哪,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玄亦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把油灯从她脸前挪开,走到一面贴着无数纸条的墙前来回的照。边照着边对她说:“你既然来了这里,想必是知道今天去哪了。我也很想知道,你是要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带你去,还是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来这里比我久,有没有人曾告诉过你,为神者当以何为榜样,以何为戒?该怎样修身自律,该如何普度他人呢?”

“没有,没有人。从我苏醒的那天起,没有人告诉我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吃。有一些东西在脑海里,比如,如我是玄亦正神,司战,掌第四十八星宿。剩下的,就是随心所欲了。”

“那也包括今天在树林里听书的其他正神吗?”她追问。

“啊,找到了!”玄亦握着油灯,从层层叠叠的纸条中抽出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纸条,这纸条四周已经发黄了,但上面的字迹还是很清楚,许是玄亦有心保护。

这是一篇日记一样的东西,是大概一百七十几万年之前玄亦自己亲手写的,页脚有一个奇怪的花纹,玄亦把纸条交给她,自己回到内室,拿出了一个木盒,盒子上有一个和页脚上一模一样的花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盏粗陶捏制的茶杯,茶杯的外面已经有了一层油亮的包浆,内壁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茶渍。

这篇日记的内容是这样的,在一百七十几万年以前,当时正阳宫里的韶煦正神还不是她。那时的鄞襄正神也如现在一般每日都在饮茶,只不过饮茶的茶杯一直都是只用这个粗陶杯子,玄亦很好奇,总是问他这个杯子到底有什么秘密,可鄞襄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就突然眼神涣散,然后就摇着头闭而不语了。当时的玄亦觉得前辈大约是觉得他悟性太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就知趣的减少了打扰鄞襄的次数,久而久之也就不太来往了。直到十几万年过去了,有一次众神在鄞襄殿里饮酒畅谈,玄亦突然发现鄞襄不再用之前的粗陶杯子饮茶了,而是换了只血玉杯,一时酒气上涌就向鄞襄讨要了那只粗陶杯,没想到的是,鄞襄看着那只杯,停顿想了一下,当场就送给玄亦了。这件事令玄亦印象深刻,就记录了下来,并保存至今。

现在这只粗陶杯现在就在她手上,借着灯火泛着淳厚柔和的光。

“所以呢?你是想告诉我即使是鄞襄这样的正神也会喜新厌旧?”

“喜新厌旧?我看则不然。他宫里有上千只茶杯,从天山璞玉到人间陶土,各种材质的都有,也没见他随意丢弃过哪个。”

“那就是这只陶杯里有些他的伤心往事,现在鄞襄顿悟了决定忘掉,所以才送你了。”

“是了,忘掉。只不过不是他送我杯子的时候想忘掉,而是当我问他这个杯子的故事的时候,他已经在不经意间忘记了。”

“不经意间?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故意忘记的?”

玄亦没有回答,转过头随手在旁边的墙上扯下来一张纸递给她。

“你能看懂这上面的文字吗?”

她接过来看了一看。

“看起来是凡界的字,只是这凡界空间无数,这也不知是哪一处的,看不懂也很正常。”

突然她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大多都是这样的字。

“难道?这些字都是你自己写的?”

“不知道多久以前,我还能看懂这些字。最近只能看个七七八八了。”

玄亦低头一笑。

“这三十三重天上太静了,静的每一片树叶落到地上我们都能感知到,大家都在这里太久了,忘记了一些东西也是难免。不过你知道吗?就在上个月,我注意到了这片日记之后,就又去找了鄞襄,一番对饮之后又向他讨一只一般陶土的杯子,他却跟我说他不会送出任何一只他用过的杯子。”

“我困了,明天早上树林里还有最后一段书,你回吧,我要睡觉了。”看着沉思的她,玄亦把纸贴了回去,左摇右摆的回了内室。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宫殿的,走了一路也思考了一路。一抬头,就到了。从前是爱不释手,之后是忽视,然后轻易的就送人了。最后连自己送人都忘记。几千只茶杯都能整整齐齐的叫出名字的鄞襄却偏偏忘了那一盏小陶杯。这能说明什么?

