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节了,远离家乡的传统节日越来越缺少滋味,记忆中的故乡却又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因此每逢佳节便特别怀念幼年在姥姥姥爷家过节的那些浸渍着温馨与乡愁的往事,宛如秋夜里的露珠,一滴一滴从梧桐叶上滑落,引起人无限的遐思。
关于中秋节的记忆,首先是庭院里那棵大石榴树,据说比我母亲的年龄还要大,到我记事已经长得枝繁叶茂,遒劲魁梧了。家里人用一块木板和两条麻绳为我和表妹在最粗的一根树枝上做了个秋千,载着我们度过了“自在飞花轻胜梦”的童年。
中秋节前后,石榴陆续成熟了,我和表妹总爱站在树下,透过婆娑的枝叶,一个一个地细数树上结了多少石榴果,每当找到一个裂开口的石榴,我们便兴高采烈。采石榴用一根末端带钩子的长竹竿去钩,很需要技巧,小孩子只能翘首以盼,仰仗着大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裂开口的石榴通常熟透了,榴籽深红,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玛瑙,入口甘甜,不慎沾到衣服上的汁液会久久难以褪色。
没开口的石榴是否已经成熟则只能猜了,通过表皮的颜色和饱满度判断榴籽来判断生熟,若掰开石榴籽是粉红的,则意味着这颗果实是酸甜口的,味道差些但吃起来比较开胃。
中秋节的另一个记忆是月饼,中秋节的月饼无一例外都是从城里那家老字号点心铺子里买来的,北式月饼大多是酥皮。那家老字号也只做酥皮月饼,而且馅料只有两种:枣泥馅和青丝玫瑰馅。老人牙口不好,喜欢吃软馅的枣泥月饼;儿童和青壮年则更钟爱青丝玫瑰月饼。
虽然只有两种规格,那家铺子却把月饼的美味做到了极致,酥皮薄脆如纸,香酥细腻,馅料也格外油润香甜。青丝玫瑰馅里裹着核桃仁、松子、花生碎等干果,大约等同于现在市面上的五仁月饼,不同的是多了糖渍青梅丝和玫瑰花瓣,入口透着玫瑰花的馥郁。小孩子还能从里面吮出大块冰糖来,嚼碎了满口都是蜜汁。在副食品缺乏的年代,这样货真价实的月饼自然倍受欢迎。
中秋节的重头戏是赏月,院子里种着树,只有站在天井中央才能一睹皎洁的玉盘。或者三三两两出门,走到大街上去赏月。小时候过中秋节家里总会在石榴树下支起方桌,搬出椅子,在桌上摆好月饼、石榴、茶水和其它的食品,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赏月品茶、拉家常。
我的家乡不出产螃蟹,所以中秋节很少有机会吃到海鲜。但是护城河里产藕,那种很脆很甜的白莲藕,于是醋溜藕片或者糯米藕便填补了螃蟹缺席的遗憾。大姨夫是南方人,还会用初秋上市的新鲜莲子和荷叶做道荷香八宝饭,配上自家腌的红油咸鸭蛋,作为中秋家宴的主菜。
中秋节比较特别的回忆是珠子灯,准确来说是一颗一颗的玻璃珠子,作为我儿时的玩物,连同一个家族里的故事,保存在记忆深处。南屋的杂物间里有个大粗瓷缸,盛着大半缸玻璃珠子,颗颗豌豆大小,中间有贯通的孔洞,可以用线绳穿起来,做成手串、项链等小玩意。珠子碧绿色的居多,其次是无色透明的,还有少量黄色、橙色和深红色的。
我和表妹小时候经常抓出玻璃珠子来玩,用姥姥的针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手臂上或者耳朵上装饰自己,不同颜色的珠子可以拼成各种排列组合。表妹有一只双股塑料发卡,可以把珠串别在发卡中间,戴在头上作抹额。大人们对小孩子的这些游戏,有时觉得好笑,有时则很不高兴地要我们摘下来,把珠子放回去。
关于这缸玻璃珠的来历,据说跟我的二姑姥有关。二姑姥是姥爷的二姐,出生时大清国的皇帝还没有退位,豆蔻年华正赶上西学东渐,新思潮和旧传统博弈的浪潮。那时候我们家乡城里有个风俗,大凡家境过得去的人家,嫁女儿都要陪送两盏珠子灯,从定亲那年八月十五开始制作,到女儿出嫁那年正月十五完工,将珠子灯送到婆家。接亲队伍选良辰吉日,擎着这两盏珠子灯来接新娘上花轿。
