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7

“海上方”与读书1

      梁月昌


“海上方”之巧妙、之神奇,不啻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我们在利用它的实用价值的同时;它也给我们提供了很高的甚至是玄妙的审美价值。在艺术的家族中,我觉得应该有“海上方”的一席之位。

                                                   ——题记

                                 一

“海上方”它的引人入胜,它的巧取妙用,它的深藏玄机,它包含着的神秘的震撼天地的密码,叫人想起来就精神为之一振。然而我记得,大概是为了它一般很少能以科学的角度解释通畅,和其他一些复杂的原因,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它一度备受冷落,以至于陆沉起来;近些年随着现代化进程日益深入,“海上方”反而频来不止,人们相互传闻,专家学者不断介入,其中反映的是全世界对中华民族传统医学艺术的认同、钦佩和国民的寻根意识。好,我们书归正传。

“海上方”是各地百姓生活中,使用频率极高的一个实体概念与集合概念。其内涵非常丰富又极其独特。它当然属于中医中药这个大系,但也绝不只是中医中药那些套路。它来得更其生活化;更其出奇制胜、剑走偏锋;更其善于利用地形地物,赢得让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它是“偏方”,比偏还偏。它是土方,必“土”还土。它据说来自海上的渔民中间:海上先前的那些“鱼花子”,几天几夜地在海上漂泊,得了病找谁抓药去?也不能按部就班地延医问病,就靠几个“海上方”对付了。我有个连襟是威海海埠村的一个渔民。他说早先他家里有本书,只有平常书那么一半宽,却很长,就是现在说的“掌中宝”了。木板刻印本,书名就叫《海上方》。好像其中全是治疗疑难杂症的方子,很奇怪,很有趣。有的方子连药也没有,只是几句“咒语”,连念几遍就好了。说话时是2004年,那时说“已借出去40多年了”,现在更是找不见矣……然后这些海上的方子传到了陆上,后来人们见到的只是陆上的穷人每用这些来自于波涛的方子,习以为常,对“海上方”的原意居就陌生了。

其外延,就更加遥远而广阔了。可以这麽说,只有我们想不到的,却没有不能入药的物件。只有我们想不到的,却没有不能成立的千奇百怪的方子。这些“药材”,这些方子,绕来绕去基本上没有离开我们衣食住行,身边脚下,日常用度,或贵或贱的物什。有时好似玄冥神掌,几不可言。

早年间民间穿的草鞋,多是布鞋。鞋底是“妈妈纳的那千层底”。这种所谓“千层底”,用来写现代流行歌曲,固然很美;唯有一个毛病就是不扛磨。走几天鞋底就露出了破洞,走路时便不断有尘土带入;还走,还带;脚下再一出汗,汗浸着鞋里的土,结果鞋底下就形成了一层层的乌黑的汗土。坐下歇息时就脱下鞋,像从猪圈里往外出粪一样从鞋里向外掘土,一片一片,一块一块,一球一球,而要掏得干净,谁的鞋子也要掏上半晌……就是这土,却是“海上方”中的一味中药,有名曰:“千里土”。

顺便说一下,那些平庸的东西,那些常见之物,一旦进入了“海上方”,立马也就有了不俗的名字。这些名字保证个顶个地深含寓意,意味深长,就像一部优秀的小说的名字。

木柴灶,灶门口外额,灶中烟火的火舌所时常舔到的地方,留下了一层厚厚的黑灰——这黑灰,也是“海上方”中的一味药。我们俗常管他叫“锅台脸子灰”;而这时它可不这么叫,叫什么?叫“百草霜”。“百草霜”多么贴切又富于诗意的名字!露水受冷结而成霜,草木经火亦化而为“霜”,你没有见过人家的灶额外,常常挂着一层浅浅的白色吗?用途:如果鼻血流淌不止,可取了这“百草霜”,吹入鼻孔,鼻血会立止。

