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一角是什么。

醉醺醺的男人靠在照明灯的杆子上，手臂胡乱的挥着，却抓不住斜射在马路上长长的影子，只有酒瓶咕噜滚动的声音，两个小男孩嬉嬉闹闹的追赶着，红灯一闪一烁，夹着黑色皮包的瘦弱的男人匆匆忙忙的走过。

她从那里来，城市中央灯火最亮的那一幢建筑，像一头会发光的怪物，无论你在哪个角落，都能看到最顶端的灯光照射过来，肆无忌惮，张牙舞爪。

她已经逃得远远的了，走到第三个街口去坐二十分钟一班的三号公交车，挤在人堆里颤颤巍巍的度过五十分钟，下车，笔直步行五百米，左转然后右转，然后走过一条长长的漆黑的废弃隧道，再走大概十分钟，会看到一幢灰败的陈旧的老建筑。

她住在这里，还有他，她一直坚信他有着惊人的才华，她尤记得那年他们第一次来到这座巨兽一般的城市的时候，她还在惊恍迷茫不知所措，是他拉着她，来到那座城市中央如众星拱月的高塔。

那时候他们好像把整座城市都踩在了脚下，入目之下全是一片灯红酒绿，五色十光。

他说，我要把这座城市最好的灯光都送给你。

她相信他。

她只是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农村姑娘，高中辍学，没什么文化。他是大学生，会写跳动的代码，那些密密麻麻像蝌蚪一样跳动的代码，她玩过他做的游戏，收到过他写的最浪漫的电子情书。

他很厉害。

所以她选择相信他。

尽管现在他们还是窝在这个不足四十平方的狭小的房子里，尽管他的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差，他开始酗酒，不再出去找工作，甚至开始打她，骂她，她依旧相信他。

她可以出去找工作，为了他，她可以白天洗碗送快递卖报纸，晚上来到这座城市中灯火最闪烁的夜总会，化身成一个叫洋子的女孩子。

我不卖身。

这是她对经理说的第一句话。

洋子，阿丁少爷在二号包厢等你。

阿丁少爷应该是她遇到过的最特殊的顾客了。

这三年里，她从最初的茫然无措到现在的坦然自若。她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一脸猥琐言语下流的糟糕老头，也有一脸正经但是酒后丑态毕露想上下其手的中年男子，有把一沓子钱扔在桌上大喊着要包养她的富二代，也有酒后痛哭流涕大骂她婊子贱人的失恋男子，却唯独没碰到过把小学作业拿到夜总会来的小屁孩。

尽管她每天都能在夜总会显眼的红色标志上看到“未成年人禁止入内”这八个大字，但他是阿丁少爷，传说中夜总会最大的幕后老板的儿子，一个刚满十二周岁的小屁孩。

洋子，快过来快过来，今天作业有点多，语文我自己做，你帮我做数学。

阿丁少爷每天过来的时候都会换上一套西服，甚至打好领带。她觉得有点可爱，很想摸摸他的头，但是忍住了。

丁少爷，这题我做不来了。

哦，那你帮我抄写英语，快点快点，今晚得加班了。

她有点脸红，两年前的加减乘除她还能应付，但是今年开始的题目让她苦不堪言，她甚至开始在空闲时间去图书馆学习。

阿丁少爷是她的福星，自从两年前这位小少爷相中了她，连经理也开始变得对她客客气气，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陪这位小少爷做作业，不用每天再面对那些丑恶的嘴脸。

丁少爷，你为什么一直选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阿丁少爷倒是满不在乎的甩甩手。

于是她笑了，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真的很好看。

夏知，夏知，我的游戏有机会开发了……

她看到凌晨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兴奋的冲过来，抱起她转了一个大圈。

今天有老总打我电话，说我的游戏不错，要晚上要约我谈一下，哈哈哈夏知，我们的愿望马上可以实现了，我们再也不用挤在这种地方了。

是啊，她终于可以真正做夏知了，再也不用做洋子了。

她也由衷的感到高兴。

洋子，你好像今天很高兴。

嗯。

她今天的酒窝都快开出花来。

丁少爷，其实我的本名叫做夏知。

啊？

哈哈哈我先去去趟洗手间，回来再跟你说。

她在去洗手间的路上碰到了凌晨，凌晨也一脸惊讶的看着她。

洋子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倒是洋子身边的胖子先说话，她记得他，一个隐晦的表达要包她夜的猥琐胖子，她当时拒绝了他。

