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采茶
文/孙军
如果你此时来金寨,深入农村,就会看到 山间,沟坎,地头,均是背着筐,提着袋匆忙采茶的人们。路上相逢,定会有人问"喝茶吗?"热情相邀至家中,一杯"抱儿山云雾"暖暖奉上。 看翠绿的嫩芽在白开水的滋润下,缓缓舒展开那片尖芽,在透明玻璃杯中,似子宫内胎儿张着小嘴,贪婪地吸食足水份。不一会,一股抱儿山特有的高山气息慢慢从杯中氤氲,升腾,幽香弥漫整个房间,喝一口沁人心脾。可采摘它时的记忆,一如故乡的容颜盘亘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家就在大别山金寨抱儿山脚下。那里属于高寒山区,交通不便,终日云雾缭绕。庄稼收成低,要养育三个孩子和一家人生活,采茶卖钱便自然是一年中重要的经济来源。
清明前后,春天已在这里做足文章。山开始郁郁葱葱,小河也变得爽朗有生气。间或山间的迎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梅花,水仙花,樱桃花等也不甘示弱,云雾浸淫中,花团锦簇,一幅春光烂漫景象。可我无心观赏这些,除了上课,按时完成作业,上学前或放学后还要提个小竹篮,跟在妈妈身后采茶去。
一排排垅起的茶地,像一道道难解的数学题,横亘在心中。无数次埋怨它的壮阔。茶树经过整冬的孕育,吸收灵气,云雾熏陶,山间雨露滋润,伴随鸟儿催鸣,春风轻拂,都欣欣然醒过来。抖落一冬的霜雪,叽叽喳喳地舒展眉心,探出嫩嫩小脑袋,怯怯地打量周遭世界。远望去一片绿色海洋。随阳光恩泽,散发青春的光辉。母亲欣喜于茶叶长势,天朦朦亮,便背着大竹篮,戴个草帽,采茶去。临走喊醒我们姊妹仨起床帮忙采茶,因明前茶采摘时间短,茶地面积广。
在姐姐带领下,太阳已升起,我们挎着个小竹篮来到茶地。茶地里露珠还没被太阳全赶走,我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看见那比我略高的茶树上,嫩嫩的小黄芽在向我发出挑衅地嘲笑。我伸手去拽,刚扯断尖芽,脱离开老枝,枝干反弹出叶上露珠,倏地钻进我的脖颈,好凉啊!我缩紧脖子使劲摇晃茶树解气。再看母亲,整个身子贴伏在茶树上,草帽下双眼紧盯着茶叶新芽,双手上下翻飞,像老师在钢琴上弹奏。手中一片片嫩叶,似弹奏出的音符,都舒缓流入背后筐里。不大会儿一颗茶树摘完,一曲终了。母亲又挪至另一棵。看母亲大筐里,已躺着大半筐碧绿的黄芽,正对着太阳眨眼睛呢。母亲双腿已被清晨露水打湿,衣服粘粘在腿上,母亲全然不顾。她要和时间赛跑,多采茶叶,好补给一家开销,还有三个孩子的上学费用。遇到下雨天,母亲怕我们打湿着凉,便一个人去采。每次采完回来,全身湿透,像在水里泡过一般。
每到开学季,母亲从她的小木箱里,拿出用手帕包裹整齐的卖茶钱,给我们姊妹仨交学费。这一叠叠折放整齐的零钞包含母亲多少个清晨采摘和多少个不眠之夜地烘炒!
母亲把采茶放在重中之重,当成一年头等大事来做。一到清明前半月,便准备采茶用具,竹筐,烘茶炒茶用的木炭等。我们也免不了做她小帮手,直到春茶采摘结束。
当我长到比茶 树高出一大截时,母亲变瘦了矮了,佝偻着身子,满头青丝变成白发。母亲仍坚持不懈地采茶。她要把青春采撷进这无边春光里,和对家庭,对子女深深爱里。当母亲步履蹒跚时,我离开了她,离开了赖以生存的茶叶。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痴迷于外面世界之大和新奇而留恋忘返。故乡便成了影子藏在角落。无论在哪,母亲总是想方设法捎去一包亲手炒制的新茶。母亲常说,喝着她炒制的茶既解乏,又解思乡,感觉她就在身旁。记得我在杭州一家公司上班,那是邻街的一间办公室。午后,我和同事泡着公司新发的龙井茶,晒着暖阳,漫无目的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呷着这身价不菲的茶,淡淡的,总欠缺点味,入不了心。这时快递员送来来自我老家的包裹,同事们都围上来争抢看有什么好特产。打开来,是一包带有老梗的大茶,同事们都笑了。我知道这是今年母亲亲手采摘的新茶,要让她的儿子尝尝。也许想念她的儿子了吧。在老家,采茶时,一芽一叶,一芽两叶,甚至多叶的清明前茶,母亲炒好,都拿去卖。只有等到茶叶老到不能卖时,才采来,除去老化叶,制作成茶,供我们一家喝。我就是喝这种老化茶长大的。久而久之,已习惯了它的味道它的冲劲。外人哪能知道个中原由呀。我把它贴在胸口,心一阵酸痛,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我仿佛看见母亲正佝偻着身子,隐在比她还高的茶树间,上下翻飞采摘新茶的情景。
一晃20多年过去了。在城市安家的我,此刻想起老家又到了采茶时节,而母亲已长眠在那片土地八年了。仍生活在那儿的村民,也如母亲样在采茶吧?她们在贫瘠土地上挣扎,她们采着希望,采着光阴,采着对子女的爱,一代一代勤劳而辛苦地生活。
在莹莹泪光中,我泡上杯珍藏已久的老化茶,用心细品,那可是无上珍品!随着水的浸润,带有老梗的大茶,像朵花在杯中慢慢舒展,仿若母亲的微笑,在我心头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