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春碧水谓旧事

        倘若时光倒流,追溯到辛棠的十四世祖辛九鸣,两百多年前,辛九鸣还是一个穷长工,在姓郭的地主爷家做伙计。过年时按惯例郭地主家会把吃剩的年菜分给下人们,鸡鸭鱼肉样样有,虽是剩的,但是对长工们来说,打打牙祭总好过没有,这一年,郭老爷喝多了,看着辛九鸣高高大大的个子,自己矮小肥硕,突然就有点不痛快了,正好地主婆将剩菜端将出来,地主爷发话了,你看那辛九鸣那么大个子,吃了那么多好的,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有什么用!说完将菜碗重重砸在了桌上。有道是揭人短打人脸,辛九鸣就只有两个女儿,但被人当面揭短还是第一次,堂下长工们都在等着年菜,众目睽睽之下,辛九鸣登时紫涨了面皮,一时下不来台,怒火攻心,霍的冲上前来,郭地主看那铁塔似的大个子,不禁吓一跳,但有道是钱壮怂人胆,回过神来,怒喝一声:姓辛的,反了你了,敢动爷一根汗毛你试试!辛九鸣怒目圆睁,指着郭地主的鼻子说,你能耐,姓辛的要是不平了这一道川,我就改姓羞,羞死先人的羞!说罢大步流星跨出了地主家大门。这一年,辛九鸣四十岁了,人到中年,膝下寒凉,两个女儿也已出嫁了,日子也是捉襟见肘,辞了地主家的长工,闲人夸说有骨气,女儿们却都埋怨父亲太冲动了,说又不是二十的毛头小伙子,忍忍就过去了,辛九鸣话没听完,磕掉了旱烟锅里的烟灰,迈出了女儿家门,这一步就迈到了边疆。

        他在边疆为牧人放牧几近十年,头发渐渐苍白,但心中豪情不灭。一天,将牛羊打去吃草,自己望天长叹,已经年过知天命,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当初对地主说的狂话像句笑话。他躺在草地上,望着白云缓缓飘过,渐渐睡着了,梦见两个穿黑袍的人站在山顶谈天,他们一身黑衣,须发皆是白色,只听得一个说,沈大人的一只貔貅昨夜跑出来了。另一个说道这貔貅最是爱在草窝睡觉了。第一个又说也不知道会便宜哪个小子,另一个说,嘘,你我已是泄露天机了,早些回去复命吧!梦到此处,他猛然惊醒了,一起身,惊动了两只蜜獾,飞速逃走了。他想起了梦中的言语,在不远处的草窝细细搜寻,没费什么功夫,阳光下,一个缝隙中正在缓缓地漏金子!金色的豆子不一会就漏了一小堆!他连忙装进随身带着的干粮袋子里,望天空,晴风中淡淡几朵白云,仰天长啸,心中感慨万千,过往的屈辱都浮上心头,说老天总算睁眼了,活该我辛九鸣发财!说完这句话,漏金子的缝隙突然合上了,无论他再怎么挖那堆泥土,也再看不到一个金豆豆了,后人说这句话欺天了,老天不忿,他收起漏出的金子,向那地方磕了三个头,回到住处。牧人们很快知道了他得金子的消息,在他回家的路上堵住了他,将他带回帐篷仔细搜查,奇怪的是,他全身就穿了一件破羊皮大衣,里面是破烂的棉袄,行李中也没什么钱,没搜到金子,将他关了几天,他趁人不备,逃了出来,这一逃,惹得牧人狠命追赶,晓得他要回乡去,在官道上堵他,牧人骑着马,天空阴沉,辛九鸣躲在一个山坡后的坑里,他将空马打去前方,引开了追他的牧人们,后来,他决定横穿沙漠,在几天之后,水尽粮绝,被路过的驼队救起,将他带回了老家。回来后,女儿们见他依然穿着破烂,不像是发了财的样子,女婿们脸色都不大好看,生怕他留在谁家要他们送终 ,也是个不小的负担呢,倒是一个侄女看不过,将他接去,要他将棉袄换下来洗洗,他不慌不忙换过,撕开破棉袄,对侄女儿说道,这棉袄不忙洗,你看这是什么?金豆子裹絮在棉花里,倒出来,一称,九两九,老汉倒也释怀,命里三尺,难求一丈,九两九,也尽够买许多地了,由是,辛九鸣买下了那郭地主家所有的地,将他赶出了那道川。大多数人祖辈都在黄土地上刨食,对于这种发了横财的人总是羡慕嫉妒恨,口耳相传,对于大多数在土窝里平庸的度过一生的人来说,这种奇遇简直像天方夜谭,因此辛九鸣成了传说,后来族人们编制族谱,辛棠她们被人叫做辛九鸣的后人。

