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抱着我睡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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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了个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窗口望出去,无尽黑夜中弥望的依旧只有漫天星光。

十一月,极夜的结束仍遥遥无期。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习惯在这段漫长而寂寥的时间里沉睡。

尽管北极熊并没有冬眠的习惯。

但对我而言,

睡眠是逃离孤独的最好方式。

等待终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可能会消磨掉你的希望,然而当你闭上眼睛的时候,无论是梦境还是想象,那些画面总会泛着些许光亮。

01

我起身数了数剩下的鱼,应该是吃不过两天了。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从温暖的冰屋里钻出来,一头扎进了寒冷的夜中。

琢磨着是时候去储备点粮食了。

今天没有风雪,

总体说来是个适合出来觅食的天气。

我缓缓地踱着,环顾着四周被星光映得晶莹透亮的雪地,脚步无端变得轻盈起来。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轻松的感觉了。

自从她走了之后,我把自己藏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我时常会自言自语,甚至故意从鼻子里弄出点声音来,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走到岸边,我敲击着冰面,选了一个冰薄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在那儿凿了一个洞,然后把爪子伸到水中搅动了几下,希望能引来鱼群。

我一向都是这么捕猎的,其他北极熊或许会直接跳入水中去抓鱼,而我则习惯于守株待兔,撑着下巴望着洞口像是个哲学家一般。

虽然可能有些花时间,但时间对我来说并不值钱。

作为一只没有理想也没有追求的北极熊,我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

等了大概有四五个小时,我已然有些昏昏欲睡。

可是正当我歪着脑袋流着口水就快要意识模糊时,水面忽然有了一些波澜。

我听到声音,连忙打起了精神。

直起身子眼巴巴地盯着洞口,准备来个突然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水面下似乎有一团黑影闪过,我一伸爪子就把它从水里给抓了出来。

“啊……”手里的不明物体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着实把我吓得不轻,于是我手一滑又把它给丢了出去。

那团圆鼓鼓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出老远,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才停了下来。

我张大嘴巴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借着微弱的光亮定睛一看,那坨东西竟然是一只企鹅。

“企企企……企鹅?”我怔得说不出话来。

“是,怎么了?”企鹅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忿忿地瞪了我一眼,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姑娘。

“没没……不好意思,有些吃惊而已。”

“吃你妈个鬼,你没把我吓死就不错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在捕鱼来着……”

“捕鱼?企鹅是鱼么?你知道‘鹅’字怎么写吗?左边一个‘我’右边一个‘鸟’,姐姐我是只鸟啊熊孩子!”

“是是是……错伤无辜,请您见谅。”我连忙点头哈腰给她赔不是。

“哦,没事。”她斜着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我道,“北极熊?”

“是。”

“哎呦妈呀,第一次见到活的了,真有趣,不愧是北方汉子哈,个子这么高。”她看着我笑得很开心。

我心里嘟哝着,你大爷的,我在北极见到企鹅都还没说啥,你丫在北极见到只北极熊有啥可笑的。

02

她叫米娜,来自南极,地球的最南方。

我和她坐在雪地上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这里,只为了心中一个简单的梦想。

“你知道吗,大熊,从小我就想知道,地球的最北方是个什么样子,然后我想在北方看一次日出。”

“噢,那你可来错时候了,现在这里是极夜,下次出太阳怎么也得三个月以后了。”

“好吧,那怎么办?”

“要么等,要么回去呗。”

“现在回不去。”

“为啥啊,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呗。”

“我顺着洋流漂来的,这个季节只适合北漂。”

我觉得这种说法冲击了我的价值观,便掏出爪子在地上画了画,试图找出这里面的科学依据。

“好吧,那你只能住我那儿了。”我把地上乱七八糟的箭头擦掉,缓缓对她说道。

“住你那儿?我跟你很熟吗?你不会把我吃掉吗?”

“姑娘,你这么瘦,还不够塞牙缝呢……”话没说完,我的肚子便很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尴尬地沉默了几秒后,我干咳了两声对她说道:

不如这样吧,为了你的安全着想,顺便作为住在我那里的报酬,你帮我抓鱼吧。只要我有得吃,肯定就不会吃你对不对,你又有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多好啊。

她沉思了片刻,觉得有些为难。

但似乎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案来,因此最后还是同意了我的建议。

于是她一头扎进了洞里,不一会儿就丢上来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我在洞口接得不亦乐乎。

就这样忙活了几个钟头,我找了块浮冰把收获的战利品堆在上面拖回了住处。

路上米娜趴在我的背上睡着了,看她睡得那么香,回想起刚才她努力抓鱼的样子,我无端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她经历了这么远的长途旅行,还要被我这只废柴熊雇作廉价劳动力,肯定是累坏了。

然而对此我却又感到深深的不解,她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到北方,仅仅是为了看一次日出吗?

这听起来是病,得治啊。

到家后,她醒来从我的背上翻身而下,钻进门看了看我的冰屋,忍不住摇了摇头:“你就住在这小破屋子里?”

“条件有限,别计较那么多,而且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要那么大房子有什么用。”

“你没有女朋友吗?”