当然,也不乏有“尊贵者”,要不怎么说“海上方”的外延广大而广泛呢?贵重得我们好像只能听听说,长长见识,而想以肌肤亲近几乎就是不可能的。读李敬泽先生的大作《青鸟故事集》2,这是先生的一本很典雅很文人化的书。其中有一篇《沉香,龙涎与玫瑰》,读后才知道,原来“沉水”就是“沉香”。沉香我早就知道是一种类乎于传说的药材。而《本草纲目》上说它“树似榉柳,树皮呈青色。叶似橘叶,经冬不凋。夏季开白花,白而圆。秋季结实似槟榔,大如桑葚,紫而味辛。”它的种类很多,但只有沉水的木才可以入药。所以又叫“沉水香”。

本是草木之属,怎么就会沉之于水呢?原来也不是就那么往水里一推,它就沉潜了;他还得经过一番病痛、砍伐、朽烂、余节之后——

《梁书》上载:“沉木者,土人斫断之,积以岁年,朽烂而心节独在,置水则沉。”唐朝时,沉木最初源自于热带的“森林人”之手:他们对其树木中的受病害者进行砍伐,放在那儿,再经过三年或者四五年的朽烂,“森林人”再一次走来了,“抽出漂亮的刀,把树皮一层层剥去,直到颜色深暗的树心袒露出来……他们闻到了浓烈的芳香。”

然后越洋过海,几经倒卖,进入了长安。而赝品也及时混入了进来。

这时候可以鉴定了:取一盆清水,看香木在水中幽然沉静地下沉下沉……而后,这玩艺大抵是贵族用来熏香用的。

(而现代的沉水是怎么回事,我却并不知晓。)

(我只知道:沉水入药,主治风水毒肿,去恶气,去心腹病、霍乱中恶。酒煮而服,可治各种疮肿。如入膏中,可以解决的问题就更多了。有一块沉水在家里藏着,虽一时饔飧不继,也仍是一个非凡之家了。)

——可见,“沉水”这名字来之不易。


                                 二

仍然沿着“海上方”中新奇的名字,往下聊。

兔子尿。也没有那么直直地叫的:一旦进入了“海上方”,它叫“明月砂”,或“玩月砂”。是指兔子在有月亮的晚上,在寂静的山林中,一边仰头望月,一边片腿儿撒尿,白花花的,被月光映得如同,有人在手缝中滤出一道洁白的砂子吗?抑或是它在赏月的时候,肚肠中极易出现的一个心理反应,刺激它极易撒尿?就像女人的信水,古人又将其与月亮的盈亏、潮汐的运行关联一起……明月砂,可治白内障、劳瘵等疾。

雨水。也决不就叫雨水,而叫“半天河”。只因为这种水,传说来源于天河,所以叫作了“半天河”。而且各种时候的雨水各是不同“海上方”药引子的索取之源。有“立春半天河”、有“梅雨半天河”等等。“半天河”按了时节及下落的方位又可分为种种不同的“半天河”,可治各种不同疾病。

还有来自人体本身的一些东西,手指甲、脚趾甲叫“筋退”;人尿,叫“轮回酒”或“还元汤”;尿道结石,(也是一种药方)叫“淋石”;口津涶,叫“神水”;人胞:“紫河车”或“仙人衣”;牙齿:“骨余”;乳汁:“仙人酒”……

还有乌龟呢?黄鳝呢?风狸呢?你知不知道?我可不知道。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所谓搜肠挂肚,倾囊而出。我知道的太少太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

正像那位古希腊的达人智者,在大地上所画下的那个玲珑的圆圈一样。


我小时候,我父亲的后背肩胛处、双手够不着的地方,生了个有名的毒疮叫“瘩背”。俗话说“疮怕有名,病怕没号”,据说中医里讲究个凡是生在双手所够不到的地方的毒疮,都不好对付。果然,这毒疮在我父背上迅速的红肿高大起来:一日两日,十天八日,一月两月,肿了又烂,一轮一轮,一圈一圈。痛啊,把我爹折磨得日夜难眠,茶饭不思,几欲倒下。医院中的医生、卖鲁当的郎中、跳大神的巫婆也不知求了多少;用的那些中药西药、名药贵药,这么说吧,凡能操置得到的,都用过了——不成,一律无效。那是个伏天,红日当头,苍蝇们整天围着我爹蓬勃发育的瘩背,你哄都哄不走。我爹急了眼,光着膀子到井台上打了一桶凉水,提到井台围墙之外,命令我去拿水瓢从水桶里舀水,直接往他脊背的脓疮上冲洗。

