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游荡了两个月之后,我被家里人抓了回去。我的父母决定好好管管我,身无长技的我被他们送去学开车,让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至于饿死。
我的教练姓张,我们管他叫张教。张教皮肤黝黑,身材富态,长得像五十多岁,实际是四十多岁,心理年龄像三十多岁。张教人很好,指导我们的时候尽心尽力,教了我们很多诀窍,以至于我们分校的合格率远超其它分校,甚至超过了设施齐全的总校。相较于张教的本事与人品,我们分校的硬件设施显得有些相形见绌——连个完整的场地都没有。好在张教人脉广,他把我们带到他的好朋友——自己开驾校的刘教——的场地去。我第一次见到刘教的时候,以为他跟张教是亲兄弟——张教比刘教多点头发,刘教比张教少点身高。除此之外,别无他异。
刘教的这块场地在乡下,方圆几里无人居住,很适合练车。远山近丘,良田桑竹,鱼翔浅跃,草长莺飞,朝晖夕阴,天高云淡。我很喜欢这个训练场,但是张教并不会每天都带我们去,只有快考科目二的时候我们才会去那里练习全程。我前几次去都是和上一批学员一起去的,他们在那里走全程,我就在旁边看他们练习,晒着太阳,嚼着草根,看着头顶上掠过的、电线上站着的、草地上蹦来蹦去的鸟儿,偶尔上车去甩两盘子,出一身透汗,再一口气喝干一瓶冰水,原本难熬的炎夏似乎也没那么炙热了。有一天,我看到训练场的池塘边有一只双腿细长、浑身雪白的鸟在那里散步,我问张教那是什么鸟。张教瞥了一眼,吟了句诗:“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我第一次看到白鹭姑娘是在一个凉爽的午后。
那时候我也开始准备考科目二了,我练完了一把,拧开一瓶冰水准备喝的时候,刘教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对张教说:“我今天收了一个学员,跟你有点瓜葛。”
“谁啊?”
“你的小姑子。”
“我的小姑子?”张教听得莫名其妙。
“是啦!”
“你莫不是搞错了吧!我几时有了个小姑子?”
“错不了,错不了,就是你那谁谁谁他女儿?”
“哦!她啊!”张教恍然大悟。
“你这个小姑子太瘦了点,手没劲儿,打方向盘都打不动。”
“不会吧?”
“骗你不成?”
“那你怎么教?”
“不知道,就这么教着吧!”
刘教说这个学员是张教的小姑子,我以为最少也是个中年妇女什么的,心想:都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开车?嫌马路杀手不够多吗?我去刘教手下的学员中闲聊的时候,才想起在中国有辈分这回事——张教的小姑子是个年轻的姑娘,大概跟我差不多大。她是刘教手下唯一一个女学员,坐在一群一边抽烟一边大声讲着荤话的男学员之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胳膊细长,有着和白鹭一般纤细的长腿,和白鹭一样优雅的姿态。她戴着一顶遮阳帽,在阳光的照耀下,她是那样美,犹如仙女下凡。
她开车的时候一定要在座椅上垫一个靠枕,倒不是够不着踏板,而是她的力气太小,非要曲着腿才能踩动。她打方向盘果然像刘教说的那样,很吃力,咬着牙才能勉强转动。等她终于转动的时候,车早已跑过了位置,再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看,我说吧!”刘教指着白鹭姑娘对张教说。
张教摇摇头说:“你教不熟的。”
“那能怎么办呢?只能这么拖着呗!”
