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瑜之两生花

立于凌云阁外,抬眼满目红墙黄瓦。院里的小厮进进出出,将一众什物搬上宫车,忙碌之余面露喜色。

  胤禛登基,封我为年妃,入住先帝宜妃的煜坤宫。前来宣旨的小太监特意着了一身新衣,似是对我这位新贵格外恭敬。

  那太监前脚刚走,身边的一众仆奴齐齐下跪,规律着行了个跪拜大礼,齐呼年妃娘娘大喜。

  大喜,当真是大喜么?离了雍亲王府这华丽的囚笼自是好的,可那庭院深深的紫禁城,何尝不是更大的囚笼呢……

  昨夜胤禛来了我房中询问封号与住处,依着他的意思,赐华字封号,入住煜坤宫。

  我浅笑了笑,起身婉拒了那封号。

  我谎称道,李氏育有三阿哥,便只得了个齐妃的封号,我膝下无所出,又怎可得了华妃的封号。

  胤禛闻言便打消了这念头,立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为皇后,弘历生母,难产而死的格格钱氏为熹妃,弘旺生母,侧福晋李氏为齐妃,侧福晋年氏为年妃,一众侍妾均各自得了封位。

  我原只想要个嫔位,可胤禛不许,大抵是多少顾忌着哥哥与年氏一族。

  “娘娘,一众什物已收拾齐整,恭请娘娘回宫。”莲心作势要来扶我,我冲她摆摆手,由小厮扶着上轿。轿前大片璎珞垂首,我却蓦的止了步子。

  “莲心,此番你便无需陪我进宫了。我给你一笔嫁妆,在京城寻个好人家嫁了罢!”伸手正欲阖上素绢轿帘的莲心蓦地怔了怔,随即扑通一声跪于地上,不断叩首道:“娘娘!奴婢服侍了娘娘这许久,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还请娘娘莫要打发奴婢离去!”

  莲心是我的陪嫁丫头,也是这雍亲王府中,唯一能说上几句体己话之人。嫡福晋乌喇那拉氏性子温婉,虽与我交好,却到底是隔了个胤禛。早逝的钱氏与我素有交情,其子弘历皆由我抚养。李氏出身不高却育有长子弘旺,性子虽是蛮横了些,到底是没多少歪心思的。格格宁氏与耿氏,与我不过泛泛之交,安于各自院内极少碰面,便是见了也不过拜上一拜,说些体面的话,并无甚过密的举止。

  现今莲心一走,我便连说体己话的人都没了。

  饶是万般不舍,莲心决计不可随我进宫。她的前半生,已然随我埋葬于雍亲王府这座高墙大院。我是胤禛的福晋,翊坤宫的年妃,我没的选,便只能受着。

  微仰了仰头,明媚的阳光透着斑驳的树影射入眼帘,稍稍有些刺痛,面上却是暖洋洋的,这种感觉令我很是受用。只可惜,这般好的日头,往后便再不属于我了。入了那座紫禁城,仅是一墙之隔,却是气象万千。

  彼时那场大选,原本稳妥万分的惠妃倒戈相向,反倒是素未逢面的宜妃择了我去她宫中侍奉。宜妃是九爷的母妃,此番出手相救为的是九爷,也是她自己。自此,我于翊坤宫中侍奉,便与原本生分的九爷日渐熟络了不少。若无八爷那句话,只怕现今我已是九爷的侧福晋。我与胤禟,终究是错过了。

  当年之事我已无心再提,入了那紫禁城,成了翊坤宫的年妃,与八爷,九爷,十爷,乃至是十四爷,便再不能似以往般亲昵了。

  十四爷……胤禛道,这几日他便该回京了。京中早已换了天地,他在外颠簸,又何曾知晓。金銮殿上,今日又是一场恶斗。

  “莲心,此事我早已打定主意,你无需再多言。我知你与你家表哥乃是青梅竹马的婚事,你于我身侧侍奉,反倒误了你许久。我已命着陈管家为你备了一份嫁妆,莲心你便安心回老家吧。