        往事渐渐散去,后人们在几百年间枝叶渐盛,沿着黄河向上游迁徙,在新的地方繁息。 这村子不大,三面环山,一面带水,圈成了一个地湾,山上稀稀拉拉几丛耐旱的灌木,因了山上多黄沙,也就称为黄沙湾。临了黄河,秋雨暴下后,山洪将泥土冲下山体,瘀在沟渠里,或者靠山边的地里,辛棠小时候,在这泥沙里一挖抓一天,小蚯蚓,小盒子,小石头,过家家玩的不亦乐乎,辛棠出生在村子里的一个大家庭里。在她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太爷爷在,她是父母亲第一个孩子,辛棠出生的时候,她爸妈不过二十出头,正是爱玩的年纪,把辛棠丢给还很健壮的奶奶,去山里采山是常事。黄土高坡的山是荒瘠的,植被稀稀拉拉的,山上遍布青的石头,在辛棠爷爷奶奶盛年时全村子的人,只要条件允许的,都去山上卅金子,山上因此有许多卅金子的遗迹,也有从前闹土匪的时候挖的窑洞,洞里阴森可怖,辛棠是从来不进去的。那上山采什么呢?下过雨之后,山上的地皮菜都被泡软了,地皮菜有两种形状,一种是像发丝一样细的,一种是呈片状的,味道都差不多,但发丝状的被人称为“发菜”,音谐发财,因此倍受追捧,但产量极低,手快的人一天也不过只能得几两,这种山珍换来生计,很多人闲下来便满山去寻发菜。下雨后,山上的地皮菜却是大片的“地软软”,那是墨绿的近乎黑色的大片的地皮菜,捡起来,洗干净泥土,几场大雨也将山洼里的野韭菜的个子拔起来了,和野韭菜鸡蛋和在一起包成菜盒子,就着外面的大雨,坐在门槛上边被刚出锅的菜盒子烫的丝丝哈哈边吹气大口咬下去那满嘴的鲜香,野韭菜别是一种味道,地皮菜则是淡淡一点土腥味,有点咸了,正是秋味最浓的时候。辛棠爸妈上山多是捡发菜,逢着下雨捡一点地软软和野韭菜,但去深山之中,往往是年轻男女结伴同去,走着笑着闹着,比家里快活自在多了,因此辛棠小的时候倒是跟奶奶的时候比跟妈妈多。这地方的人,多疼小儿大孙子,小儿子便是终身依靠,大孙子头一个也是稀罕,辛棠太爷爷便是这样,他憎恶大媳妇也就是辛棠奶奶,生病了熬中药都是由辛棠奶奶熬好了,从相隔的墙上接过去,由辛棠的小爷爷从正门端进来才肯喝。辛棠有记忆开始,太爷爷右手拄着竹制的拐杖,左手拎着小收音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辛老太爷是个挑剔的人,他只愿意住辛棠二伯家。最终他在辛棠爷爷怀里咽的气。农家的丧事,人咽气后叫来专门处理尸体的人,灌下去两瓶白酒,清洗肠胃,算是做一点简单的防腐处理。人死了至少在家停五天,请来村里的闲人,帮主人家处理杂事,称为代劳人,主管采买、维持秩序、安排餐食的代劳人称为总理。同姓的近亲小辈都要来带孝,正屋里侧架床停尸,拉上帘子,帘外一张大桌子摆上贡品,每餐饭必先端来敬亡者。桌下一个粗陶烧制的盆,点上火,烧纸钱,据说要赶下葬将火盆用纸钱灰铺满,桌旁还设一个食品罐子 ,也是要装满带下坟里去的。这地方的乡俗,一家事,全村不动烟火,逢到晚餐,还会给邻近年长的人送一点过去,以示尊敬。女人上锅台,帮请来掌勺的大师傅洗菜切菜端菜,因此也是一种社交,女人们都会精心打扮一番自己,厨房里到处是人,女人们边干活边说笑,有那好掐尖的女人,大声在院子里跟男人调笑,各家的是非委屈也都在这里汇聚,分享的几句人生经验,年老的人或坐在堂屋内抽烟,他们多是缄默的,多喜欢逗弄小孩子,红白事都一样热闹。辛棠小时候看到一个老人家因了儿女不孝顺抱着石头跳了黄河,儿子急忙雇了潜水艇去水下打捞尸体,没找到,他们家的院子里也是这般热闹,租借来的DVD机子里放着秦腔《窦娥冤》,辛棠年幼的心感到无比孤独阴郁。丧事总是喜丧,身后的这场繁华映照那躺着的人身前多少孤独凄凉,似乎都是昨天的一个梦。

