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开始注意到牧之月,是在她们刚上高一那一年,那时她们都不过十五六岁。
从那个年纪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时候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纯粹。可以顶着烈日走很远的路,换几趟公交车,徘徊好几条街,只是为了给她准备一个小礼物。哪怕为此中暑,在床上躺了一下午。但当陈希看到牧之月拿到礼物的笑脸时,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牧之月平时很少说话,也没什么朋友,平时都是一个人,和这个班级里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其他人比起来,她显得既清高又孤僻。而陈希不一样,她很开朗,有很多朋友,学习成绩也不错。 牧之月不关注任何人,陈希却格外关注牧之月。她会在牧之月回答不上老师提问的时候站起来为她解围,会经常给她带好吃的,会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会记得她的生日,会在不上课的时候约她出去玩。
终于在高三的时候,陈希买了一对银戒指向牧之月表白,牧之月答应了。
每天晚自习结束,陈希都会骑自行车送牧之月回家,牧之月就在后面抱着陈希的腰,把脸贴在她背上。陈希骑得很慢,她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就这样一直骑下去,牧之月就这样一直抱着她。 她们会在周末相约,会牵着手在公园的湖边散步。她们十指紧扣,看着手上相同的银戒指,她们觉得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没过多久,她们的事被牧之月的父母知道了。他们把牧之月关在家里,拿走了她的手机,切断了她与外界的来往。牧之月的妈妈还打电话给陈希,说她是变态,是害人精。 陈希很难受,因为见不到牧之月。原本活泼开朗的陈希现在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郁郁寡欢,成绩也下降得厉害。老师和同学们都关切地问她最近怎么了,她只是淡淡地说自己没事。还有人问她,牧之月去哪了,怎么没来上学。她说她也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陈希心里藏了多少无助和委屈。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却要独自承受这一切。她不能和任何人说,她也没有人可以说。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牧之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对牧之月的思念越来越深。
大概一周后的某天晚上,陈希接到了牧之月的电话。 “喂。”电话里牧之月的声音带着沙哑和哽咽。 “喂,是你吗?之月,真的是你吗?我好想你啊。”陈希又激动又惊喜。 “是我。”听到陈希熟悉的声音,牧之月忍不住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还好吗?之月。”听到牧之月在电话那头哭,陈希心里很不是滋味,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我不好,我不能跟你多说了,你一会儿在我家旁边的那个小广场等我。”牧之月委屈地说。 “好、好,我这就去。”陈希激动地心直砰砰的跳。
挂断电话,陈希骑着那辆载过牧之月的自行车出发了,路上她把车骑得飞快,到达广场的时候她满头大汗。牧之月还没来,她放好自行车,焦急地朝牧之月来的方向张望。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牧之月向她跑来,在快到她面前时停住了,然后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来。陈希也向牧之月走去。牧之月没有说话,伸手抱住陈希就开始哭。看到牧之月这样,陈希很着急。 “怎么了,之月,你腿怎么了,是不是他们打你了?”陈希满是关切和心疼。 牧之月还是不说话,只是趴在陈希肩膀上哭。 陈希也不再说话,心疼地抱着她。 过了一会儿,牧之月缓缓开口:“我没事,他们没打我,他们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跟你联系。”说到这些了,牧之月又泣不成声了。 一阵风吹过,陈希感到肩膀上泛起一阵凉意,那是牧之月的眼泪。 “腿怎么了?”说着陈希把牧之月抱得更紧了。 “腿是我路上跑得太快,刚刚不小心摔的。你别抱这么紧,我要喘不上气了。” “我不要,我就要这样把你抱得紧紧的,我怕我一松开,你就又不见了。”说到这里,陈希也哽咽了起来。 牧之月摸了摸陈希的头笑着说:“你真傻。” 两个人就这样在夜空下相互拥抱、相互述说这些天的难过和委屈。
天快亮的时候,牧之月说她要回去了。陈希拿出一部家里闲置的手机递给她,嘱咐说: “拿着,你就用它联系我,好让我知道你的状况,别让我那么担心你,好吗?我想你。” “我爱你。”牧之月接过手机郑重地说,说完便转身走了。 陈希站在原地,看着牧之月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在一个拐角处彻底消失......她缓缓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哭了起来。陈希平时不是会轻易掉眼泪的人,而此时,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好像要把她所有的眼泪在今天全部流光一样。
有了通讯工具的牧之月每天一大早就会偷偷发短信给陈希,说自己很好,说自己很想她,说她很快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每天都能收到牧之月短信的陈希没有从前那么消沉了,她想到很快就能在学校见到牧之月,人也开朗了不少。 这天直到下午,陈希都没有收到牧之月发来的短信,陈希心里有些慌张,她想牧之月、担心牧之月。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想她想得要疯了。等到晚上,还是没有牧之月的消息。她等不下去了,她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牧之月:之月,今天很忙吗?还没收到你的消息,我很担心你。 短信发出去之后,陈希就一直抱着手机焦急地等待牧之月的回复。过了一会儿,陈希仍不见牧之月的回复,一连又发了几条短信过去,还是没有回复。 陈希坐立难安,焦急地等待最折磨人。 虽然牧之月告诉过她,让她不要打电话过去,方便的话,牧之月会打过来。但是现在陈希顾不上这个了,她只想知道牧之月的消息。电话打了出去,漫长的“嘟嘟”声后,传来无人接听的语音提示。陈希拿着电话,不断的打,一直打到后半夜,都是无人接听。期间她又发了很多短信过去,她希望牧之月看见这些短信的时候,知道自己在焦急地为她担心。
“之月,你在吗?”
