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处理完导师发来的邮件—他发来一个关于中国电影中“Chineseness“(中国性)的研究书单,我从中挑出有关“后社会主义”的章节—我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然后爬上床,此刻是晚上九点二十七分。这本书是我看得最慢的一部村上小说,尽管它是哈佛大学教授、村上小说英文主要译者杰·鲁宾最为推崇的一部作品,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每次只看到三分之一就因为手边的事情放下,过几个月又从头读起。
九点三十一分的时候,我收到一条微信:“我要去London Bridge啦!”
小说里的主人公正在那个大得可以装下一头骆驼和一棵椰子树,并且还能摆放一张办公桌(反正村上这么写道)的光滑电梯里数着兜里的硬币,电梯很久也没有打开,他只好用这种办法打发时间。“哦。”我应付了一个字,脑子里想着主人公是不是被遗忘在电梯里。
“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去看伦敦的夜景嘛!”于是,我只好穿上厚外套—即便是六月,伦敦的半夜也是很冷的—穿上皮鞋出门。合上书的时候,我刚好看到电梯门打开的那一段,但作者还没有交代电梯外有什么。
晚上22:03,我从London Bridge地铁站出来,左转走去两百米之外的伦敦桥,应该是刚下过雨,空气中有湿漉漉的味道,像是小时候家门口开过去一辆播放着《鲁冰花》或《世上只有妈妈好》那种音乐的洒水车的感觉。
我刚出地铁站就看到她在前面,不过没有追上去,而是跟在后面十米左右的地方,一直跟到桥上。走到桥中间,她掏出手机想拍碎片大厦(据说是西欧第一高楼,但是只有三百多米,比东方明珠还要低一百来米)。我这才上去拍她的肩膀,心想如果有人跟踪她,可能她把跟踪者带到家里去也不知道。
“Hey!我也刚来,怎么没看到你?坐的地铁吗?”
“难道我还是从天上飞来的?”我回答。
“来给我拍个照片,把Shard(碎片大厦)拍进去,要唯美,唯美懂吗?!”
拍好的照片给她,果然遭到一番嫌弃:“就知道你的技术不行。”
“知道你还让我拍。”
“我们现在干嘛?”不等我回答,她立刻做出决定。“河边逛逛吧!”
于是,我们从泰晤士河的伦敦桥上开始逛,五分钟后,便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
“不是说在河边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是你带的路啊!”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在河边散步的人能沿着河走到看不到水的巷子里。
“算了,要不我们去吃麦当劳吧!”
因为附近没有24小时的麦当劳店,我们赶上23点01分的地铁去Waterloo火车站。
从London Bridge有几站路,她在翻看带来的一本书(我讶异于她半晚上来看夜景居然带了一本书,这明明是我的风格嘛!)。此刻我俩刚好并排坐着,百无聊赖之际,我斜着眼偷瞄她正在看的书,书名叫《F**k it》。
“这是什么书?”
“心灵鸡汤。”但是发觉我在偷看之后,她迅速把书遮起来。“不给你看,看什么看!”我只得转过头,做佯睡状。
过了没多久(London Bridge到Waterloo坐Jubilee线也就两站),她合上书,挂上耳机:“最近人生太艰难,我都开始听痛仰乐队了。”
“因为乐队名字叫痛仰所以就很痛?”
“让我们一起漫步,一起漫步,一起漫步…”她已经唱上《美丽新世界》,全然没听到我的话。
伴随着她的歌声,我们一起走出地铁站,在一家24小时麦当劳店买了Chicken Legend(鸡肉传奇)套餐—薯条、可乐和一个椭圆形鸡肉汉堡(我管它叫貌不惊人的传奇)。当我们捧着食物走到伦敦眼下面(因为可乐是冰冻的,所以必然两瓶都是我拿)的时候,已经是23点25分。
我们开始聊人生。
“我觉得伦敦是个很适合我的地方,这里很自在。”
“确实是的。”我附和道。
“你毕业什么打算?”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不久前收到一个offer,做咨询的,老板答应给我工作签证。”
“那很好啊,你要接受吗?”
“我再观望一下,看有没有更好的工作。”听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名男子,大约三十岁,腰杆笔直,目视前方,神情严肃而且把手放在膝盖上。此时周围几乎没人,伦敦到晚上十一点半以后,街上的大部分灯都会关掉,只留一些必要的照明灯,这名男子身边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放着The Beach Boys(20世纪60年代美国一支迷幻摇滚乐队)的《California Dreamin’》。在这个空旷昏暗的泰晤士河畔的午夜,我居然听到很喜欢的一首老歌。
“我的房子9月份就到期了,要不我们再找一个室友,一起租一个大house,我留这边接着找工作,你忙你的事。”她建议。
“没问题啊,我的房子刚好也快要到期,而且我现在需要开始找房子了,合租还能便宜一些。”我对这个建议表示非常有兴趣。“那你毕业在这边找工作,给你爸妈说了吗?”
“说了啊,不过他们不同意。”她把吃完的食品袋包起来准备扔掉。“我可能要回去参加国考,前几天让朋友帮我买了书寄过来。”
听The Beach Boys的那名男子关掉了音乐,提着录音机走了,我猜他是个英国人。
又聊了十几分钟,我说:“有点冷,要不回家吧。”这会儿是0点13分。她回家的地铁线已经关闭了,只能乘坐24小时的公交车回去。
“我先把你送到车站,等你上车再走,因为你回去要转车,怕你……”
“Putney Bridge[[1]]!是的我回家就要在那下车,你怎么知道?”
“怕你回去找不到路。”我一本正经和她说。
这会儿路边坐着两个英国小伙,他们看我们走过来,很热情地打招呼:“Hey!How are you?”
在伦敦经常见到这种坐在路边无所事事,专门找人聊天的小青年。她说:“这些人看到外国人就格外兴奋,总想聊两句。”我转过头:“二货无国界。”说完这句,身后传来:“Hey,don't be shy! I can speak Chinese,ni~hao~(你好)”
送走她,我独自搭地铁(伦敦地铁线路关闭时间不一样,我这条还开着)回家。走出我家附近的Old Street地铁站, 街上依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比伦敦眼附近热闹了不知多少倍—这里是伦敦Pub和夜店的大本营,据说伦敦超过半数的Pub都在这附近。而且,躺在街上的醉汉明显比我出门时多了一倍。这场景像极了我耳机里传出的尼尔·扬那首《Rockin‘ in the free world》开头几句歌词:
There's colors on the street
Red, white and blue
People shufflin' their feet
People sleepin' in their shoes
回到家,我脱下外套,换上拖鞋和睡衣,关掉手机,看了看表:1点12分。
然后我躺在床上,继续看《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主人公通过东京市中心一座办公楼的机关门,走到一处巨大的瀑布,见到一个神秘的人物。
注释:
[1]伦敦西区地名,发音和中文的“怕你”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