      太太就是太奶奶走的很早,留下辛棠爷爷和一个小点的爷爷,他们弟兄俩一个行三,一个行四。辛棠爷爷辛三爷是全把式,从农活到木匠活无一不会,针线茶饭,修自行车,给鼓蒙皮,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辛勤劳作了一生。他尤其得意做凉面的时候,用鸡蛋打了汤,撒点面粉,做出浓浓的蛋汤来浇在面上。他十八岁两斗谷子换来了辛棠奶奶,两个人养育了8个儿女。或许是因为那时世道艰难,那一辈的老人们夫妻很是恩爱。不久前,邻居家那一辈的老爷爷去世了,下葬时,老伴也跟着走了,辛棠想那就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辛棠奶奶年轻时跟人学做护士,打针艾灸都会一点。村子里的小宝宝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抱来让奶奶灸灸,也就不哭了,欢天喜地的抱回去,临了送了一点鸡蛋,几尺红布,辛棠奶奶多少是不拘的,也不推辞,也不嫌少大大方方收下。辛三爷年轻的时候在公家得煤矿里做工,拿工资,人踏实肯干,心灵手巧,深得领导喜欢,后来一起的远房弟弟嫉妒他,将他的工作证交给了领导,制造嫌隙,说是他自己不想干了,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丢了饭碗,回了家。好在有把子力气,打石头,打铁,赶粮车,养活家人倒也不成问题。有一天晚上,辛三爷赶着车走在山路上,午夜的山路静悄悄的,只有他独自赶着车,一人一马在山间,车轮被粮食压的吱吱呀呀的,在静夜中特别的瘆人。走着走着,突然山间起了好大的雾,辛三爷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糟了,遇到鬼打墙了!辛三爷赶紧祷告,不知道是惊搅了哪一路神仙,求您放我回家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给您扣头了!说完,向东方磕了几个头,起来有路了,他连忙赶车向雾散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突然,背后有女声大喊:“老三!”他打了个冷战,惊醒了,只见马已经半个身子搭在悬崖外面了,自己也快一脚踏进去了,连忙牵马回来,头上一头冷汗,自此,辛三爷不信鬼神,他也不拜鬼神,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先人上供焚香很是虔诚。辛棠在想,也许冥冥之中,太太叫了大儿子一声,叫他回来接着挑起一家生计。辛三爷肖猴,为人聪明机警,也性急暴躁。辛棠几个姑姑多像他,干活一把好手,他会在辛棠奶奶做饭的时候替她烧火,劈柴。一直到六十岁,每年过年的跳鼓队总是少不了他的。一行人背上大大的太平鼓,和着音乐的节奏边走边打,五个节奏跳起来一个转身,没有相当的力气根本背不动那鼓,何况辛三爷不仅能打,还会修补破鼓,因此,总是积极分子。辛三爷自打年轻的时候起,就是老伴做吃食他在旁边烧火,晚年的辛三奶奶得了糖尿病,炕上的被褥上渐渐沾惹了大小便失禁的气味,他照常给她梳头打辫子然后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在脑后,用了带网纱的黑卡子别住,这是他们那一辈人独有的脉脉温情,辛三爷对老伴总是宠溺的,60年全国大饥荒的时候,奶奶将仅有的糊糊盛给家人,自己饿得脸都只剩两指宽了,为着这一点恩,爷爷总记着,无论奶奶做什么,他都不忍心苛责。