凌晨，你听我解释。

她现在脑子有点乱，她今天本来就是要辞职的，陪阿丁少爷做完今晚的作业她就辞职，没想在这里碰到了凌晨。

可是回应她的却是一巴掌。

她现在脸上还有点疼。可是一想到他厌恶的目光，心就感觉更疼了。

解释？解释什么？跟我解释你已经睡了多少男人了吗？

他的话还萦绕在耳边，振的耳朵发聋，眼泪也不自主的落下来。

凌晨，你相信我，我是干净的……

她无力的瘫下来，水龙头还在哗哗得流着，眼泪进到嘴里。

是咸的。

出去的时候没想到凌晨已经等在门口。

凌晨，你听我说，我真的是干净的。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他轻轻得揉着刚才打疼了的脸颊。

还疼吗？

不疼了呢。

她心里一下子化的跟蜜一样的甜。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时美电子有限公司的王总。王总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夏知，王总已经答应给我的游戏投资了，让我们要好好敬一敬王总。

一杯下肚。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她就感觉好满足。他理解她，而且他们马上就要有钱了，她再也不用继续做洋子了，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她为什么会有点头晕呢。

迷迷糊糊，她看到王总淫邪猥琐的笑容，凌晨呢，他好像在一旁一脸复杂的尴尬的笑。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夏知姐姐，夏知姐姐。

在睡梦中她听到有人在这么叫她。

她醒来的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的包间里，一转头，阿丁少爷正在一旁抄作业。

你醒啦？我已经让人赶跑他们了。

谢谢你，丁少爷。

先别急着谢了，快帮我作业，我要来不及了。

啊。。。。。。

回去的一路上她总感觉有人在跟着她，特别是在那条漆黑的废弃隧道里。平时都是她一个人，今天突然会伴随嗒嗒的碎碎的脚步声，可是隧道太黑，回头又看不见人。

她突然有点害怕。

随手拿起路边的一块石头放在手心里，她才感觉有点安心。

可是就是在这时候，后面的脚步声突然越来越密，越来越近。

谁？

是我。他甚至带着哭腔。

这隧道太黑了，我怕。

她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丁少爷，你现在应该回家。

我不要，那个男的是不是你男朋友，我不放心你。

她突然感觉感动。

我没事的，你还是快回去吧，你爸妈会担心的。

他从来不管我。小男孩的语气有点暗淡。

我不管，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的，夏知姐姐，今晚我就住你那儿好不好。

放心吧，我明天早上还要让人来接我上学的。

她带阿丁少爷回到家的时候，凌晨正在酗酒。

项目没了，项目没了，夏知。

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个婊子，你为什么不陪王总睡一觉，对对对，陪王总睡一觉，你现在就去找王总。

说着他就要来拉她的手。

她甩开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凉，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好像夜总会里那些奇怪的顾客。

凌晨，你变了。

我变了？呵呵，我当然变了，难道你没变吗？你去夜总会里当小姐，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钱，看看我们这五年，永远只能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每天吃方便面，你做小姐赚的钱呢，快点拿……

她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打断他要说的话。

他一手捂着脸，像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你知道我这五年怎么过来的吗，我像孙子一样每天去求他们看看我的作品，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甚至给你下过跪，可是有什么，人家只当我是一条狗，我开始每天酗酒无所事事，那些你给我的钱混日子，哈哈哈哈拿着你做小姐的钱混日子……

够了。

她看着他身体都在颤抖起来，像不可名状的怪物。现在的他哪有当初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突然感觉有点心累。