日当中天,村子里阒寂无声,人家大都睡去或者铺着草帘子在过道中歇息;连只狗也不曾跑出来,只是卧在那里大口地喘气;树上的鸣蝉似乎也被烤得发不出声来,它们除了偶尔发出一声被烫伤了的尖叫以外,此后便久久不则一声。

我依令而行,舀起桶里刚刚从井中拔出来的清水,小瀑布一般冲在我爹的瘩背上。我看到当一股水流猛然泚到我爹的瘩背上时,瘩背中翻起的红不红白不白的脓肉,一张张小嘴一样的翕翕欲动……看着看着我有点怕什么似的,闭起了眼睛。这时突然听到空气中爆发出一声“呀——”的怪叫,立刻我便明白了这正是伏在井台围墙外墙上的父亲在凉水刺激之下的疼痛难忍的惨叫。我欲停下,我爹仍然不准。接着,这种声音一声不罢一声,随着我的凉水的冲下而喷发出来。已经睡着的人,被这惨叫吵醒;未睡觉的人,不禁吃了一惊。大伙一齐来到井台周围观看我怎样给我爹冲洗瘩背。我从水桶中舀起一瓢水,翘起脚,端正了瓢,对准了我爹的瘩背,随着“哗——”一声水流的冲击,我爹那一声惊人的惨叫也同时响起……

人们说:“昌子,你咋那么狠,你爹都那么喊叫你还往上泚?”

我说:“叔呀、伯呀、姑呀、姨呀,不是我狠啊,是我爹不许我停下!”

爹说:“是啊,不怨娃,不怨娃,是我让他这么干的。这样应该会好得快一些。都怨我呀,都怨我呀,把老少爷们都惊动了!”

西场上的因年老多病不能下地的山婆,也拄着双拐一步一擦地过来了。她说:“你光这样叫你昌子冲洗冲洗,也还是不行的。没有偏方是不顶事的。嗯……嗯……这样,我给你出个海上方你试一试,好了你也别谢红我,不好你接着找方子……”

我爹立刻让我停下来,转身对山婆说:“山婶,那赶情好!就是不知道你这方子要花多少钱?”

“一分钱也不用!”

结果就是这个从一张撒风漏气的耄耋之口中吐出来的方子,在不出十天之内,把我爹的瘩背完完全全治愈了。方子一用,当天晚上痈疽就收了边,从繁荣发育之态变得奄奄一息之气。我爹高兴地说,那天晚上我就能勉勉强强睡着觉了。一天一个样,十几天以后竟恢复得干净利索。

这方子便在我们当时全家人的印象中,被崇敬地记忆下来:

    1先用一只碗,在水缸中舀一碗水,然后将水倒掉。

    2再用这湿碗,去舀一碗麦麸,然后倒掉。

    3这时碗内沾满了麦麸;再去园中掐七根葱叶,以断茬处将碗中所沾之麦麸铲尽而装满葱叶管子。

    4七根葱叶,连同其内中的沾麸一同拿到瓦片上,焙成粉。

    5以香油伴了这粉,涂于患处。

7付为一个疗程,一个疗程下来,见好,再用,直至痊愈;不好,证明此疮不是方子所对应的病症。

现在,山婆、我爹、我妈,连同围观中的壮老年,当年和瘩背发生过联系的人,大抵都已不在人世,那沾麸的方子,知之者已寥寥无几。后来成人以后,我时常想起那个美丽的“海上方”。我想为什么那麦麸必须是沾在碗边上的?那沾麸有名字吗?葱叶为什么必须七根?而装上了沾麸以后,它又叫什么呢?焙了粉和着香油搅拌了以后,又叫什么呢……

几乎是不可解的疑问了。


                                三

所以了解“海上方”的名字是很重要的。因为名字里事实上包含了许多信息。知道一种花草的名字,知道了某海上方中“一味”“药材”的名字,你就等于是知道了它的大半奥秘。好像认识一个人,人和人大体上都差不多,而你知道某人的名字,经年不忘;这与压根儿不知道他的名字大抵有本质上的差别。直到一种草木或物件在海上方中的名字,就如同知晓一个人的名字一样。