儿女们渐渐长大了,院子里渐渐容纳不下了,这里的规矩,只留小儿子防老,其余的全部赶出去自谋生路不然辛三奶奶也不会那么无法无天的。她先走了,走之前很抑郁,她见不得家里一切的笑闹声,你要是开心的笑了,她会直直的过来瞪着你的脸说我就要死了,看你开心的。于是孙女们瞬间不能笑了,她身体渐渐发软,整日在门台子上爬来爬去,裹得身上一身的土。有一年腊月了,她晕的厉害,几个叔叔们合力把她拉到医院去了,医生开了盐水,辛棠去跟奶奶做陪护,那里也有一个小伙子,跟辛棠差不多年纪,也在陪护他的父亲,是胆囊炎,辛棠借了他的书看了,是讲中医的,看不明白的。辛三奶奶吃些降压降糖的药,不过是捱着,最后也还是走了,走在了辛三爷的前面,走了老伴的辛三爷像一只孤雁,经常独自坐在大路边的青石头上,一个人怅惘的望着远方,唯一的消遣是聚在戏楼院子里和那帮老兄弟们抹抹叶子,16年,辛棠在老家带孩子,那年是老太爷生日,他生在端午节,辛棠特的买了蛋糕和一些菜想给他庆生,无奈酒饭齐备,他坐在外面不肯进来,后来说都不在过哪门子生日呢。他过身后,葬礼上,辛棠大伯曾经留了几万给老人家办身后事,这笔钱去哪了不得而知,但是在葬礼上,二伯和三伯及辛棠父亲每人出一万用作葬礼的花销,辛棠的大哥,也就是大伯的长子也想出,毕竟是长房么,大嫂坚决不同意,只拿了一千算是尽人情,逼得辛棠大哥坐在外院呜呜的哭,他向来是个没主意的人,结果葬礼毕了,几兄弟一合计,老三辛生拿得大头·,除了那一万之外,还将棺材钱折了三千给他,辛棠大嫂多少不甘心,懊恼着走了,妇人之见有时未免鼠目寸光,不明不白的折了一千在里面,还落得个悭啬不孝顺的骂名。临出门辛棠大姑将他们两口子叫住了,大姑说,我爸妈的事情(葬礼)你妈不来,以后你们大事小情统统不要叫我们,权当是不认识!一家子灰溜溜的回去了。辛生的小儿子,辛棠的便宜哥哥忙着拿菜拿肉,这位便宜哥哥曾经在辛棠高一的时候跟自己的亲亲的表叔,即是辛棠奶奶的侄子放高利贷,托了辛棠带纸条,纸条上说若不还钱剁手指云云,唬得舅奶奶只是问辛棠说什么仇恨要这样狠毒,剁自己亲表叔的手指头,辛棠坦言自己根本没看过那纸条,自此对这位哥哥的厌恶又添几分。更别提有次在路上走,便宜哥哥自己骑车过来,辛棠叫他捎带她,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时辛棠爸爸总想着一家人,总是亲哥哥亲侄子,辛棠却恨他们这对父子无事路人甲,有事亲爸爸,忒势利,特别是那次给了爷爷难堪,这次却又借着爷爷的丧事大发利事,又做秀又捞好处。因此爸爸大呼辛棠说这是你哥哥,你怎么不叫哥哥啊,辛棠正对着院子里那堵土墙发呆,闻声转过来冷冷的看了一眼那位便宜哥哥,又转头看墙去了,并未答言。爷爷的棺材从家里扯出去的那一下,辛棠的心都揪起来了,姑姑们的哭声响成了一片,辛棠也一下哭出来了,想起来他暴急的脾气,干活狠狠的,和他做吃食时不无得意的像孩子的表情,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影子,他翻园子种菜,蹲在那里拿着铲子,垂老后呼吸不畅,拿着铲子大口大口喘气的样子,辛棠他们看电视时不能大声驱赶默默的抽旱烟的样子,赶了好几里路也要去看戏的样子,辛棠买了饮料不肯喝,辛棠陪他去看病,自己走开去买东西回来看见他孤零零的蹲在医院门口的样子,在街上买了一副墨晶眼睛,戴上像个孩子的样子,老人越老就越像孩子,要人哄着宠着,偶尔撒娇任性,何况辛三爷因为赚钱养家,自然在子女面前有种威严,女儿们对他也是怜爱的,其中也有着尊敬,姑姑们总是带一些吃喝和新做的衣裳给他们老两口,过年时带一大家子来走娘家,那是辛三爷最欢喜的时候,这是农村的父母和出嫁的女儿们之间亘古不变的传统。老了之后,辛三爷也还是努力不做废人的,一方面是本性要强,一方面是习惯使然,闲不下来的,多少老人在年老之后生病了,儿女们呢,有钱的有媳妇算计着,没钱的也看不了病,都吝于在老人身上花钱的,穷养厚葬的传统令多少老人的晚年是凄苦无依的,在折磨中等待死亡来临。