  “娘娘……”莲心此番不再啜泣,许是明白了我的苦心,俯身朝我连叩了几个响头。

  “这是怎么了?即已收拾齐整,为何还不动身进宫?”一身宝蓝色牡丹宫服的嫡福晋诺兰依声寻了来,见莲心跪于地上叩首,我微阖了眼甚是伤神,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若水,我知你宅心仁厚,不愿莲心随你老死深宫。可你宫里头,到底是要几个贴心奴才伺候的。”诺兰执了我的手,轻声嗫嚅道。

  抬眼打量着眼前雍容华贵的诺兰,黛眉依依,浅笑尔尔,一双凤眼生的娇而不媚。如此面容较好,蕙质兰心之人,难怪能讨得先帝欢心,将她赐予四爷做嫡福晋。在此事上,我的遭遇与她颇有些相似。

  “姐姐,呵,许是该称一声皇后娘娘了。娘娘委实是多虑了。翊坤宫中几十个奴才,还怕没人伺候我这主子么?”我知诺兰指的是何,却不愿就此将自个儿沉溺其中,便只得一个劲儿的装傻充愣。

  “若水!你自是聪慧的很,怎的在此事上便糊涂了?进了宫,底下的奴才多是一回事,有自个儿的心腹又是另一回事。你遣了莲心离去,便失了心腹,待入了宫,你又可信何人?”

  “娘娘,若水原是在翊坤宫宜妃娘娘跟前当差的,因着瑾萱格格那场绝美的婚礼,方才被先帝指与四,指与皇上做侧福晋。是以,翊坤宫的奴才,我大抵是知晓些的。若说无可用之人,娘娘委实是冤枉他们了。”抿嘴笑了笑,复又握了握诺兰的手,示意她安心。

  “如此,倒也未尝不可。你原是宜妃娘娘跟前的人,与宫中的奴才相熟,想来是出不了甚幺蛾子的。也罢,时辰不早了,快些随我进宫吧!弘历一早便入了毓庆宫,嚷嚷着要到翊坤宫向你请安呢!”

  弘历……思及师父信笺所言,对这位小阿哥徒生了些畏惧之情。

  彼时那场大雨,海宁陈家的夫人即将分娩,适值四爷与诺兰外出上香,我便私自允了陈氏一行人入府生产。与此同时,孜然阁的锦岚分娩在即,院里的稳婆进进出出,却是神色匆匆。

  于此,我倒是安心的很。早些时候,师父信上所言,锦岚腹中所怀的,便是大清朝下一任的皇帝。信中还附赠了只锦囊,得遇难为之事方可解开,里头便有化解之法。

  却不想,师父所指,竟是锦岚诞下的乃是死婴!一具死婴怎可为大清之主!

  是夜,锦岚失了孩子,昏睡不醒:陈夫人虽生了个大胖小子,却因失血过多而亡。

  过多的巧合凑于一处便是必然,我大抵已猜到师父口中的化解之法,却未料此番竟是舍命的勾当。稍有不慎,年氏一族便落得个锒铛入狱乃至诛连九族的下场。

  师父的道法素来是极好的,早先她所预料之事,现今早已一一应验,无一例外。可此番牵扯到皇室子嗣,我便不得不谨慎些。沉思良久,终是命着莲心将陈夫人的孩子抱至孜然阁,对外谎称此乃锦岚格格诞下的小阿哥,当夜便将那稳婆驱逐出京,又挟了其家人为迫,总归是将此事安定下来。陈家夫人暴毙,底下的婢子见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公子转眼间便成了一具死尸,心下疑惑却无一人胆敢与当今的雍亲王对峙。我命着莲心遣了不少银子与她们,劝着她们离了陈家另寻户好人家嫁了,陈家老爷只道自个儿夫人途中难产,一尸两命,自此不愿踏入这伤心地。如此,陈家那头,便也安置妥当。

  弘历便是那陈夫人的儿子,胤禛对其甚是喜爱,想来往后的大清,便如师父所言,是他的天下。钱氏生产后不久便暴毙了,依着师父的意思,胤禛并未将此事外传,雍亲王府中,仍有位钱姓格格。我求了胤禛将弘历交与我抚养,除去我与钱氏的姐妹情意,更是暗暗存了份私心。