论起在书本上认识草木的名子,大致可以说是《诗经》了。孔子在《论语·阳货篇第十七》中,本来很严肃地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然而接下去却忽然掏了底,说了句实实在在而又生动活泼最低限位的大实话:“多识与鸟兽草木之名。”所以《诗经》不仅仅是一本来自远古的诗歌集,而且是一本草木鸟兽名姓介绍的全书。

《诗经》开卷第一篇就是《周南.关雎》,草木中之名就来了——“荇菜”。何谓荇菜,也叫“小荷叶”,这一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大半了?茎细长柔软而多分枝,匍匐生长,节上生根,漂浮于水面或生于泥土之中。叶片形如睡莲,小巧别致,开鲜黄色花朵……作为一种普通女子野外劳作的对象,她们构成了一幅“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的优美的劳动场面。

荇菜其茎其叶其花都可以食用,而一旦进入了海上方,人们一般呼之“水镜草”。有一个方子很经典:治疗谷道生疮,将其捣烂,绵裹纳入下部,每日三次。有奇效。

《诗经.周南》的第二篇是《葛覃》。葛覃又是一种蔓草类植物。而葛(葛覃是葛的一种)差不多在每座山上都可以看到它。其根外紫里白,长约七八尺;其叶有三尖;花成穗,紫色或黄色或白色。葛是解酒的上品之选。

接下去是《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同行”卷耳,有种说法就是苍耳。苍耳,到森林中或秋草地里走一趟,回来就免不了带一身苍耳,裤腿子上,衣服上,以至于头发上,硬硬的长刺儿的豆粒似的,还带有粘性,使你防不胜防。苍耳,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它的药用价值在与治疗腰腿疼、治疗鼻炎、治疗疟疾等,有上佳的功效。也有人认为卷耳并非苍耳。卷耳为多年生或二年一年生草本植物,高约10——30厘米,茎单一或簇生,有短柔毛……其药用价值更是远近驰名。网上有几则选方,良多意趣。

下面篇章中的草名、花名一直多得令人目不暇接,子不欺我,真个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前些年有一回,在乡间采访,和一位80多岁的老大娘攀谈起来。他先说自己“一个瞎字也不识”;后来她又说自己虽不看电视,晚上却时常熬夜我问她熬夜干什么?她说:“看书”。我不禁狐疑起来:

“你不识字,怎么看书?”

她说:“看着书上的画儿,背一背我父亲生前留给我们的一批药方,那字也就柳下来了!”

我后来看到了那本线装的小书,带图解的,每一页图的旁边都有一首歌诀——原来是一本《图解孙真人海上方》。这本书,即使不识字,参照着图,大体也能把方子猜个八九不离十。比如第一页的图:山路边。放着一双草鞋。下面是一位妇人在难产。旁白曰:“妇人难产痛难忍,若得良方实不艰,寻取路旁草鞋鼻,烧灰酒下即时安。”——在民间,在最朴实的底层,人们原来最起码的阅读是在读这种读物呢!


                               四

对我们威海地方上“海上方”的搜集研究,以至于写进书里,我想比较早的,应该算是一个外国人,末代皇帝傅仪的英文老师,威海卫百年前的最高殖民统治者之一的庄士敦了吧。

庄士敦是位学者,一位学者型的殖民统治长官。因此其在任(包括任政府秘书、正华务司和南区行政长官及威海卫行政长官等职)的26年,除了行政公务以外,也是其广泛深入地开展民间考察的26年。方方面面,民风民俗、神鬼妖狐、各种讲究,无不进入了他那蓝色的视野。他写了好几种有关地方民俗研究的著作,等于是威海民俗研究的弗雷泽3.

