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书架,从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中掉出一张照片。
那是拍于2007年西藏的一张照片,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雪山上,两个人,跪在圣洁的纳木错湖边,迎着高原烈阳,高喊着心中的梦想。
其中一人是我,另一人,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
只记得,大家都叫他“高原之鹰”,以及,他曾在一个深夜里,为我挡住了死神。
一
那是2006年的冬季,年少轻狂的我,在大四实习空歇期,独自一人,坐58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来到“圣城”拉萨,住在简陋的青年旅舍,结交了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其中,一个高瘦的光头东北哥们,自称“高原之鹰”,在吉林的一所大学读书,也是大四,此行为其毕业之旅。
那天我们一起去纳木错。在圣湖边,在雪地里,疯玩、高声歌唱、尽情奔跑,把藏族向导关于高原上不能激烈运动的告诫抛诸脑后。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有了高原反应。一开始,并不特别严重,我也不太在意。忍着那种有些眩晕的感觉,和朋友们吃了晚饭,还喝了一点拉萨啤酒。回到青年旅舍后,我直接上床躺着,他们继续去酒吧喝酒。
睡下去,高原反应就汹涌而至:发烧、头晕、想呕、天旋地转。那种感觉,就像发高烧加上喝醉酒,不想动,也懒得动。因为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且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有信心,我当时并没有对高原旅行做过多研究,也没有准备救急氧气和药物。在那一刻,就算死神来了,我可能也没有力气躲开它。因为身体动一下,就头痛欲裂,我只好静静躺着,偶尔睁开眼睛,证实自己还活着。
那一夜,所有人都跟着旅舍老板泡吧去了,旅舍安静得像深海,没有一点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推开门,走进来。是“高原之鹰”。
他发现了我的症状,马上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罐氧气,那是他自备的唯一一罐氧气。他扶我坐起来,打开氧气瓶,在我的鼻子边轻轻地喷了几下。就像在无垠大海中精疲力尽时找到一块浮木,又像在高山峻岭间口干舌燥时喝上一口水,我从濒临昏迷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就是靠着那罐氧气,我渡过了漫漫长夜,战胜了高原反应,也拒绝了死神。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曾经救了我一命。
而今,我竟然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又身在何处?
第二天,“高原之鹰”就去了珠峰大本营,而我在拉萨周边晃荡了两天,就坐上了回广州的火车。
此后,我们再无见面,人生再无交集。
二
那些年,我们主要的网络通讯工具是QQ和电子邮箱。
我们在QQ上保持着联系,在某个深夜,他会突然冒出来,讲一些喜悦或者痛楚的事情。
我也会告诉他我的一些近况:毕业之后,我孤身来到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工作;中秋之夜,我突然接到叔叔意外死亡的消息;工作中,我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然后又幸运化解。
2007年夏天,他说他正在拉萨,一毕业就去了,在一家酒吧里打工。
“我觉得我就属于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是自由的,只有在这里我才是快乐的。”
他给我发过一些图片,都是他在西藏的足迹:
在巴松措的湖边,在墨脱的草地上,在色拉寺的经幡前,在日喀则的阳光里……
我无比羡慕他的随心所欲,放肆青春。在他的游历面前,我常常感觉自己特别无趣、苍老、庸俗,一毕业就进入机关工作,一工作就奔着结婚生子,购房买车,就像进入工厂的生产流水线,每一个环节的程序都已经设置好,只需一直往前走,也只能一直往前走。西藏对于我来说,是已经远去的记忆,是回不去的时光。
后来有人说,西藏是一种病。
2008年春天,他说,他回东北了,正在和一个姑娘谈恋爱,家里安排的,他也觉得不错,就交往了。
“但是,我怎么能被她束缚,她怎么能控制我的生活。”
那个姑娘,是他家乡一个地方官员的女儿,在双方家长谋划下,他被安排进入县城一个的事业单位,工作清闲,上班自由,工资虽然很低,但他的家庭环境可以让他忽略这个问题。一开始,他倒是挺乐意的,潇潇洒洒,无忧无虑。
直到单位的一个他从未谋面的老同事因病去世,领导叫他写一份悼词。
他说,从未见面,不了解其身世,如何写?
领导说,从简历上扒两句,从网上剪两段,不就可以了?
“我只觉得心凉,一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连悼词都这么草率。”
2008年冬天,他说,他正在拉萨,已经和那姑娘分手了,带着家里给的一笔钱,在药王山附近开了一家旅舍。
“我决定从此不再离开这里了,我要在西藏终此一生。”
但是,从他在QQ空间发表的日志看,他并没有好好经营旅舍,而是到处游玩,带着那些独自到西藏旅行的女孩,去阿里冈仁波齐峰转山,去大昭寺朝拜,去布达拉宫转经筒,去波密看米堆冰川……
我劝他:“先经营好事业,再去享受生活。”
他反驳:“知道你为什么不属于西藏吗?因为你的心不够纯净,你总是想世俗的问题,而西藏不是一个世俗的地方。”
我只好打住。我知道,我有病,我有庸常世俗之病,瞻前顾后,只求安稳,不够洒脱不敢任性。而他也有病,他有空幻不实之病,不顾实际,对抗现实,活在一种极端世界里。
2009年夏天,他在QQ上留言,叫我借他一千块钱,并且汇入一个林姓女孩的账户里。他说,旅舍连续亏损,已经要举债度日了。
“虽然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但她还是学生,而且,她不能留在西藏,她应该回到她的家乡。”
一个月后,他将旅舍盘了出去,还清债务,准备去林芝地区开饭馆。他向我索要账户还钱给我。我一直没有给他。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大木箱子,里面装着一把法丽达民谣吉他,寄自江浙地区,一个林姓女孩。
2009年深秋,凌晨,他留言说,我准备去尼泊尔了。
而且,他删除了QQ上所有的信息,包括签名档和日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这是他最后一次留言。
此后,他的QQ就一直处于离线状态,我给他留言无数,问他近况,皆无回复。
三
我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曾为我挡住死神的朋友,就这样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有时候,我盯着QQ,希望他的头像突然从灰白变成彩色,并且跳动起来。有时候,我想象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他知道我生活的城市,我工作的单位。
然而,他一直没有出现,就好像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
现在,我又看到这张照片。
在近十年之后,在深秋的夜里,在温暖的书房里,妻儿已熟睡,刚泡的普洱茶仍冒着热气。
我不知道,“高原之鹰”是否仍在飞翔。
世界很大,人海茫茫。也许,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他也端着一杯茶,想起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且不知道姓名的我。
也许,他已经拥有富足的生活,正在讲一段故事哄孩子入睡;或者,他正为了业务在夜总会拼酒喝醉;或者,他落魄奔波,在寒风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书架音箱里传来张国荣的歌,是《风再起时》:
我回头再望某年
像失色照片乍现眼前
这个茫然困惑少年
愿一生以歌投入每天永不变
……
我走到书房的窗边,望向远方,人们早已入睡,只有依稀几家窗口亮着的橘黄色灯光。
他们是否也有这么一段时光,只有在这样孤独的夜里才会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