  年氏一族的命,我早已不强求。但求我在世一日,可保得全族上下安宁。我去后,依师父所言,年氏一族终是难逃天道惘然。

  弘历自幼在我跟前长大,自是与我亲近些。我时常与他讲十四爷年轻时的故事,将他迷的晕乎乎的,连带着夜里做梦,均是一口一声十四叔的叫唤。

  八爷,九爷,乃至十爷,因着十三爷一事,皇上决计是绕不过他们的。唯有十四爷,皇额娘在世一日,皇上便不会动他。起初,我待弘历好,不过是为胤祯日后谋划,而后数载光阴,均是弘历陪于我身侧,共看天外云卷云舒,庭外花开花落。如此,我便是打心眼里疼他,将其视作亲骨肉。

  “好了,天色不早了,早些进宫吧。既是进了宫,便顺道去浣衣局见一见若涵吧。皇上昨夜与我道,允了你私自见她。到底是亲姐妹,这些年她在宫中过的凄苦,你在这凌云阁也不见得强过她多少。”诺兰本已缓缓离去,眼风扫过院中那株淡黄断肠草,却蓦地止了步子。复又转过身子,神色凝重道:“千错万错均是九爷一人的错,于你姐妹又有何干?当年一事,你已然悔恨十几年,时至今日,你仍是无颜面对她么?”

  诺兰不知,那株断肠草本是我姐妹二人幼时出游所摘。我将它带回五台山上植下,若涵却将它植于年府后院。而后一场大选,我得入翊坤宫宜妃娘娘跟前侍奉,她却用那株断肠草,害了阿玛的性命,其后几经波折,成了九爷在宫中的棋子。

  如此,我姐妹二人便又撞到了一处,彼时,我尚不知,阿玛的死与她有关。

  “多谢娘娘提点,若涵一事,若水心中早有对策,妹妹这便入宫见她,将这数载的恩怨悉数了结。”

  入宫的轿撵缓缓而行,我不禁倚着轿沿阖眼昏睡过去,睁眼时便已身处翊坤宫正殿的金丝鹅绒软榻上,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前的梅花朱漆小几上,紫金纹龙香炉中,缓缓升起几缕氤氲雾气,弥漫于整个宫室中。鼻尖蹿进一股清香,乃是我最爱的檀香。

  身前忙碌的宫装女子素影纤纤,瞧着竟是眼熟的很。

  吃痛的揉了揉眼角,复又抬眼望去,不禁惊呼出声。

  “颜若?你长到这个年纪,竟是仍未出宫?”话一出口,深觉不妥,怎奈已然出口,且尤为喧哗,想是殿外几个奴才也都听见了。

  “奴婢颜若,见过年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颜若闻言,慌忙上前行跪拜礼。我瞧她这规矩做的齐整,不禁掩帕笑道:“想是你我当初是如何的顽劣,却不想还有今日这般懂规矩的时候。”

  颜若闻言,面上的笑意僵了僵,轻道了声:“娘娘,今时不同往日。”

  好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彼时待我如亲女的宜妃娘娘,这翊坤宫原先的主子,九爷的母妃,先帝亡故后,便由恒亲王接回王府奉养。我知宜妃娘娘不愿就此离了这深宫,离了先帝,也知依着胤禛的性子,决计不会饶过她。

  胤禛是善妒的,在这点上,我跟了他这许多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就好似他分明一点都不中意我,却时时阻了我与胤禟见面。若是抹下面子质问于他,便冷冷抛与我四字,有违妇道……

  神游了许久,竟忘了命跟前的颜若起身,抬眼时,这丫头依旧摆着那姿势,面色却是红润了不少。

  以往,我与她在宜妃娘娘跟前,是极少行礼的,便是颔首礼也行的少,现今却到了动不动便要行跪拜礼的境地。

  “好了,快别跪着了,起来吧!”我本欲伸手扶她,奈何脑中晃过一句尊卑有别,只得讪讪的收了手,有些窘迫的干坐着。

  “谢娘娘。”颜若起了拂了拂褶皱的衣角,又似想到了什么,颔首低声道:“娘娘今日可是要去浣衣局见一见若涵小姐?”