他在他的《狮龙共舞》一书中就曾有过对海上方的惊叹、神秘感和引人入胜的激动。他在谈到威海民间巫术时,谈到了狂犬病,谈到了狂犬病又谈到了一个治疗的“海上方”:“……切下一双筷子(东方人代替刀叉的物件)的一端,将其捣成浆状,炖一个小时,加入少量几乎烧成灰的麻杆,以及少量像是青风藤之类的草药。筷子必须是木制红漆的,经常使用的旧筷子。切下的是细的、用于夹菜的那一端。所有这些必须很好地混合在一起,放入水中煮,作为汤药让患者服下。处方称,在这一治疗过程中,病人需要注意不要让自己有紧张感,接下来的三天病人要避免吃生冷食物……”4

这真是一个鲜为人知的民间治疗狂犬病的“海上方”。利用了常在人们口舌下唾液中往来的筷子,利用它的被浸泡被渗透——怎么就能抵御狂犬病呢?这里要是进入了科学的研究分析,恐怕该是有一长篇文章可作的吧。庄士敦则更有意思,他甚至连威海民间的巫术也不肯盲目的认为“这毫无是处”。他说:“让我们期待,某一天,科学研究者能够对中国的‘灵通术’进行彻底的研究,如果这些成果不能对欧洲和美国社会心理学研究搜集的材料形成非常有价值的补充的话,将会令人感到惊讶”5

庄士敦在介绍了治疗狂犬病的“海上方”之后,大概感叹于其非常之奇特,故尔更加强调地写道:“处方在最后提及,筷子作为一种原料看起来很奇特,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药的功效在于筷子必须是旧的,新的不行。”而且庄士还努力地热情地写下了当时当地的人们对这个“海上方”的“科学分析”。他借“人们认为”传达出这样的理解:“有些有益健康的特性会通过食物传到夹取它们的筷子的一端,这些特性只需要通过简单的碎末形式从筷子传到人身上。”而为什么必须是红筷子?“红色只是帮助它们提高功效,因为红色象征健康和好运”6

关于医治被疯狗咬伤的方法,庄氏在介绍此方之前,还介绍了三种“医术和巫术相结合的典型产物”。“最简单的方法是将疯狗的心、肝、肺煮熟,然后让病人吃下它们。另一个方法是做一些很小的形状像狗的麦饼,让病人一个个吃下。吃的时候,他应该坐在自家的大门前,一遍遍坚定地大喊:‘我不会死!我不会死!’很显然这个过程是一种类似交感巫术和自我暗示的治疗的奇怪结合。预防狂犬病的第三种方法就是从疯狗身上取一些毛并将它们烧成灰;然后将这些灰和一杯米酒混合,让病人喝下。疯狗的毛能够治愈不幸被狗咬到的人这个观点非常普遍,因为它也存在于英伦诸岛,另外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诗集《埃达》(Edda)也曾提到这一治疗方法。”7


                                   五

很多古代文学名著,事实上都有着数不胜数的“海上方”。且不说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红楼梦》,那本以医药见长的赫然典籍;就连堪称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古代著名小说集《聊斋志异》中,也不乏有“海上方”的记载。

《聊斋》也聊“海上方”。

在《聊斋志异》24卷抄本中,卷五,有一篇名为《金陵女子》的作品。说的是,沂水赵某在半路上捡来一位美女的妾,后因女子有了着落,转而径自回他父亲在金陵开的药铺里去了。赵某依妾别时之囑,带了些当地的药材,随后也奔去了金陵。泰山和前妾除给了赵某所携药材之值以外,又贻赠了十几个“海上方”,说是这十几个海上方足可保赵某今生衣食无忧了。

蒲翁说。这些方子在沂水那一带,还有人知道。书中举一例,如:用捣蒜的石臼,接了从茅屋房檐上流下的雨水——以之擦洗生“瘊子”长瘤子的地方,瘊子或瘤子,几天功夫就会去掉。

以蒲翁凿凿之言,诚可信哉!

女子是个什么人?女父又是个什么人?文中一直没有明确交代,估计无非狐仙鬼神之类。我们知道,《聊斋志异》,“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8,蒲松龄十分善于运用说鬼谈狐来讽喻社会百态。这篇《金陵女子》为什么连女子到底是狐是人还是什么也没说,彼意不在此耳!而在于:盛赞民间奇特的“海上方”啊!

“以蒜臼接茅檐水,治瘊赘”,总共是十个字的“海上方”,却有着许多让人浮想联翩的奥秘呀。蒜臼里粘着什么?若有若无。茅檐上,沿着草管儿留下的泥水,其中又含了些什么?若有若无。二者掺合到一起,又起到了什么化学的物理的反应?以之擦洗瘊赘,为何“良效”?鬼神难测也!