寓意是姑娘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希望成婚之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花好月圆,一辈子活得珠圆玉润,顺顺当当。这项风俗仅在城里流行,大概是新文化与旧传统碰撞的产物。
所以到了两个姑姥谈婚论嫁的年龄,家里便开始为她们备嫁。二姑姥先订了亲,那缸珠子便是为她做珠子灯准备的。据说二姑姥性格活泼爽朗,爱说爱笑爱打扮,喜欢接触新鲜事物,她没有缠过脚,十六七岁上想到新兴的工厂做工,为自己挣嫁妆和帮兄弟筹措学费。
开始家里人极力反对,那时代的年轻女孩子除非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谁愿意送去抛头露面,到工厂干辛苦活。但最终没扭过二姑姥的坚持,况且当时家境也确实拮据,便由她去了。二姑姥在工厂干了几年,自己有了积蓄,还能贴补家里,本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没想到有一年秋天,二姑姥在厂里加班到天黑,回家途中遇到地痞,被调戏了一番,到家便一病不起,不出两个月就病逝了。关于二姑姥的不幸遭遇,家里说得很含糊,她经历了什么?究竟得了什么病?有没有请大夫?到底是病逝还是因为接受不了她身遭凌辱的事实……一直像个谜团。倒是有一个因果业力的说法在家族中流传:因为姥爷的祖父曾经在晚清县府衙门里做过事,旧时代的衙门是渊薮之地,所以影响了后代的福荫,以至于家族人丁不旺,屡屡有人早逝。
成年之后回想那个解释觉得传统的因果报应说很匪夷所思,时常不是恶有恶报,而是等良心发现时才遭报应;不是现世报而是下辈子还债;不是报应肇事者本人而是应验在儿孙身上…总之是笔糊涂账,账本有两个特点:一是家族成员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二是倘若遭遇厄运只能认命,总有莫须有的原因让人防不胜防并无法追究真相,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有人说文明社*确立的标志是发现妇女儿童,想来这个说法也对也不对,其实准确地说是发现个体,个人的命运从此不再和家庭纠缠不休。
母亲说见过二姑姥的旧照,她高个长眼,大辫子直垂腰际,穿着滚边小袄和深色百褶长裙,佩戴着从照相馆租借的双层“珍珠”项链,打扮得时尚而优雅,宛如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二姑姥与她严肃守旧的姐姐截然不同,是一个活泼开放,有追求有梦想的女子。然而这种今天看来积极外向的性格却酿成了她人生的悲剧。
二姑姥死后,大姑姥变得更加消极,时常头不梳脸不洗,发誓这辈子不嫁人,因此家里也就没再为她准备珠子灯。大姑姥过了大半辈子清教徒式的日子,帮弟媳拉扯侄女长大,直到七几年去世。
在古人的语境里,“棒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红颜薄命”、“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告诫比比皆是,好像只有抱残守拙才能一生平安。二姑姥的生命定格在二十二岁,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花正好,月却不圆。为她准备的珠子灯也没有穿起来,她和她的遗物都消失在破四旧的栗史尘埃中再也寻不见,仿佛她从来不曾来过这喧嚣的尘世间……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在传统时代一个人必须靠隐忍退缩、委曲求全才能够生存?为什么不能无拘无束地张扬自己的个性和理想?希望那种只有阉割自己才能生存下来的年代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