  手中的黛色琉璃杯盏微斜,泄了大半茶水于那件馥彩流云轻纱宫装上,一时略显狼狈“本宫换身衣裳,便去寻浣衣局寻她,你随侍在侧便可,旁的便都留于宫中。”

  “是。”

  我为侧福晋时,逢年过节的进宫探望额娘,大抵也曾去过浣衣局几次。隐隐便只记得,破败不堪的院落,堆积如山的太监服,那一袭素白的挽月宫装,身后那株经年不败的长生菩提。

  今日浣衣局外头格外热闹,清一色的素白宫装齐整着跪了一地,却未见若涵的影子。

  浣衣局的掌事太监,唤作李意允的,原是包衣出身的奴才,早些年经哥哥提携,方才做了这浣衣局的掌事太监。

  那一众洗衣奴大都不识我,加之方才换了件素色的月白素锦宫装,身后又只跟了颜若一人,委实不似甚得宠妃嫔的模样。

  那一众少女纷纷抬眼暗暗打量着我,却无一人上前行礼。

  “年,年妃娘娘?奴才参见年妃娘娘,娘娘万福!”李意允见是我,不禁打了一哆嗦,忙不迭的冲我打了个千儿。身后那一众宫婢蓦地惊了一惊,纷纷埋首行礼。

  “李公公不必多礼,本宫今早方才入宫,便想着四处转转,这一转一转的,便转到你这浣衣局来了。只是,这大白日的,浣衣局大门紧闭不说,公公你与一众宫婢又全都立于外头,不知是为何,嗯?”

  “这……”李意允咬了牙关不愿说,便只是干站着。

  我浅笑了笑,凑于他耳畔轻声道:“可是十四爷在里头,恩?”

  李意允惊得连退了几步,复又颔首低眉道:“娘娘英明。”

  胤祯果真仍是当年的胤祯,一回了宫不去拜谒皇阿玛灵柩,反倒有此闲情逸致于此会佳人……

  “娘娘,如此,我们可还要进去?”颜若扫了眼手中的满满一盒的吃食,有些举棋不定道。

  “既是来了,便该进去瞧瞧,顺带着与大将军王打个照面才是。”

  话虽是这般说的,脚下的步子却是愈渐承重,缓缓推了那院门,却是再提不起步子。

  破败的院落,,一袭宫装,身影单薄的女子独立于菩提下,落日余辉荏苒,称得树下的妙人愈发娇羞。男子修长的手指拂上她绯红的脸颊,面上眼里满是心疼的意味。

  “娘娘,还要再进去么?”颜若搀着我的左手不由得紧了紧,深怕我脚下一轻,摔着自个儿。

  我对胤祯的心思,颜若大抵是知道些的。今日浣衣局内的情景,颜若知晓,我是万万受不住的。

  “十四爷许久未曾回京,先帝甚为想念,却不想此番其进宫,尚未拜谒先帝灵柩上便来了此处。想是终究姐姐才是十四爷心尖尖上的人。如此,本宫便不多加打扰了。”垂首轻声呢喃了几句,寻了个冠冕堂皇的说辞,本以为心里会好受些,怎知竟是愈发的难受。

  颜若扶着我往回走,途径李意允身侧,将颜若手中的食盒递于他,神色自若道:“将这些吃食要与若涵,便说是哥哥托人送来的,勿要提及本宫。”

  “是。”李意允是个聪明人,主子命着他做什么,便不再多言。

  伸手揉了揉眼角,稍稍有些头疼。眼风胡乱晃了晃,竟扫到李意允捧着食盒的手一直颤着,额前布满豆粒大的汗珠。

  “李公公,可是身子不适?这大好的天气,竟冒了一头的冷汗?”我假意上前问候了声,怎知这厮的身子竟颤的愈发厉害。

  缓缓垂眼,心中泛起阵阵疑虑。

  “娘娘,娘娘不好了,皇上的御驾往浣衣局方向来了!”身侧的颜若一声惊呼,我猛的回了神,抬眼一望,胤禛果真是朝着浣衣局方向来了。

  这个时辰,他不在寿皇殿上主持大局,却为何来了这浣衣局?莫不是……

  “今日之事,是谁指使你的?是哥哥,还是九爷?”