“有过,死了。”

“噢。”她忽然就不说话了,然后过来想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但是因为够不着,只好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没事啦,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不要再提了,你过来躺躺看舒不舒服。”我钻进屋子里示意她过来。

然后她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屋子的正中间。

“亲,注意素质啊,你这样让我躺哪儿?”我尖着嗓子喊道。

于是她一脸不情愿地一路滚到了墙角。

我躺下后,往窗边挪了挪,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可以往我这边躺一点。然后她又往回滚了两圈。

“感觉怎么样?”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道。

“还行,虽然有点拥挤,但是还好你庞大的身躯挡住了风,挺暖和的。”

“嗯,那就好。”

“只是我担心一件事情,睡觉时你会翻身吗?”

“我尽量不。”

“可别‘尽量’,你‘尽量不翻’,我也只能‘尽量不死’,麻烦你体会一下。”

“好好好,绝对不翻。”

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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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是那个似曾相识的梦境,梦里我看到了她的脸,闻到了她的气息,听到了她的呼唤,交织着冰川碎裂的声响、大地颤抖的回音,我伸手想要抓住她,却怎么也抓不到,只能看她坠跌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猛然醒来后米娜已经不在了,我从窗口看出去,她正一个人坐在雪地上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你醒啦,睡得好吗?”她看我钻出门来,问我道。

“刚才做噩梦了。”

“梦到她了是吗?”

“嗯,习惯了,这些年总是会做相同的梦。”

“她是怎么……”米娜很小心地问我。

“意外吧,在这地方很常见,出去觅食的时候,冰川有时候会碎裂,她就那样掉下去了,一瞬间的事情,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救她。”

“所以你就自己跑到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来了?”

“嗯,想把自己隔离起来,过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

她叹了口气,然后又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你不必总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真的。”我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笑道。

她也会心一笑,然后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03

和米娜一起的日子,过得简单却很开心。

我们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一起睡觉,因为在寒冷的极夜,睡觉可以很好地减少能量的消耗,这样我们就不必经常出去捉鱼。

自从有了米娜,我睡觉老实多了,再也不敢随便翻身,但她却似乎很不老实,时常睡着睡着就趴到了我的肚子上,或者钻到我的胳肢窝下面,而看到她睡觉时候的样子,我偶尔也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

她像所有南方的姑娘那样,有着娇小柔弱的身子,让人忍不住有想要保护的欲望。

睡醒的时候,我们时常会躺着聊一会儿天,然后起来一起吃鱼。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在开阔的雪地上散散步,看着漫天的星光,聊着不同世界里的那些故事。如果运气好,有时还能看见极光,每当这个时候,米娜总会表现得特别兴奋,在雪地上又跳又叫。

“我说米娜,南极的极光和北极的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区别,除了发音上的,我们说‘极光’不卷舌头。”

“那你在兴奋个什么劲儿?”

“在不同的地方看见相同的事物,也会有不同的心情,这正是旅行的意义,也是我想要来北极的原因。”

“唉,女文青的世界我不懂,我是觉得你如果这时候在南极一定很温暖,也总能看见阳光。说真的,我不太能理解你为什么放弃光明而选择来黑暗中等待。我总是很害怕极夜,这种无尽的黑暗让我感到孤独与绝望,等待光明是个痛苦的过程,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太阳究竟还会不会照常升起。”

“但你没有一次是在白白等待不是吗,有期待的日子终归是好的。”

“我不知道,或许自从她走了之后,我就更加害怕这种等待了。”

“大熊,你真的不必用过去的事情惩罚自己,你应该学学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抱着那些过去还能得到些什么呢?”

“我就是心里很沉重。”

“那就先试着让自己轻盈起来,过来,让我们一起在极光下翩翩起舞吧。”她跳到了前面的一片空地上,冲我招了招手。

“神经病啊,一只北极熊和一只企鹅在雪地上跳舞,听起来就像个冷笑话。”

“谁会看到啊,这周围连只骆驼都没有。”

我拗不过她,只好和她一起在雪地上跳起了舞。

作为一只熊,我跳舞从来都是很豪放的,这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释放自己压力的方式,而她跳舞的样子却很美,像是为了诉说一个故事。

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舞步,她的小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幅画,舒缓的线条勾勒出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小个子的南极姑娘。

她轻盈欢快,却又像风那样捉摸不定,她总是无忧无虑,身上带着一股北极所没有的芬芳。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南国气息吧。

时常听见有人唱起那里的歌,说起那里的故事,但对我而言那里却一直是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

此刻,虽然我从未到过那儿,却能够感受到属于那里的所有温柔。

04

米娜是个很健谈的姑娘,她不在吃和睡的时候,嘴巴总是一刻也闲不住。

她时常会嘲笑我的口音,和我探讨南极和北极之间有什么差别,还总抱怨北极的鱼味道竟然是咸的,这是她这个南极甜鱼党所无法接受的。

虽然我有时候觉得她一直唧唧歪歪也挺烦的。

但无论如何,

总比我之前那些只能和自己说话的日子要舒服多了。

毕竟熊也是需要交流的动物,我不得不说米娜的新鲜气息确实缓解了我很久以来的抑郁和苦闷,让我感到其实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这天,外面刮起了暴风雪,我挖了点冰块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于是屋子里顿时陷入完全的黑暗。

我摸索着找了个靠墙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把米娜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以前遇到暴风雪的时候都是怎么过的?一个人待在小黑屋里大概会很害怕吧。”米娜问我道。

“习惯了就还好,就是闷得慌。你们在南极遇到暴风雪怎么过的?”

