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爷和他的儿子

前天,德林哥打电话告诉我父亲情况还算稳定,要我不必太担心,他说:“人上了年纪,有点小情况也正常。”

我拜托他抽空多往我家跑跑,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他说你放心吧。我家没装电话,他家距离我家比较近,父亲我就拜托他多关照。

德林哥比我大一岁,小时候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是不折不扣的发小。他出身不好,是“地主羔子”,许多贫下中农的孩子都歧视他,尤其村支书的三儿子,动不动就揍他。那时候,我家比他家还穷,也属于社会底层,同病相怜,我俩自然走得比较近。

长大后,我去了外地求学、生活;他没有,他天生眼疾,没法上学,也不能出去打工。虽然天各一方,每次拿起电话我俩总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家长里短之类的。

有一回他说:“前几年,你大爷生病,我没少作难,突然有一天不能走路了,我赶紧把他送到医院,第二天把猪和牛卖了,才换了他的命。”

德林哥口里的“你大爷”是他的父亲,小名叫明朗,大名刘世更,我自小就叫他“朗大爷”。也不知道咋回事,不知不觉把“朗”发成了“啦”的音,于是“朗大爷”就成了“啦大爷”。

啦大爷是个标准的庄稼汉,一辈子除了种地就是喂牲口,再没做过第三件事。因为他父亲那辈有十几亩地,解放后被划成“地主”,属于村里的“二等公民”,说话从来不敢大声。即使后来邓工主持公道给地主摘了帽,他一辈子养成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印象中,我听他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中”和“那”。“中”在河南人的表达里是“好”、“可以”的意思,表示顺从别人,他一辈子没有自己观点,也不敢有。“那”则是他的专属用词,别人很少像他那样使用这个字。比如,问他生活怎么样,他会说:“粮食够吃,就是花钱有点那个……”;问他身体怎么样,他会说:“岁数大了,就那了……”;跟他讲年纪大了不要干重活,他会说:“当农民,不就那嘛……”他极少会说完整的句子,常常用“那”代表他要表达的意思。我想,这可能和他一生胆小且说话比较少有关,表达能力衰退得很严重。还好,我能听懂他要说什么。

最后一次见啦大爷,感觉他对生活特别满足,能吃上白面馍,他感觉很“那……”。他这一辈人,一生也没吃过几顿肉,甚至大部分时间窝窝头也吃不饱,能在晚年吃上白面馍(馒头),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他很知足。

这样的人,大集体时代被认为老实可靠,虽然出身不好,他还是被生产队委任为饲养员,管理队里那几头牲口——这其实是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即使数九寒天也得半夜起床给牲口添草料换淘槽水,至于铡草、清理牛粪马粪更是分内之事。别人不干他干,他是个听话的人。好在生产队给他的工分比普通劳动力高一点。

说起来,在啦大爷当饲养员的时候,我身上还发生过一桩“冤案”。

那是我大约十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安徽籍的染布匠,就住在牲口屋隔壁那间房。这间房平常用来堆放杂物,屋里支一口灶,是给牲口炒饲料用的。那个时候,像牛马这类大牲口是生产队重要的动力来源,耕地、耙地、拉车、碾场之类的重活全靠它们,必须格外关照,饲养员会经常把黄豆、玉米炒熟之后拌在草料里喂食牲口,就像我们煮面条时放肉丝、鸡蛋一样,相当于给牲口改善伙食。

因为安徽染布匠住的这间房经常“炒料豆”,就成了一帮孩子向往的地方,常常会趁啦大爷不注意的时候抓一把料豆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跑到外面一颗一颗丢到嘴里慢慢咀嚼,像城里的孩子漱糖豆那样。料豆,是我们这帮乡下孩子那时稀罕的美食。

有一天,安徽染布匠突然宣布他丢了5块钱,这可是一件大事,很快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因为经常光顾这个炒料豆的房间,我和我的伙伴们自然就成了重点怀疑对象,虽然没人审问是不是我偷的,但我还是觉得大家看我的眼光变了,我不再是人们眼里的好孩子。这件事,让我难过了好几年,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背黑锅。

再后来生产队解散了,牲口分到各家各户自己饲养,啦大爷的饲养员生涯从此结束。同期,我也度过穷苦的童年,去外地求学,再后来远离家乡在外打拼。而德林哥则因为眼睛的缘故成了“啦大爷第二”,一直在家种地务农。

2003年我回老家,看到啦大爷完全老了,身体干瘦如柴,如同一个活着的木乃伊。这是我对啦大爷最后的记忆,正是那一年秋天他去世了,那时,我在深圳工作。

德林哥也是一个标准的农民,除了种地别的也做不了。但他和啦大爷还是有区别,他省吃俭用把儿子送到省城一所培训学校学习修车,他希望从儿子这一代开始,能有所改变。(写于2010年2月)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271评论 5 4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275评论 2 380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151评论 0 33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50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53评论 5 36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5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24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80评论 0 257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26评论 1 29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78评论 2 32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6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63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40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2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6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872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391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