  一番直白的问话,李意允未置可否,只是俯身作揖道:“奴才惶恐。”

  如此,我便也大抵知晓了——我曾求了哥哥莫要为难胤祯,如今想来,愈是成大事者,他们所允诺之事,便是愈发的不可信。

  哥哥,妹妹曾发过誓,有我在一日,这世间便无一人可动胤祯,胤禛不能,你也不能。

  命着颜若一脚踹开浣衣局的大门,将院中二人猛的惊了惊。

  胤祯伸手揽过若涵的腰肢,将其遮于身后,方才缓缓抬眼。

  四目相对时,十载流年散。我与他,已有十年未见,却不想再见竟是这番场景。

  “参见王爷……”一则,胤祯现今只是亲王的身份,身为后妃我不必向其行大礼,二来,我自个儿也不愿对他行大礼。如此,好似我与他,还是数年前,衡芜院中嬉闹追逐的玩伴。

  “臣弟见过年妃娘娘,年妃娘娘吉祥。”

  我以为的,便永远只能是我以为的。

  原先我只道,这十载光阴,我与他都不曾改变。怎奈他却唤了我一声年妃娘娘,恭敬着作了一揖。

  “奴婢见过年妃娘娘,娘娘万福。”胤祯身后的若涵犹豫良久,终是朝我行了跪拜礼。

  “呵,你二人今日倒是契合的很。”扯嘴苦笑了笑,身侧的颜若冲我使了半日的眼风,搀着我的手紧了又紧,终是提点了我。

  “皇上朝这儿来了,你且去院中躲着,这里便交与本宫。”说话间便伸手去拽胤祯,他却蓦地缩了手,神色凝重道:“这个时辰,他来浣衣局做什么?是你,还是年羹尧……呵,想来也有数月未见皇兄了,于这浣衣局见上一面,倒也未尝不可。”胤祯浅笑了笑,执了身侧若涵的手,面上未见一丝惶恐。

  “……本宫没工夫与你解释!皇上便要来了,你有皇额娘护着,自是无碍的。可姐姐呢,皇上将如何处置她?我跟了胤禛十年都未能保住姐姐,十四爷觉着自个儿有能力护着她么?今日只要你点头,本宫这便离去,自此不再插手你二人之事!”

  胤祯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泰山崩于前尚可谈笑自如,区区一个胤禛又有何所惧。这些年南征北战,他便是愈发的不畏生死了。可若涵的生死,他也能不管不顾么?

  “……若涵……”胤祯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哀愁,执了身侧佳人的手,不禁轻声呢喃。

  “王爷,皇上便要来了,还望您早做决断!今日之事若是暴露,莫说是若涵姑娘,便是我家娘娘,怕也难逃皇上责难!”如此僵持了许久,身侧的颜若早已失了耐心,恨不得一把便将胤祯拽到院中隐蔽处藏好。

  胤祯不再言语,胡乱扫了我一眼,转身往院中去。

  “姐姐,我知你不愿与我独处,但眼下的情势,你我姐妹便该同心协力。不为别的,只为你我共同在意之人。呵,你终是在意他的,便是彼时于九爷手下做事,也是因着他,是么?”

  颜若搬了只藤椅来,扶了我坐下。

  除去那声请安,若涵不曾开口讲话。

  方才那番话,她也仅是皱了皱眉头,未曾多加辩解。

  不辩解,便是默认了。有些事,于宜妃宫中侍奉时,我便该顿悟的。有些人,待到今日,便已失了真心。

  胤禛进院时见着的,正是我姐妹二人扯手拉家常的场景。

  “年妃,你怎会在此?”胤禛见是我,微微敛眉,眼风将整个浣衣局扫了遍。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吉祥。”若涵起身,行下跪叩首大礼。

  “臣妾见过皇上。”我见胤禛有些恼,便识趣着行了个跪礼。

  “便都起来吧。”胤禛作势要扶我,却将我惊得缩回了手。

  “咳咳,臣,臣妾失礼。”颜若面色铁青着扶了我起身,我冲她微颔了颔首,示意她莫要慌张胤禛浅笑了笑,未曾责难于我,反倒望了望身后的若涵,柔声道:“朕已然允了你私下见她,为何还如此偷偷摸摸着,刻意隐瞒于朕。爱妃便是如此的不信任朕?”