凌晨，你走吧，我们分手吧。

不，你给我去找王总，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说着，他又要去拉她的手。

你走开，不要碰夏知姐姐。你不就是要钱吗，明天我就给你钱。

呦，把姘头都带回来了。

凌晨这才注意到紧紧守在夏知面前的阿丁少爷。

小崽子，刚才就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凭什么相信你有钱给我。

因为我爸是丁国立。

等到凌晨走了以后。她终于忍不住瘫坐下来，开始抱头痛哭。

阿丁少爷看过来抱住她。

洋……夏知姐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选你吗？

嗯？

因为你像我的妈妈。

我妈妈以前也在那家夜总会工作，两个酒窝笑起来跟你一样，可好看了。我给你看照片。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她。照片里的女人穿着一脸白色的长裙，在笑，两边的酒窝笑的很好看。

爸爸说妈妈是为了赚钱供她在家做项目，后来爸爸赚钱了，就把整个夜总会买下来了，可是妈妈后来没多久就死了，从那以后爸爸每天越来越忙，基本上也不管我了。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发钗。

这个是那一年要送给妈妈的礼物，现在送给你。

妈妈。妈妈。

她看到怀里的小男孩在喃喃道，像是在做什么梦。

她想起刚才跟阿丁少爷的对话。

夏知姐姐，你以后不要去夜总会上班了。

嗯？

我感觉你不喜欢别人叫你洋子。

可是不上班哪来钱啊。

没关系啊，我可以养你啊。

她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夏知姐姐，明天你就住我那里吧，这里太小了。

她没有回答。

阿丁少爷……

一大早就不见阿丁少爷，她不禁有些着急。她来来回回跑了好多个地方。可是就是找不到他。

这时候有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然后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我儿子呢？

她当然认识他。这个城市没有人不认识他。

丁国立。

H市首富丁国立。

你男朋友绑架了我儿子，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这个男人皱了皱眉。

我不管你们要多少钱。钱不是问题。我只要保证我儿子的健康。他要是少一根毫毛……

就是这时候，他的电话突然响了。

听着，你儿子现在在我手上，现在马上准备五千万，让夏知拿给我，只能她一个人，不许报警，否则……

我去。我可以救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

夏知张开手，手上躺着一根墨绿色的发钗。

这个男人突然沉默起来，过了半响，挥了挥手。

去准备钱。

是。

他身后有黑衣人回应道。

来中心塔。

五点钟下了车她就接到凌晨打来的电话。

她抬头看了看这座依旧众星拱月矗立在城市中央的高塔，提着箱子抬步向上。

五年了，她依然迷茫，但不会无措了，不用谁在牵着谁的手了。

夏知，你终于来了。

走到顶楼，凌晨就迫不及待的抱过来，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丁少爷呢。

夏知，你终于来了，现在我们有钱了，你手上的五千万，我们可以买最好的房子，住最好的地方，我可以买来所有的灯光送给你了。

阿丁少爷呢。

这小崽子自己找死啊，一定要跟我拼命，谁知道他这么不禁打，我当时又喝了酒，算了我们别管他，我们快走吧，拿着这笔钱我们远走高飞。

说着凌晨就要来抱住她。

所以，阿丁少爷……死了？这个叫嚷着要自己像他妈妈，每天让自己陪他写作业的小男孩……死了？

她突然感到浑身僵硬。

夏知姐姐，你明天不要去夜总会上班了。

嗯？

我感觉你不喜欢别人叫你洋子。

可是不上班哪来钱啊。

没关系，我可以养你啊。

……

因为你长得像我妈妈。

……

夏知姐姐，明天你搬来我那里住吧，你这里太小了。

好呀。

她喃喃道。

什么？

凌晨疑惑的看着她。

然后她张开手心，那把墨绿色的发钗拆在他的心口。

这里是距离地面七百多米的地方，这个中心城市最高的高塔上。

凌烈的风吹的有些疼。

现在是北京时间五点三十分。

城市的灯光刚刚齐刷刷的打开，一起照射在这座中央最中心的高塔上。

这是这个城市最好的灯光。

凌晨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的胸口插着一支墨绿色的发钗。鲜血滴落下来，沾在发钗上变成了黑色。

好呀。

她喃喃自语的像是在说给风听。

然后眼泪眼泪滴落下来。

好呀。

凌晨死了。

阿丁少爷的尸体也在距离她家附近的废弃隧道里被挖掘出来。

她现在坐在审讯室里。

前面的灯光忽明忽暗。有些晃眼。

一个警察拿着纸笔走了进来。

姓名？

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