    辛棠的四爷辛四爷臭名远扬,以至于他的大孙子找对象时别人一听说是他孙子,都不愿意嫁女儿给辛家。他头脑灵活,不肯吃苦,就做粮食贩子倒卖粮食,倒也不错开始,生有两儿两女,妻早死。分别出嫁后,儿子当兵去了,一下子闲下来,他开始原形毕露了,在小院里的堂屋支起来赌博摊子,整天屋子里烟雾缭绕,看不清人,打麻将的,抹叶子的,村子里的闲人都聚在了他家。他还顺手拐来了村子里的一个媳妇,跟了他,人们骂他是因为他极其好色,祸祸了不少妇女,赌在这里人看来倒不是什么大毛病。辛棠却不能说很讨厌他,四爷爷对辛棠姐妹都很好,给零钱让她们买好吃的,小时候的事,辛棠依稀记得,他不厌其烦的给她教作业,还拿针线为她补破了洞的袜子,也不嫌弃那袜子又脏又臭。他很爱孙子辈的孩子们。他的大儿子娶了邻村的风流女人为妻,那女人面皮黑胖,眼波流转,别人夫妻打架,都是男打女,她能提起刀将男人追的满国道跑出去好几里,她有点做麻辣烫的手艺,在小城摆摊赚钱,卖菜,靠这些零碎工供养了几个子女,因此,子女们都为她撑腰,一起欺负老实的爸爸,也不计较她在外跟野男人的乱事。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在弟兄们之间,这位叔叔行九,这位九叔最终被一根横梁砸死了。终了,辛四爷赶走了那个女人,因为他偶然间发现她和别的男人睡在自己的炕上,他对儿女们说我绝对不拖累你们,六十四岁那年秋天,他打水洗脚,一低头,脑溢血,在自己开的小卖店安静的走了。小儿子小名叫平安,他当兵去了,历经无数磨难,终于提干留在了部队,提到了某大军区,娶了一个高中英语老师为妻,也是因为桃色事件,在某个午夜,醉酒后,被人从后脑一酒瓶子砸成了植物人,那时,辛四爷也还活着,看着儿子们的活法,也不知作何感想。后来,勉强醒过来了,智力像孩子,任凭姐姐们出面,连打带骂带官司,将工资卡房子从那女人手里夺回来,留在他大姐家打打麻将,说话语速很慢,伤了大脑的后遗症很明显,辛棠高二时,他有次碰巧坐了同一趟车,给了司机一百,让他把零头找给辛棠。这个叔叔看见辛棠还是很亲热的,只是他去哪里他大姐都会寸步不离的跟着,过年走亲戚也是跟着,说怕他自己不安全。辛棠的小姑姑嫁到了山后,辛棠他们家处在黄河上游的地方,相当于农村的CBD,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庄稼生长离不开浇水,水源在哪里,哪里灌溉便利,人勤地不懒,因此多少是富庶一些,其次,黄河上游,人都说上稍子,风俗和下游多少是不相同的。如同鲁迅先生笔下,城里人将葱切丝,乡里人切段一样,多少是会有一点地域歧视的成分在里面的。因此,辛棠他们这里又被叫做上河人,他们管那些离河流太远的大山后的人叫山后人,耻笑他们去亲戚家一住一家,一住半年,吃的是廊檐水,或者是沉淀的山水(下暴雨时从山上流下来的泥浆水),总之,山后人就是落后脏乱的代名词,上河的女儿除非不得已,才会嫁给比较富庶的山后人家。从小那位姑父就说辛棠好心疼(可爱的意思),给我们家来当媳妇吧。辛棠总是笑笑跑开了。