  “……”我嫁与胤禛这许多年,深谙他的脾性,这爱妃二字,怕是特意唤与院中的胤祯听的。此时我若不顺了他的意,便害了若涵的性命。若顺了他的意……呵,爱妃又如何?我如此在意人家,人家又何曾在意过我?胤禛此番,终是料错了。

  “皇上这般说,委实是冤枉臣妾了!姐姐乃是被先帝贬入浣衣局并勒令众人不可私自探望的。皇上仁慈,允了臣妾私下探望,已是莫大的恩德,臣妾又怎敢光明正大着前来,驳了先帝的面子,污了皇上的孝名。”微欠了欠身,兀自摆了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既是要做戏,便要做全套的。这些年,人前人后,我与胤禛早已到了心照不宣的境界,便是心机几重的八爷,也道我与胤禛夫妻情深,劝诫胤禟不可插足。

  实则,我与胤禛,不过是志同道合的盟友,他要他的天下,我要我的自由。到头来,他得了天下,我却失了自由。

  “呵,原是如此,倒是朕错怪爱妃了。爱妃,朕今晚去你宫中,届时再好生与你陪个不是,如何?”胤禛见我识趣的很,愈发得寸进尺,伸手刮了刮我鼻梁,满是宠溺的说道。

  我嘴里发苦,却再道不出什么,只得俯首称是。

  “今日是十四弟班师回朝的日子,皇额娘尤为欣喜,你且去永和宫侍奉着,告知额娘莫要心急,待十四弟拜谒完先帝灵柩,便去永和宫探望她。”

  胤禛不愿我与胤祯多加见面,便拿皇额娘做幌子,打发我去她宫中侍奉。如此,在皇额娘跟前,我叔嫂二人怕是做不出甚逾矩之事。

  胤禛登基后,小算盘打的是愈发精湛了。

  “是。”怎奈眼前情势迫人,无论胤禛道什么,我便全全称是,撇下若涵,乖乖去了皇额娘宫中。

  那日寿皇殿先帝灵柩前,胤祯便只远远着给胤禛叩了头,并未向其请安祝寿。侍卫上前规劝,胤祯便破口大骂,大闹灵堂,因此被革了大将军王的爵位,降为固山贝子。

  这些,均是后来从颜若口中听闻的,胤祯前去永和宫中谒见时,并未提及此事。我与他两两对望,却不曾言语。

  十三爷早已被胤禛接了出来,于养心殿西暖阁内修养,我本该迫不及的见他,却又思及倾颜一事,刻意逼着不见他。胤禛封其为怡亲王,赐了座府邸与他,又命他为总理事务大臣,与八爷,马齐,隆科多一同辅佐朝政。想是事务一多,便也无暇顾及于我,并未厚着脸皮主动前来翊坤宫拜见。

  先帝诸子为避胤禛名号,除去十三爷,均改胤字为允,胤祯更是更名为允禵。

  不知为何,胤禛竟命人传出我身怀有孕的消息,连带着颜若都整日笑嘻嘻的,巴巴候着我腹中的皇子降生。此事来的没头没尾,既是胤禛的旨意,便论不得欺君之罪,我便每日好吃好睡的被人供着,其滋味倒也不错。

  许是因着我身怀有孕,我入宫后数月,胤禟并未私自前来探望,八爷亦未前来,倒是弘历每日入宫请安,来的颇勤。除去每日前去皇后宫中请安,我便很少踏出翊坤宫,只是胤禛的生活起居均在养心殿内,皇后便也跟着住到了养心殿后殿的体顺堂。