也正因为这难测,我对这十字方坚信不疑。我不信如蒲翁这种学者型作家,能够在此以假话蒙人!我也不信这么奇特的十字方会是向壁杜撰!

我年轻时曾在布谷夼居住过。村里有位很文雅,也很喜好文史的可敬的毕姓老人。可惜他的脸上长了一个很大的肉瘤,像一个肉球那样地悬挂在一边的脸上,那瘤儿足有几担那么大。人们背后都喊他“瘤子大爷”。我时常和他相坐对谈,每当那时,我望着他的脸,真有一种想一把将那肉蛋儿摘下来的欲望油然而生。我曾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做个手术?他道医生说,长个地方不对,做手术太危险了,不管做。我就想,是否可以由一种什么液汁涂上去,然后使它由庞大而逐渐收缩,由饱满而逐渐干瘪,由旺盛而逐渐衰败,从而一天天消退,直至恢复到一张正常的平整的脸。我仿佛看到了那张亲切和善,顺畅的表达思想感情的健康和完好……

当我看到了《金陵女子》里那个十字的“海上方”时,我立刻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毕姓老人长着肉瘤的脸。但是,是时,他早已故去一二十年了。

阅读才觉,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跟毕大爷接触的时候,市井中还根本找不到一本《聊斋志异》啊……

当然,要寻求民间“海上方”,以读《秘方大全》之类最为捷快。《本草纲目》中甚至有长生不死的“海上方”,信不信由你:有一种小动物名叫“风狸”。似兔非兔,比兔小,栖于高树,候风吹而移之别枝吃果子。红眼,短尾,毛色青黄而杂黑,花纹如豹。此物的脑子,用酒浸泡后服用,可治愈各种风邪所致疾病;如果再与菊花相和,服之十斤,保君长生不死矣!(9)但不知风狸属不属于保护动物,若属,本作者等于没说,仅供诸君一开眼界耳!


                                  六

“海上方”的奥妙,能奥到天上、人间,把环宇和时序统统连结到了一处……

很多“海上方”把动物、植物或事物与季节与节气联系起来,让我们感到古人(这种药方大部分属于古方)对于自然环境、节令变化的深刻认识和把握。他们仿佛把药方当时所吐纳的空气,所沐浴的阳光,所经受的风霜等等,在采集的同时,一并采集起来,全体都投入了与疾病的抗战。显得非常神秘,极度玄妙,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

虽然有些出自于传说,但是似乎也并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比如民俗中的一些活动,竟然也带有“海上方”的性质。就很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百年前我们威海地区很多村子都有个讲究:惊蛰这一天,在黎明前起床,煮一锅饺子。大家认为饺子在沸水中升腾,有助于大自然唤醒懒惰或者沉睡的动植物和人。人们乐于通过烧、煮,来为大地为家人提温,从而为惊蛰做一个推手,所谓“二月二,龙抬头,龙不抬头我抬头!”这所有的积极主动、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都寓意在这沸腾的一锅饺子之中呢!

再说五月端午自制“百草膏”。胶东民俗:此日早起,以百步走到一处草地,在此过程中不论有任何之呼而一概不应,至则拔回一百棵草,寅时回家。回家后,把草原封不动地放入水壶中烧开,过滤滗出草、土,再煮一遍,将汁液装入瓶中封存。到时可治多种杂病。

五月,气温又暖了一层,百虫皆出。为什么只有次日(端午),草木各显其灵?为什么要在日出之前?五月端午日出之前的草木,莫非在某些方面来得格外活跃?为什么要走一百步?这不是个距离问题而是个时间问题吧,也就是在强调寅时吗?此时此刻有些物质进入了草木的体内?其中是否包括了空气、泥土、草叶上的露水、夜行动物的足迹、蝴蝶的翅膀、也许还有一片小小瓢虫的内羽吧……我想最后通过加温提纯,它们的精髓包括热度、潜质、能量全都进入了那瓶中的汁液了吧……然后封存起来,等于把那个美好的清晨、欲动的活力、未尽的梦想、幽静的诗意全都停驻在了那里,只等着一声呼唤,全体出动,一跃而起!

好一付“百草膏”!好一付有时机、有规矩、有地点、有讲究的“百草膏”!