        大伯辛钟,真像黄钟大吕,中流砥柱。他上了中专。后来又学了会计,能两手打算盘。进了银行工作,一直做到行长退休。姐妹兄弟们凡有事都找大伯,他有见识有能力,人不高,眉眼间还未说话全是笑意,却也是不怒自威,霸气天成。他盛年时,正是这地方煤矿业兴起的时候,大伯有两子一女,家里买了翻斗货车,叫老实木讷的大儿子学了驾照开车去,倒也是门手艺,小儿子学了计算机,毕业后去了远方工作。辛棠奶奶将大儿子赶出家门时,与大儿媳严重不和,骂的话语难听决绝,且做了件十分恶毒的事,当街为儿子烧纸,乡人称为断路纸,这是咒儿子儿媳不得好死的恶毒心术,辛棠大娘一生都不愿再踏进婆婆家门,甚至婆婆死的时候她也没来。晚年辛棠奶奶得了糖尿病,他还是来看望母亲了,毕竟血浓于水,老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嚎啕大哭,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感动。或许兼而有之吧。辛棠每每想起大伯,心痛难忍,他有心脏病,爱吃大肘子就白酒,像梁山好汉,他身前留了几万为老父母送终,己存了钱,却舍不得去住院,在小儿子家受了不少委屈心酸又回来了,其实他已经看到了,他是威风八面的王者,儿孙辈却在过于优渥的环境里都长成了废柴,没有一个成器,舍不得钱去治病。自己却不得不在数九寒天独自住在小彩钢房里,做煤矿的出纳,午夜心脏病发,悄无声息的殁了,他活着为儿子孙子们操碎了心,却死的悄无声息,他像钢铁一样坚毅,狮子一样威风凛凛,却在被发现时已经抢救无效,像座山一样倒的悄无声息却余音震震,二姑说他像一张虎皮苫住了全家人,就那么躺在铁架床上在冷风中变成了一具冷硬的尸体。他殁了后,辛棠奶奶躺在炕上三天没下来,水米不进,只是洠泪长流,白发人送黑发人呢,痛悔难当,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卖。

    二伯辛勤,应了一个勤字,一生操劳。也是两子一女,大儿子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力多少有点迟钝,从小来辛棠家,嗓门总要高几个调,呼呼喝喝的,显哥哥威风,二儿子成家后,一大家人几乎都由他们父子挑起来。每年过年时,二伯都会带一点旱烟叶子给辛三爷,也挂念戏楼院子里的赌博场子,29下来,剁剁猪骨头,打扫一下辛三爷的房子,然后就去通宵麻将。二伯为人勤快,是一名矿工,大半生都在矿里做营生。他这一生,更像是来为两个儿子还债的,五十多岁时,借了几十万,起了两层小楼,两个儿子各一层,辛苦受尽,他一生的命途,最是像辛三爷。有次下来打枣,二伯使儿子上去,大哥不去,二伯长叹一声,说我将来死了,你靠谁呢?说完还是上去了,利索的把树上的枣子尽数打下来,归置起来,拉回家了。大哥娶得嫂子也是智力多少有点问题的,不是太闭塞的半世井生活使她变得泼辣自私,有次在街上,有个女人掉了刚买的鲜鱼,装在白色袋子里,她一把薅过来藏起来了,那女人来讨要,她并不还,俩人吵得不亦乐乎,最后拿回家去,一家皆大欢喜。二伯辛勤死的很惨,他是在煤矿上掉落深井摔死的,死后尸骨未寒,以妻兄为首的李家人和辛家人分成了两派,两派人来一起去将二伯的命价要了来,要来后为归属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两派人都认为自己是来主持正义的,对方是来谋财的小人,差点在灵堂上打起来,最后李家人呛退了辛家人大哥二哥一人分得十万,二妈分得十二万,皆大欢喜。