  数日后,我命着御膳房熬了些滋补的汤药亲自送去养心殿——其左右不过是为了彰显娘娘我秀外慧中,做戏与养心殿一众奴才看罢了。

  怎知这一去,好巧不巧,便又撞上件大事。

  苏培盛于殿外拦住了我,却只冲我使了使眼色,不曾开口言语,这便着实怪异的很。

  若是胤禛在殿内谈论正事,苏培盛大可言明,却不似这般扭捏。我于殿外静静候了会儿,猛的发觉,殿内之人竟是允禵,二人似在争吵些什么……

  此番情景,我便有些耐不住,趁着苏培盛走神的功夫,伸手便去推养心殿的门。

  “哎,娘娘使不得,使不得!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奴才我可担待不起啊!”苏培盛见状,忙不迭的上前阻拦。

  “大胆奴才,竟敢对本宫无礼!”

  “苏培盛,外头因何事喧哗?”我与苏培盛争执不下却惹了殿内胤禛注意,苏培盛额前冒了一排冷汗,无奈答了声:“回皇上,乃,乃是年妃娘娘送了甜汤前来,您瞧可是……”

  “年妃?命她进殿。”

  “……嗻!”得了胤禛的皇命,苏培盛便松了口气,恭敬道了声:“娘娘请。”

  我暗自命着颜若在外头候着,若情势不对便去求十三爷前来搭救。

  胤禛登基后,为着笼络人心,非但没有为难先帝诸子,反倒给他们加官进爵,若无十分的必要,决然不会在养心殿发火。此番,定是允禵道了甚大不敬的话,譬如,先帝的遗诏……

  总归是我料错了,胤禛之所以恼羞成怒,不过是因着允禵一早进宫,求他赐婚。赐婚一事本是好事,怎奈允禵所求的,乃是我的姐姐,尚在浣衣局服役的年若涵。原先胤禛允了我私自探望于她,便已拂了先帝的旨意,现今若将其许配与允禵,无疑是打了先帝一巴掌。

  “臣妾参见皇上,参见十四爷。”

  “年妃,你来的正好!年若涵乃是你的姐姐,你且说说,这门亲事,朕可是该允了?”胤禛端坐于龙纹宝座上,身前的彩月流云盏掀翻在案,面上略有些愠意。御案上胡乱散着未批阅的折子,最上头的便是允禵奏请纳浣衣局年氏为侧福晋的折子。

  “禀皇上,臣妾觉着此事甚是不妥。年氏出生低微,又是戴罪之身,若将其许给十四王爷为侧福晋,怕是为众大臣所诟病。”

  “出生低微?呵,敢问年妃娘娘,若涵与你均是湖广巡抚年遐龄之女,若是其出身低微,娘娘的出身又有多高呢?娘娘尚能怀有龙嗣,宠冠后宫,若涵为我侧福晋又有何妨?”未等胤禛首肯,允禵便忙不迭的为其辩解。

  胤禛微微敛眉,不置可否。

  “若涵乃是庶出。”我抬眼凝视着允禵,一字一顿道。

  “庶出,那又如何?皇兄他,又何曾不是庶出……”允禵扯嘴干笑了几声,重将眼风置于胤禛身上。

  “……臣妾口无遮拦,望皇上恕罪!”我慌忙下跪,对着胤禛行叩拜大礼。允禵所言不假,除去被废的胤礽,先帝诸子均是庶出。我这句庶出,无疑是冒犯了胤禛。

  “年妃,你有孕在身不必行如此大礼,再者朕也未曾怪罪于你。允禵既是如此钟情于你姐姐若涵,朕便发一发善心,下旨赐婚成全这对妙人罢!”

  胤禛不知为何变了主意,大笔一挥,允禵与若涵的婚事,便成了铁板钉钉之事。

  数月后的大婚,成了我这数月的梦魇。

  于若涵,我终是有愧的。于宜妃殿中侍奉时,一日承了宜妃的旨意前去御书房送糕点,彼时先帝遣了随侍的奴才,偌大的御书房外无一人看守。我于殿外闻得先帝要杀允禵,万分惊恐之余掉了贴身的玉佩在殿外。

  那玉佩本是阴阳一对,乃是自幼阿玛赠予我姐妹的,是以,若涵身上,也有着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往后的事,便是愈发的骇人。先帝察觉有人在外窃听,命着梁九公彻查此事,如此,我便不慎惹来了杀身之祸。