“你今天怎么还没发短信给我,我一直在等。”
“你在忙吗?今天在忙什么?是在准备回学校上课了吗?”
“之月,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了?之月,你别吓我啊。”
“看到回我消息,我在等你。” “你这样不说话我很着急啊。”
......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陈希是怎么熬过来的,对于陈希来说,那个夜晚是她十几年来度过的最长的一夜。 一连几天,都没有牧之月的消息,也没有人提起她。牧之月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看着手上的银戒指,陈希坚信牧之月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她现在见不到而已。 牧之月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陈希在忍受着什么样的煎熬。
几天后,学校里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牧之月被她堂哥强奸的消息。整个学校都在议论,议论声中充斥着的都是牧之月的坏话,简直难听至极。班里那几个原本就不喜欢牧之月的女生,说的更是不堪入耳。 陈希像发了疯一样扑了过去,对着那几个女生挥起了拳头,撕扯起来。对于那些中伤牧之月的语言,陈希做不到充耳不闻。那些语言一字一句陈希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一样扎在陈希心上,她的理智完全被愤怒掩盖住了。 “听说那个浪蹄子还是个同性恋,你这么维护她,不是你们两个有一腿吧。” “变态,真是恶心,你们怎么想的,连同性恋这种事都能搞得出来。” ...... 她们说这些话时,义正言辞、理所当然。冷静下来后,陈希心想:是不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是不是她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不会受到这么多折磨、侮辱......
因为打同学,陈希被老师叫了家长。她爸爸脾气不好,走进办公室看到陈希,上去就是一耳光。也不问怎么回事,接着就是一顿臭骂,老师拦都拦不住。 回到家里,陈希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闷着头哭。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全部暴露了,这些年她努力隐藏的秘密都藏不住了。见陈希回来,原本温柔体贴的母亲此刻眼神冷得可怕,她颤抖着向陈希走去,揪住她的衣领,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去搞同性恋的?你恶不恶心?变不变态?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你怎么不去死啊?......”妈妈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满是重量,压在陈希心口,让她喘不上气。 陈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亲上来拽着陈希的头发,把她拉到门外,怒吼道:“不改就别再回这个家!” “砰”地一声,门被无情地关上了。
看着紧闭的大门,陈希觉得这个世界离她好远。她和这个世界被眼前这扇门隔绝了,无助和绝望充斥在她的内心。 带着浑身的淤青,陈希行尸走肉般的走在大街上。她想到了牧之月,无论如何,她都要再见牧之月一面。
到了牧之月家门口,她发疯似的敲着门板,嘴里大声叫着牧之月的名字。开门的是牧之月的妈妈,陈希问牧之月去哪了。她看了陈希一眼,说牧之月自杀了,现在医院抢救,血流了一地,说到这里,她抽泣了起来。陈希见她憔悴了很多,人看上去也老了不少。 听到牧之月自杀的消息,陈希大脑一片空白,眼泪悄无声息的布满全脸。这时,一阵风吹过来,陈希觉得冷的刺骨。这明明是在夏天啊!她感到一阵寒意从心脏处传来,像是一个冰碴刺进心脏里,又疼又凉。
陈希走了,走之前她对牧之月妈妈说:“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找她了,你们千万要对她好些,她平时话不多,可是她特别敏感容易收到伤害。我怕我走以后,再也没有人对她那么真心了,她太单纯太善良了,我怕她被别人骗,你们千万要对她好些。”
路上看着手指上被氧化的有点发黑的银戒指,陈希把手指紧紧握成一个拳头,指甲和戒指一起嵌进肉里,鲜血渗了出来,把整只手染成红色。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树梢,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又想起了牧之月。那个像月亮一样纯净、清冷又皎洁的女孩,想起了她们的过去,她们那么美好的过去。 只是,都结束了。
不知不觉陈希走回了家,家门是开着的。她走了进去,妈妈哭着问她去哪儿了。 陈希藏起布满血渍的手,一声不吭。
陈希自杀了,她感觉到她的温度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去。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轻松,她就要解脱了。
醒来时陈希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天花板是苍白的,墙壁是苍白的,床和床单都是苍白的。 妈妈见陈希醒了,紧紧握住她的手说:“答应妈妈,咱以后过正常人的生活,行吗?” 陈希闭上了双眼,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她眼角滑了下来。
“好。”
出院的时候,陈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好痛、好痛。 陈希没有再联系牧之月,银戒指也在她昏迷时被妈妈扔掉了。 陈希不再反抗了,她认命了。
后来看到张国荣演的《春光乍泄》,陈希还是没忍住哭了,哭了一整晚。 她怎么样也忘不了电影里的一个画面:黎耀辉一个人站在瀑布下,沉默了许久。看着瀑布他喃喃道:“我总觉得,这站的,应该是两个人才对。”
是啊,应该是两个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