      三伯辛生,一生应在生上,生计的生。他心里记恨辛三爷老两口分家的时候薄待了自己,因此几乎一生都不愿踏足辛家老院子。辛棠父亲他们都戏称他为万三,万是他妻姓。辛棠高二那年,到处求神问卜的三伯来家了,他问得神灵说他不敬活先人即父母,因此妻子常年生病,儿子考不上大学,特地拉来了两口棺材,折价3000,辛三爷看见儿子总是热切的,不管做子女的怎样,父母终归是父母,辛棠看见两父子那副样子心里不大舒服,爱搭不理的,辛三爷收下了棺材,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样,辛棠那便宜哥哥考上了大学最终,辛三爷满怀热切的上去贺喜了,结果这位辛三伯一家人热情的让万家老太爷进了上房(堂屋,只有年长尊贵的人才进得),将辛三爷晾在一边理也不理,辛三爷那天回家来心情很差,一言不发躺在炕上,后来只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不要老三戴孝。后来扫材(提前做棺材,举办家宴,有冲喜之意),辛三爷死活不要三伯辛生的棺材,辛三同志为了一家后福,流下了鳄鱼眼泪,最终感动了老父亲辛三爷。多年来,他四处求神问卜,光是辛棠太爷爷的坟就迁了两次,每次都是去找阴阳拿了罗盘细细勘验,迁的大张旗鼓,迁的人尽皆知,辛棠每次看见这位小眼睛的叔叔似乎都看得见他怀里抱着一个算盘正在噼里啪啦作响,只算得自己一家平安喜乐,富贵延年,不考虑同宗同族,这表现在他迁坟时跑来老村子叫上他的朋友,独独绕过了辛棠爷爷奶奶和辛棠他们一家人,辛棠因此是不大看得起这位叔叔的,大儿媳要了一套150平的复式小别墅,这位叔叔自认为一生精明,机关算尽,到头来,在辛棠眼里,不过也还是一只为两个儿子苦干心血的蚕而已。

辛棠父亲行四,上头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从小就是无法无天的,出力的事情有哥哥们,茶饭浆洗有姐姐们,因此,他作为老小除了耍乖卖萌也不用干别的了。而且作为老小也承继了哥哥姐姐们的人生经验,多少是警醒灵透的,但凡世上有几分小聪明的人,最终也必将误在小聪明上,在正道上不肯用心,渐渐的也就走歪了。15、6岁的时候,正是青年吃苦上进的时候,辛棠大伯此时风头正盛,每逢这位小弟来要钱,从怀里抓一把出来,有没数,大约也是有数的,一给一叠,他拿了这钱出去,八十年代的时候,小混混们流行穿红色的喇叭裤,来一条,绣花T,把自己打扮的像只花孔雀似的,有钱,且长得不坏,因此隔三差五的带了女同学来家里,辛三奶奶也不说什么,做了好吃的招待,只是经常换,就这样把高中浪荡过去了,等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学了开大车的手艺,这地方盛产煤矿,因此这门手艺也还是能养家糊口的开始。辛棠姥姥闻说这位太保的名声,打砸抢,典型的小混混小流氓,因此她在派人打听了辛棠她爸的名声后,对她的小女婿说,过门后我女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带回来我慢慢教她,你可不要打她啊!那年辛棠这位三伯和三娘在生下长子后闹离婚,万家人将孩子抱回去了,辛棠他爸薅起来他三哥,说,离婚行呢,把咱家的胖小子得抱回来,就去万家要人,迎面看见万家的独子,也就是孩子舅舅,辛棠他爸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两尺长的砍刀,转过头对哥哥说,咱家四个儿子,毙了我还有你们三个,他家就他一个儿子,我砍了他家就绝后了,这买卖不亏,说完提着刀子追了两公里地要去杀这位万家独子,最终这位哥哥被抱回来了,两口子婚终究也是没离,据辛棠爸说,这位独子至今看见他脸一红,就悄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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