  胤禟听闻此事,暗中取了若涵的玉佩交与我,又趁我不备将我打昏,于先帝跟前谎称若涵便是那日于御书房外窃听之人。先帝震怒,本欲赐若涵死罪,而后念其年幼,且阿玛与哥哥均有功于社稷,便饶了她的死罪,打发她去浣衣局。

  细细想来,委实是我对不住她。

  若涵一生孤苦无依,我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亲人。成亲那日,她便是从翊坤宫出嫁的。

  大红的花开富贵锦绣宫装衬得眼前的女子尤为端庄,额前大片幔红喜帕掩了佳人姣好的面容,双手各戴了只成对的龙凤玉镯,耳畔明珠为环,流苏为坠。

  我痴痴的望着,脑中闪现数年前,我与胤禛成亲时的情景。

  “姐姐,今日你便要嫁做人妇了,且嫁的乃是自己中意之人,想必心中定是欢喜的很吧?”接过颜若手中的苹果置于若涵手中,伸手理了理她耳畔垂下的流苏,复又接过颜若手中的如意簪,俯身轻声道:“姐姐,今日是你出嫁之日,只可惜阿玛现今不在了。姐姐,妹妹在此便只问你一句,阿玛的死,可与你有关?”说话间,手中的如意簪抵上她的喉咙……

  “……他该死!”身下的新嫁娘沉默良久,尤为激动的大吼了声,身子因着极度的愠怒而微微颤抖。

  “该死……便只因着阿玛当年辜负了你额娘而立我额娘为正室么?姐姐,你可曾知晓,额娘至死都未曾获得阿玛,哪怕一丝丝的爱恋。我额娘去时,阿玛在外未曾回府,你额娘去时,阿玛不远千里,舟居劳顿,马不停蹄的赶回。徒有正室之名,心爱之人却未曾将其放于心上,这又是何其悲哀?”

  ……偌大的寝宫骤然寂静了许久,隐隐有明珠落玉盘之声。

  “娘娘,吉时已到,新娘子该上轿了。”殿外颜若高声一呼,终是破了我数月的梦魇。自此,我与允禵再无瓜葛。

  “姐姐,我扶你上轿……”

  后记:胤禛终是没能放过若涵,允禵的这桩婚事,到头来终成了空。是夜,允禵追至翊坤宫讨要新娘,我翻身卧于榻上,浅笑尔尔。

  数日后,我奉旨出宫省亲。立于后院那株合欢树下,哥哥话语凉薄道:“如此大逆不孝之人,为何还要救她性命?”

  我俯身拾了朵合欢花把玩着,漫不经心道:“哥哥可还记得,我年氏祖上三代均是一代名医,阿玛的医术亦是精湛的很。如此,那断肠草,阿玛理应识得。阿玛弥留之际,又与你道了些什么?”

  “……”哥哥不悦敛眉,神色凄惨着转身道:“好生照料宫中的若涵,若是其犯了甚弥天大错,亦不得严加苛责。”

  阿玛即已原谅若涵且一心挂念这她,我又怎违背阿玛的遗愿,再者,她终是我的亲姐姐……

  若涵回了凤阳老家,其临走前,交与我数枚形态各异的玉佩。

  我心下疑惑,她却浅笑莞尔。

  “若水,这些本是允禵托了我转赠与你的。他只道,每年中秋你均会进宫拜谒德妃娘娘,想必也会前去浣衣局探望我。是我瞒了他阿玛之事,匡的他年年前去浣衣局探望,我暗自私藏了这些玉佩,不过是想断了他对你的执念。若水,姐姐对不住你,允禵于我,从未有过真情。他求了皇帝娶我为侧福晋,不过是不愿眼睁睁的看着我老死宫中……”

  年年有瑜……儿时的承诺,不想他竟还记得……

  “十四爷,奴婢的生辰,你便胡乱送了只玉佩,委实是太不厚道了些!”

  “唔,这样,往后每逢你的生辰,我便新送你只玉佩,意在年年有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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