玄亦挑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件事,为了什么?她当然能看出他今天是故意引她去的。

一如往常,她最不想的就是把所有的问题都交给时间来回答,她永远不会。

三十三重天每天都一样,晨起时的太阳还是那么的刺眼,圆咕隆咚的挂在天上,在韶熙来看,没有什么生机与内涵。

整理好仪容,韶熙直向昨日的说书台而去。

今天到场的正神相比昨天只多不少,她的到来,也没有在伪装的众神中掀起太大的波澜,鄞襄晃了晃茶杯,上虞故意望了望别处。今天的书说到了最后一场,不难看出,案子后的青衫少年是一只小百灵鸟,他右手一拍桌,开始了这缠缠绵绵百转千回的爱情的最后一幕。

“滔天的洪水滚滚而来,凶猛的巨兽在山崖下搅动剧烈的狂风,被卷进漩涡中的百兽痛苦的呻吟着,一时间天昏地暗,血光冲天。就在此时,巨大的风涡中闪出一道刺目的金光,那金光来自一只小百灵鸟化成的少女,只见这金芒越来越强烈,将所有人的眼睛都刺的瞬间失明,在一片白茫茫的视线中,凶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万束金黄穿透云霭,凶兽化为了一片片飞沙走石,,,噗……”

讲到此处,青衫的少年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慢悠悠的倒在了案子上的血泊里。

上虞把少年放到榻子上,搭了把脉,对韶熙说:“前日我出门工干,路过凡间一山的时候,发现这鸟儿被毒蟒咬伤奄奄一息便带回救治,只是毒已入骨无法彻底拔除,正巧三日之后就是你宫里的双留果成熟之日,你取果中的一籽喂他服下,便可留住他性命。”

双留果,吸天界灵气万年一熟的圣果,成熟之后献祭于天地,取之于何用之于何,此乃是遵从循环大道的重要仪式,只取一籽,当不妨事,况且天地间万物本乃天地而生,这样做也不算违背伦常,只是举手之劳,韶熙当然会答应。距离成熟之日还有三天,上虞把少年留在了这,说自己还有公务在身不便看管他,急急忙忙的就走了。

或许,他也是害怕韶熙提出什么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第二日,也就是距离圣果成熟还有两天的时候。韶熙取了天池中的水喂给百灵少年服下,池水纯洁之极,暂时压制住了毒素,少年醒了过来,他刚睁开眼睛,就看到韶熙坐在躺椅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踢了踢他身下的榻。

“你醒了,快跟我讲讲,那个少女最后如何了?”

“少女?”少年眨了眨惺忪的睡眼。

“对就是那个发光的那个,最后她如何了?”

“她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或生或死,不见了是个什么说法?”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她,没有音讯,没有尸体,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凶兽死了,她消失了,没有等到恋人回来,没有留下什么最后的遗言,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一切都在那之后消失了。”

“没意思。”

韶熙撇了撇嘴,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走了。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我也是听奶奶讲的。”小少年瞧韶熙兴味索然,追着韶熙身后说个不停。

“您喜欢听故事吗?奶奶知道很多故事,等您带我回到点翠山,奶奶能给你讲很多故事。”

说到此,韶熙突然回身看着他。

“你想回家?你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吗?”

少年双耳一动,眼睛也不敢看着韶熙了,声音也带着闷闷的哭腔:“我知道,我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可是这里离我的家太远了,我想埋在离我家近一点的地方,在点翠山的山腰上,那的小溪旁有一颗大松树,翠翠在那,我也想在那。”

韶熙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那颗松树在哪,也不想知道翠翠是谁。但是不知怎的,她唯独好奇那个制服凶兽的少女,许是这小子糊涂,听他奶奶讲故事的时候马虎了,这故事还有个圆满的结尾,没有按照套路来的故事,让她难受。

第二天,她拿着经书坐在香椿树下,青衫少年握着比他还高出一节的扫帚淅淅索索的扫着庭院。眼睛时不时的向她这边瞟。韶熙的脚趾都能感受到他有问题想问她。更别说韶熙是正宫之神,即使不经意也能听到他在想什么。鸟之将亡与人之将死没什么两样。看到枯叶也要吟一首伤感的诗。翠翠是他的女友,即使他们俩谁也没有对对方说过喜欢。他被上虞救的最后一幕是奄奄一息的翠翠,他不断的告诉自己翠翠还有希望,只要她还活着,他的死亡也不会那么无意义。看吧,鸟也会自欺欺鸟。

开玩笑,且不说毒蟒的毒无药可救,就说上虞那个样子,看到天上飞过一只母鹅也要感叹一遍生命的美丽,翠翠要是还活着,他能不救?

