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来到西湖。
来的时间就不对。正是清明假期,春光正好的代价,是所有人都来赏这一湖春色。来到这里,才明白“游人如织”的真正含义。偌大的西湖,湖里湖外,山上山下,凡是可以立锥的地方,都是人。每个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西湖,急匆匆的团团转。
何况,我还带着儿子。不,应该说顶着儿子。如果不顶到我头上,他能看见的,将只会是游人的屁股。无穷无尽的臀部森林,单是想想,就觉得无比恐怖。
只能望人兴叹,只能骂苏轼那个骗子。他说“浓妆淡抹总相宜”,却没告诉我们,即使美如西子,也经不住过旺的荷尔蒙。我们想看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却一不小心,看到了这个美女正好长满青春痘的那几天。
不知是我的不幸,还是西湖的不幸?
可即使长满了青春痘,也还是掩不住西湖眼角的芳华绝代。风景是平常的风景,可单是听到导游说起那些名字,就觉得开始穿越历史,唐宋醉意,明清寂寥,民国惆怅,搅在一起,就像一坛千年老酒,从沉渣泛起的西湖打捞出水,却依然散发着丝丝余香。
这余香,透着满坛的失意。当年,白居易为了逃离长安的朋党倾轧,以半百之躯来到西湖,每日只是与小妾饮酒赋诗,“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当年,一生专唱政治反调的苏东坡,终于不容于朝中各派,孤掌难鸣中自请外放,左迁西湖。失意的他们,躲到西湖,却无意中成就了今日的西湖。
如果没有白居易和苏东坡,西湖怕也只是寻常的风景吧。中华大地上,以“西湖”为名的地方不少,可所有人听到西湖,还是只会想起杭州。就像上海那个叫外滩的地方,提起这个词,全世界,都只会想起上海。
湖只是寻常,不寻常的,是湖背后的那些东西。就像我,听到西湖二字,就会延想杏花烟雨的江南,就会想起顾盼生姿的西施。听到雷峰塔,就会想起青蛇、白蛇、许仙和法海之间,延续千年却还在不断被解读的故事。听到断桥,就会想起十八相送、羽化成蝶的梁山泊和祝英台。
来到西湖,思想就不由自主的被代入到这些情境中去,就想去抚摸,想去豪饮,想去扼腕,想去邂逅,想去痛痛快快醉一场、梦一生,或者爱一世。
所以,“暖风熏得游人醉”,大抵是没错的。西湖的美,容易让人沉醉。导游说:“杭州数千年来都没有战事,就连日本人,当初也没有轰炸杭州。”的确,这样美丽和逍遥的温柔乡,即便是日本人,也不舍得玷污她的美丽,毁损她的容颜。
就像美丽的女人,每个人都想占为己有。来到西湖,无论帝王将相,或者总统天皇,都被西湖的美色所魅惑,管它是“杭州”或是“汴州”,管他是家园还是沦陷,管它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只要西湖在,什么都不重要。而且,既然世事纷杂,眼前现世安稳,如能及时行乐,为什么不呢?
像另一个西湖人——独往湖心亭看雪的张岱——多好,游走江湖,一生坦荡。多好的自嘲: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到老了,他却一言以自嘲,呼之曰:死老鬼!
不甘的,是心。
就连不羁者如张岱,也会在寂寞的湖心亭上,愉悦于三两知己:“莫笑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何况苏东坡,何况白居易?
来到西湖,他们的满腔抱负,也只能付与这春花秋月、歌舞升平之中,只要忘记着、麻木着就行。夜夜笙歌也好,醉生梦死也好,心底的那些骄傲,却还是会在某个忽然酒醒的清晨,隐隐刺痛。
在那样的清晨,他们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去改变:
要么,彻底入世,闻达于诸侯,以苍生为己任,达则兼济天下,立德立功立言,成就内圣外王。
要么,彻底出世,归隐至山林,以内心为通途,穷则独善其身,赏花赏月赏山,做自己的主人。
想到这里,坐在西湖船上的我,不由窘然。这天下诸事,又哪有那么彻底而决绝的选择。我们凡夫俗子,糊涂着生,糊涂着死,来也不问缘由,去也不由自己。而时间,只是裹挟着红尘,滚滚而来,滚滚向前,滚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