刘教的学员练习的时候,我们会去旁观;我们练习的时候,刘教手下的学员也会来旁观。白鹭姑娘也会来,她会坐在副驾驶上,看着我们操作。每次白鹭姑娘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总会漏掉什么细节,没系安全带啦,没有提手刹啦,没有把离合完全踩下去就挂挡啦,等等等等。我下车的时候,教练就会训我,我的师兄们就会笑话我,刘教的学员也会笑话我。我回头去看仍坐在车上的白鹭姑娘,也许是车上有点热,她的脸红扑扑的,带着浅浅的微笑,很好看。有时我不在车上,白鹭姑娘也会坐在我旁边。我和师兄们说话的时候,她就看着我,我也用余光偷偷看她;师兄们不在的时候,我就会大大方方地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看她,她也会望向我。她那两只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讲述着她的真挚、纯洁与美好。看着这双眼睛,我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是一种亵渎。我也只能这么看着她,用眼神诉说我的倾慕、爱恋与虔诚。我们可以这样相望很久很久,一个一个下午,一天一天,一个个霞光灿烂的清晨,一个个云翳满天的黄昏。
我第一次走全程的时候,白鹭姑娘就坐在我的旁边,我能闻到她身上细若游丝的体香,那么近,又那么远。我想向她演示所有动作的要领,教她所有取巧的方法。但是我的手乱了,脚也乱了,没有一个动作做到位,车熄火了好几次。我刻意把离合踩得很紧,把车速降得很慢。因为我知道,等车过了终点线,我就会下车,就再也不会有和白鹭姑娘独处的机会,虽然我讲不出一个字,说不上一句话,但是我就是想和她待在一起,哪怕仅仅是多一秒钟,就一秒钟。
下车后,教练果然狠狠地批评了我,并威胁我说,如果我再这样不用心,他就把我放到下一批。放到下一批会怎么样?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白鹭姑娘,我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再下面几把的时候,每一把都是满分通过。教练很欣慰,笑骂我:“你这小子鬼得很,非要我骂你,骂了才能好好开。”
我再也没有出现过失误,可是白鹭姑娘再也没在我开车的时候坐在我旁边。每次我上车的时候,她就会慢慢地解开安全带,从车上走下来,坐到一旁。我望向她,她却不再望向我。她开始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再也不到我们的训练区域来。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可是转念一想,我需要知道什么呢?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与陌生人又有何异呢?既然是陌生人,就不该喋喋不休。
白鹭姑娘再次坐到我的副驾驶上是哪一天?我忘了,但是我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天很热,非常非常热,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只有发动机的“隆隆”声,和刘教的皮卡那浓重的机油味。我像往常一样最后一个上车练习,系好安全带,挂好档,正要放手刹的时候,副驾驶的车门开了。白鹭姑娘钻了进来,戴着那顶白色的遮阳帽,美丽依旧。她冲我笑了一下,系上安全带,靠在座位上,正视着前方,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我不自觉地提了一下嘴角,放下手刹,放脚刹,松离合,车开始动了,缓缓向前。车速还是那么慢,几乎是在蠕动。我的手很稳,脚也没有颤抖,车在我的手上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动作。我偷看了她几次,她只是微笑着直视前方,完全不理会我。五个动作都做完了,下了坡就是终点线了,车该停了,白鹭姑娘该离我而去了。车子过了最高点,我改成空挡滑行,用脚刹控制着车速。终点线离我越来越近了,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再离终点线还有半米远的地方,我猛地踩下刹车,同时松开离合,车子一震,熄火了,停在了终点线之前——不及格。白鹭姑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成面带微笑的样子。她看了我五秒,或六秒,然后用她的左手碰了碰我放在变速杆上的右手,凉凉的,软软的。然后,她解开安全带,下车,飘然而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远处,张教咆哮着冲我走来:“你这样是不及格,不及格。”
我忘了那天是几点回去的,只记得晚霞满天,归巢的鸟儿一只接着一只,呼朋引伴,放声歌唱。务农归来的农人牵着吃饱的老水牛渐步渐踱,后面跟着刚冒出双角的小牛犊,老牛在前“哞哞”地叫着,小牛犊在后奶声奶气地和着。晚风带来农家的饭香,炊烟缭绕在山间,构成一幅人间仙境。乡间的车道很窄,七扭八绕,绵延不绝。师兄们在车上讨论着练车的注意点,张教时不时训我两句,师兄们放声大笑。我望着漫天的火烧云,祝福每一个像我一样幸福的人都能做个好梦。
然后,白鹭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曾问过刘教,她去哪里了。刘教说,她结婚了,嫁到外地去了,不会再回来练车了。我忘了我当时是什么心情,总之,没有白鹭姑娘之后,我开得越发熟练了,也开得越来越快,以至于张教每次看我上车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我直接从坡顶飞出去。
科目二考试的前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刘教的训练场。我已经开得非常熟练了,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怎么看都能把动作做到位。最后一把开始之前,我和张教坐在椅子上休息。我抬头看着天,两只鸟从我头上并排飞过。
“那是什么鸟?”我问张教。
张教眯着眼看了一下,说:“就是两只普通的野鸭子。”
天上的那两只鸟似乎听到了张教对它们的评价,不满地“呱”了一声,而后拍打着翅膀向远山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化为两个黑点,消失在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