虽然面对事实会令人窒息,但就算是鸟也不能永远活在梦里,假若他知道翠翠死了也随着自尽,到省了双留果籽。

“翠翠已经死了,你不会死,明天吃过果籽就回家,让你奶奶把故事给你讲完,鸟也不能一知半解。”

少年停住了,没有撞树也没有投池,只是韶熙突然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心能突然间空白原来也是真的,鸟也可以。

韶熙的脑仁胀胀的,好长时间没这么疲累了。索性扔下经书,到内室睡一觉。明天,鸟就能离开了。

少年偷走了双留果。确切的说不是偷,偷强调一个技术性,他是直接拿走的。别问为什么如此珍贵之物能这么容易的被拿走,谁会在满是正神的地方明目张胆的带走圣果?最老的曦和正神都想象不到。

意外就是要留给没有准备的人,或神。看吧,什么定理对神都是没有例外的。做神真的很辛苦。辛苦到就算这歪点子是上虞出的,也要她下去追回双留果。

只是令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神犯错和人犯错意外的力度怎能相同?人维护家国天下,神维护苍生万物。人犯错,家破国乱;神犯错,毒蟒吞下双留果。

点翠山还真是山如其名。红红成片的美人蕉中间有一棵一棵的翠柏。几乎每个翠柏上都有鸟的窝巢。蒙蒙的天色衬着红配绿的山丘,说不出的俗美。如果没有山拗里那条因为吃了双留果,现在玄亦和她联手都勉强与之相衡的青色大蟒的话。

青衫少年躺在不远处的地上,早已没了生机。他本可以活的,他连问都没有问过,就一意孤行的认为双留果可以救他,也可以救会翠翠。翠翠甚至都没有对他说过喜欢。蠢鸟。为了维护虚无缥缈的东西丢了性命,蠢鸟!该杀!

这边,毒蟒在不停地翻滚,玄亦和她已经用尽全力了,她不怕死,十几万年了,没有一刻的神仙比此刻当的更有意义。她死了,她得意义就永远活着,这是个机会。可是她发现玄亦要同她抢!玄亦步步紧逼,早已到了她身前,四面轰鸣声震耳欲聋,她看见他马上就要用出最后一招,脑子里穿过玄亦的声音,这就是他要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巨大的力量呈球形扩张开来,天都变成了青绿色的。她和玄亦都被弹开了。毒蟒的背面,鄞襄正神的“最后一招”还没收回。溪水上流,大地开裂,空中红霞四射,这是正神要归元的征兆。毒蟒的妖性正好与鄞襄的神力相克,看来今天轮不到她“有意义”,自然也轮不到玄亦。

毒蟒周身出现无数条缝隙,由缝隙里射出道道金光,一声巨吼之后,炸裂的无影无踪。

鄞襄要走了,今天的鄞襄正神会被书写进历史,会被书写进故事,今天的鄞襄正神笑了,对着她和玄亦笑。细雨蒙蒙之中,他说:“我看到了,看到了一双筑陶的手,我看不清她得脸,我怎会忘了她的样子?”“玄亦,别问了,你是神。我们都是。”

鄞襄正神走了,不久以后,三十三重天上,会出现新的鄞襄,他不像原来的样子,也不会喜欢杯子,但他是鄞襄正神,光明之神,司法,掌第七十二星宿。

十一

青衫少年被埋在奶奶脚边,和翠翠一起。奶奶是一棵翠柏,在这很久了,甚至这里不是点翠山的时候她就在了。树不会是鸟的奶奶,她太老了,又没有往缸里掷沙子的习惯,又知道很多很多事,所以山上的所有鸟都管她叫奶奶。

韶熙坐在奶奶身上看山,越看越觉得脑仁胀胀的。

“鸟都是这么傻吗?”

“也不全是,只是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这样一只。”

“那上次呢?”

“上次?上次是很久以前了,那只小百灵的名字里好像也有个翠字。好像叫小翠。”

“鸟就是鸟,名字都起的这么没创意。”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正神您这样好听的名字。”

得到,确实是得到,小翠的名字来自这点翠山,她的名字来自哪呢?韶熙,韶熙,这名字熟悉又陌生。

“后来呢?那两只鸟也死了吗?”