宋代的医官王怀隐编撰了一本《太平圣惠方》,其中有一则传说故事,真实耐人寻味。它同样包括了节气、时辰在内,关键的关键就在这不同的时节和时间点上。

说,一人往河西为使。见到路旁一十五六岁的女子,正在殴打一位老人。老人年可八九十岁。使者一想,其中必有蹊跷,赶去询问老人和少女是何关系》女子说,她是我曾孙。使者问那么你老年龄几何?答曰二三百岁矣!接着女子说,家里明明有很好的方子,她就是懒得采集服用,你看看如今已老得不能走动了!这么不听话的孩子,我焉能不惩罚她?

下面是书中关于药方,使者与女子的对话:

使者:“药有几种,可以说与我听吗?”

女子:“药惟一种,然有五名。”

使者:“五名何也?”

女子:“春名天精。下名枸杞。秋名地骨。冬名仙人仗。以四时服之,令人与天地齐寿。”

使者:“所采如何?”

女子:“正月上寅采根,二月上卯治服之;三月上辰采茎,四月上巳治服之;五月上午采叶,六月上未治服之;七月上申采花,八月上酉治服之;九月上戌采子,十月上亥治服之;十一月上子采根,十二月上丑治服之。但依此采治服之,二百日内,身体光泽,皮肤如酥,三百日徐行及马,可谓真让人矣。”

     此记载虽属传说,文中女子有三百七十二岁亦未必可信,但文中对天然药物的分部位地重视,对时间点的讲究,仍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七

最后我们再放眼全世界,看整个地球人对“海上方”的认知差异,或者说将自然医方这种质朴而神秘的“艺术”纳入全球视觉来审度,这时候我们会感觉到一种可怕的不可思议。

大凡貌似落后的受压迫的善良民族,其必然天然与大自然联系得紧一些,利用自然中的植物来医疗的方法就显得特别自然而然:而越是现代科技进步者,则越是远离大自然,越强调以人的作为来取代自然的效力,他们弃自然而去,鄙视以至于敌视自然!近来读美国著名作家安妮·普鲁的长篇小说《树民》,其中的庄园主特埃帕尼先生就特瞧不起印第安人的用植物医疗病患,给“海上方”以深度的蔑视。

被他强暴过的克米马克女仆玛希,“她知道很多树皮的疗愈价值。她将发霉的物体存放在一个盒子里,用来包扎感染的伤口。她把一些蘑菇制成了药膏。”而特埃帕尼先生,对此“嗤之以鼻,仿佛在描述一种邪恶的缺陷,‘所有印第安人都是医生和药剂师。唯有他们了解很多植物的隐秘用途……(他可真说了一句大实话,只可惜说得阴阳怪气,如同“描述一种邪恶的缺陷”)他们拿铁杉针叶做的汤,治疗了尚普兰那些患了坏血病快要死掉的船员……’”(10)印第安,饱受现代“优秀人种”欺凌,与大自然的沟通却是无比先进,得天独厚。玛希的扭伤药膏是白扁柏的球果,砸成粉末,再掺入捣碎的蕨根和蕨叶(11);甚至她会用林中河边的许多草叶制成她所需要的醉眠药、毒药、避孕药,几乎什么都有法子解决……虽然是小说,但至少表现在这里的真实性和生活性,我是十分信服的。

无奈的民族,却由无敌的解药。

庄园主的古怪的充满了偏见的傲慢,事实上正在表明他、他们:已被严密地阻隔在了大自然的门外,而正如有人所说的,“植物是上帝的语言……”


注释:

1文中所提及的“海上方”,仅供参考;如有应用者,请向中医请教。

2李敬泽,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其散文集《青鸟故事集》,系译林出版社出版,2017年一月第一版。

3弗雷泽:英国20世纪的一位著名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宗教史学者、早期进化学派人类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全名:詹姆斯.乔治.弗雷泽。著有《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等。

4567参见庄士敦著、刘本森译、郭大松校《狮龙共舞》,第八章:《乡村民俗、节日和民间传说》。

8“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系老舍先生对《聊斋志异》的评语。

(9)见于《精编本草纲目》中医古籍出版社1999年11月版第308页。

(10)见于安妮·普鲁《树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7月版第27页。

(11)见于安妮·普鲁《树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7月版第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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