“我们会在屋子里抱成一团取暖呀,然后大家一人说一个故事,暴风雪差不多就结束了。”

“噢。”我努力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陷入了沉思。

“你们北极熊不这么做吗?”

“其实北极熊生来就不是喜欢群居的动物,我们虽然内心渴望沟通,但彼此却只是在雪地上擦身而过,忙碌于各自的生活中。”

“为什么呢?”

“或许我们并未达到如此强烈的彼此需要的地步吧,我们每个个体都有能力狩猎,也有足够的脂肪让自己保持温暖,因此我们不像你们企鹅会成天凑在一起,更多时候都只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奔波而已。”

“所以听起来北极熊真是矫情的动物呢。”

“少来啦,你根本不懂作为一只北极熊的脆弱……不过我的确挺羡慕你们的那种生活。”

“其实作为企鹅,我们也有自己的苦恼呀。群居生活虽然听起来热闹又有趣,但是成天和一群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待在一起,做着一样的事情,难免也会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呀。”

“怎么说?”

“你想啊,为了合群,大家在吃饭的时候你也得吃饭,大家在睡觉的时候你也得睡觉,即使是游泳这么自由的事情,我们都要排着队一个个往水里跳,我觉得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所以这也是你独自出来旅行的理由?”

“是的呢,可以逃离那种生活,去做真正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哈哈哈,我觉得我们俩都挺矛盾的嘛,不是吗?”

“生活嘛,就是一个不断逃离、最后发现自己回到原点的过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旅行就是一群人去到另一群人活腻了的地方体验生活。”

我们俩就这么在黑暗中讨论着彼此的生活,不知不觉外面的风雪声越来越小了。

我把米娜放在身边,到门口挪开了一点冰块往外瞅了瞅,感觉暴风雪似乎就快要过去了。

“米娜,过一会儿就能出门了,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这么快。”

“是呀,我觉得我们俩这种相处方式就挺好的,既不过分亲密,又不疏离。”

“你说北极熊和企鹅能在一起吗?”我笑着调侃道。

“可以,不过会是个很冷很冷的爱情故事。”

米娜在黑暗中调皮地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05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米娜开始每天趴在窗口张望,等待漫漫极夜后的日出。

而我却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因为我知道,当太阳出来以后,米娜就要离开了,回到她久违的故乡。

这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如此不情愿看到日出。因为一个来自南极的姑娘,一个甚至还没有我脑袋大的姑娘。

但我却没有告诉米娜我的心事。

毕竟我不能挽留她,我也不可能跟她一起随着洋流漂到南极去。

如果我再轻一点的话,或许理论上可以,但是我毕竟是一只北极熊,一旦到了南极就会变成一个无解的笑话。

某一天,我忽然从睡梦中被叫醒,米娜兴奋地拉着我到外面,说太阳马上就要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我陪着她在雪地里坐了不知几个小时,太阳才终于羞涩地从地平线上露出了一角,但是没过多久,它又缓缓地落下去了。

这一幕虽然短暂,米娜却显得非常开心。

她对我说道:“大熊,极夜结束啦,从今天开始,日出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你漫长的黑夜结束了。”

“嗯。”我冲她别扭地笑了笑。

“怎么啦大熊,你应该开心才对,你等待的东西不是终于来了吗?”

“是啊,但是你要走了呢。”

米娜忽然就不说话了,她低着头想了一下,然后抬头望了望我。

“大熊,你再抱着我睡一次好不好?等下一次天亮我再走。”

于是我和她回到了屋里,最后一次把她拥入怀里。她很快就睡着了,然而我却一直清醒着,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送她到岸边的时候,我一时想不到什么要说的,既不知道该怎么告别,也不知道怎么感谢她这些日子的陪伴。

“大熊,我该走了。”米娜戳了一下我的屁股道。

“嗯,米娜,赛由娜拉。”

“别整鸟语,听不懂。”

“这几个月,谢谢你了。”

“你不必谢我,我觉得你应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

“去南方。”

“南极?”

“你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只要再往南走走就好了,你既然害怕极夜,越往南的地方,极夜就越短不是吗?你是时候和这里说再见了,这里太沉重,太荒凉了,而且你又喜欢用意念来抓鱼,我觉得你早晚会饿死的。”

“好吧,我会的,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如果你愿意一直往南走,我会在世界的最南方等你的。”

“但我如何知道哪里才是南方?”

“既然你已经在世界的最北方,那么无论未来你朝哪个方向走,都注定是南方。”

本文转载自 月寒书社,作者陈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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