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屏叠翠,渼沙嬉鱼。东阳北乡的巍山古镇,自古山水俱佳、人文鼎盛。单说繁衍于其间六百多年的赵姓,在科举时代就出了数十名进士举人,可谓族冠乡邑。然而在儒雅诗意的江南,若没有丰伟的功绩,锦绣才子亦湮没于斑斑青史。就说巍山一村的赵睿荣(1761-1826,字秀抡,号茝畦),一个官居五品同知的清代进士,就是这样一朵开在不知名处的山花。
读书为何目的?明德修身受钦佩,闻名显达也不足羞。巍山赵氏本为宋皇族后裔,怀先祖荣光,世代以读书仕进为业。到了睿荣这代,赵家已久未中举,父亲将家族期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严加督教培养。五岁失恃的赵睿荣就在这个普通又敦古的书香家庭中逐渐成长,悉得家传,游学访师继而进业府学,成为通儒经、工诗赋、善书法的青年才俊。
如果说赵睿荣有名,首在诗名。在八股取士的时代,诗歌地位早已一落千丈。睿荣读经诵典之余,擅长于诗且终生不辍。他的诗风格遒古、瑰玮典雅又情真意切,学韩昌黎又博采众长、自成一体。基于此,他早年就深受窦光鼐、楼上层等学者前辈的赏识,成为同乡、同年中的诗才佼佼者。传世的《悔木山房诗稿》是他毕生创作精华,也是其一生写实。
比起祖父辈,他的科举路算得上平顺。乾隆戊申科浙江乡试中举(尽管是以最末一名),时年28岁,两年后又中乾隆庚戌恩科进士,出于相国王杰门下。无奈福兮祸伏,王杰恰是大奸臣和珅之政敌,导致赵睿荣不仅殿试名次由二甲第十一名落为三甲第三十名,而且迟迟不得授官,失去了入翰林院和扬名显才的好机会。(此事在多名知情人文中可印证)
进士登科本是喜事,对赵睿荣却成了打击。流连京城七八个月后,他无奈回到东阳,遵父命开始了漫长的教席生涯。岁月易蹉跎,十年一晃过。十年内躬耕杏坛育桃李,在与师友同年往来唱和中写下了大量诗作,同时磨炼了其品格意志,提升了人生境界,成就了后来更为有趣的赵县令。
赵睿荣之妙趣横生,当在福建德化长达六年的小吏生涯。嘉庆四年,乾隆薨,和珅也被赐死,睿荣终于等到了赴吏部补缺出仕的机会。起行前,他到祖父坟前祭别,“文章报国从今始,廉让持家忆旧传”,可见其为官志向未尽磨灭,对未来尚有美好的憧憬。待到次年远赴闽中小山城—德化任知县,一腔豪情化惆怅。“已隔仙缘出世难,敢将薄领薄粗官”“岁序惊心赴壑蛇,一官草草变为家”。然后结果出乎所料,宽厚爱民的赵知县化消极为主动,不仅作出了政绩、深得民心,还两度被选为乡试同考官,以一介书生为福建文教事业作出了贡献。也在这期间,他遇到了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晚辈林则徐,给了林不少诗文上的指点。《悔木山房诗稿》记录了他施政兴学的全过程,也记录了他由排斥怀疑到认可喜爱直至融入德化山民的心路历程。他于公堂赋诗解讼,在县衙后花园养鸡养鸭,抓住黄鼠狼又放生,以诗赎羊(因羊偷吃邻圃人家的花叶,主人挟之索诗),寒夜巡街闻童子读书声求作蒙师,送羊入寺感羊长跪嘱僧善待,送别之际谆谆劝父老……一个诗化民心、当官如同写诗般洒脱的好县令形象杳然纸上,几乎不输于苏东坡的儋州风雅。难怪他要这样形容留离两难的心情:“回头望双岘,我亦山中氓。怀哉七年往,风物咸所经。岂无桑下恋,踌躇此登程。”
在德化深谙民生疾苦的同时,赵睿荣时常亲近山林,又遥想故乡千里亲情难舍,内心生出归乡隐世的念想。只是没想到,待到嘉庆十一年提调正五品福清海防同知后,只一年光景,这一冲动就成了现实。次年调任南台海防同知,正值盛年的赵睿荣或因不忍“以我故杀人”,还放走捕获的“奸民”,这自然是遵循他“要与苍生脱辛苦”的夙愿,却违背了当时沿海紧张局势下朝廷的初衷,受到上司责难也在所难免。这或许就是他在前程可期的情形下毅然辞官的原由吧。“几载思归归未得,迩来有梦总成归。”言辞间似乎有种自取灾祸以解嘲的意味。
如果赵睿荣就此在巍山故里终老,著书立说也好,重执教鞭也罢,将是完美人生。实在难理解的是,一个主动辞官的人,在闲居多年后,又会重起功名之心,真如他人所说的因生机所困吗?直至嘉庆二十五年,距离任德化知县二十年后,花甲之年的赵睿荣竟然再度出仕,补缺分发南昌府同知。他似乎是带醒悟的自白道,“岂有燕颔夸食肉,尚余马齿敢休官?六州枉铸当头错,九转难成换骨丹。”六年内,他拖家带口,辗转于江西各地任分防同知,又接连遭受三个子女病亡的沉痛打击,积劳成疾,最后病死在任上。这固然不能说是他的污点,但看到一个生性耿介高洁的读书人折节若此,未免有种无法下咽的难过。
论起他的最怜悲母情,这点小节简直可以无视。赵睿荣是十分真挚的人,无论对至亲还是好友,善待有加。多篇悼亡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尤其是对于早亡的母亲,他始终抱愧,难掩思母之痛。求学时和弟弟同睡一榻思念母亲“此恨终天无了日,每怀鞠我怅何人”,中举后想起母亲“为语北堂应一笑,伤心萱落已无人”,从教时又上元祭母“吁嗟墓田一寸烛,长在孤儿心上焚”。
回顾完赵睿荣的生平,我们依然感动不已。他不似官员更像书生,亲民崇德尚礼,嗜诗成痴,至死不渝。可叹没有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他难展宏图大愿,几至寂寂无名。犹如他的先祖希德公交厚的一默大师,儒释道三通,精于堪舆,却沉名于紫衣山中。
“留得幽香徧岩谷,不知名处有山花。”这是赵睿荣二十四岁时登山拜谒一默大师祠作的诗,是否也可作为归纳其一生的结语,或是留给故乡的一笔精神文化遗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