“死了,少年远行回来发现小翠与凶兽同归于尽了,想起临走之前两人相约要等香椿发芽摊饼吃,就把自己变成一棵不能发芽的香椿树,等她回来。”

“人都死了还怎么回来,蠢鸟!一样的蠢!”

“说到香椿树,我院子里也有一棵,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发芽,香椿芽摊的饼是什么样的?等我那棵发了芽我也摊一个试试!”

“神仙也能摊饼吃吗?”

“神仙还能听书呢!不说了,脑袋疼,我回去了。”

韶熙走了。剩下一棵老翠柏,被山风吹的窸窸窣窣。

“我记得上一次你来的时候,带走了一棵我山上的香椿树苗,如今他长的怎么样了?”奶奶问。

玄亦从树后面走出来。

“长的挺好的,都遮过了正阳宫顶的琉璃瓦,就是发不出芽来。”

“他想的人回不来了,自然发不出芽。”

“你还记得我?”

“正神还记得老身,老身自然是不敢忘记正神的。”

“不是我记得,是纸和墨记得。”

“正神通天晓地,却执着于过去?”

“三十三重天上永远不缺正神,一个归元,另一个就会化神飞升,我们是一个一个的替代品,千篇一律,却会逐渐忘记了独一无二的自己,不知晓过去,也不知这条路通向何处,却只需要存在。我们,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您很敏锐,甚至能察觉记忆的流失并且及时记录下成神之前的一些事,更想帮助其他正神记住,只是道法自然,正神有正神的使命,假若今天没有正神,这点翠山的一切就都要灰飞烟灭了。这使命与您和其他正神的过往无关不是吗?”

玄亦低头一笑:“有时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如此的在乎过往,在乎真相?以前我痴迷一人,而现在我却能爱这世上的一切,只是心越大,心越空。上下求索,是为了让我们更好,还是不好。思考令我痛苦,我不要再让别人重复我的痛苦。我甚至不如纸和墨,他们能千万年不变,我不能。”

“正神累迷糊了,难道正神脚下这条路的尽头,不就是今天的鄞襄正神所在之处吗?”

“哈,是啊,我糊涂了。”

十二

今天的三十三重天有所不同,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就是玄亦宫殿外燃起了一把大火,烧的是他殿里墙上所有的纸条。

韶熙来这看热闹,不是每个正神都能有机会看到三十三重天上燃起大火的。

“神仙能在三十三重天上放火吗?”

“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没人来管我。”

“神仙能在三十三重天上听说书吗?”

“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所以就都去了。”

“你要死前不是跟我说让我把这些纸烧了,你还没归元呢?怎么今日自己动起手来了?”

玄亦拿出鄞襄的那只陶杯,扬手扔进大火里。说:“东西无用了,自然就要弃掉,带着太多过去,脚步太重了,我们可是正神,前面的路还很长。”

“鄞襄为什么要给你杯子!”

“我忘了,我只记得我们都喝了酒。”

“鄞襄记得上万个杯子的名字,为什么就忘了这个?”

“这大概是他成神之前用的杯子吧。”

“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吗?”

玄亦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说:“这张是你的,你自己来吧。”

韶熙看着这张纸,眼睛皱的挤到了一起。

“香椿芽还能摊鸡蛋吃?没听说过。那我得试试,就是不知道院里的香椿树发不发芽。”

“韶熙,你来这里多少年了?”

“我从没数过缸里的沙子,但我记得,正阳宫里的花开了几次败了几次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记得吗?”

“原来记得,现在快忘了。”

“有多快?”

“等火烧完……”

“韶熙,你是谁?”

“你今天真奇怪。我们是神啊!是只要澄灵清界石不坠,太虚梵尘境不灭,就要永远守护在这里的神。”

“那就好,走吧。”

“去哪儿?”

“去吃香椿摊鸡蛋饼,我知道有个地方有香椿芽,趁着没忘。”

说罢,从韶熙手里抽出那张纸,目光茫茫然,挥手扔进了火堆里。两人转身离去。

火烈烈的烧着,三十三重天上的太阳圆圆的,没什么生机与内涵,就算是最有天赋的诗人来了,大概也想不出来什么优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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