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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年我十一岁。
我稀里糊涂地跟父亲去一趟北京,回来就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校园里的小明星。
北京很大么?有人问我。很大,很大。我将两只手搂成西瓜的样子,继而摇头,手掌变换出南瓜、冬瓜的样子,接着踮起脚尖,再张开双臂,像在拥抱一棵古树。北京有毛主席吗?有,毛主席躺在透明的水晶棺里。你说你看到了人民解放军?是的,我看到了。扛枪的守卫和明晃晃的机枪一样,都很威风。
这样的对话,每天课间、中午或者放学的路上轮番上演。
然而一天,一个高年级的孩子忽然跳出来,指着我说:你吹牛逼不打草稿。主席早死了,埋八宝山了,你怎么能看到?他当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以不置可否的语气,信誓旦旦地说,解放军的枪都专门收在故宫西门的军械库了,你不可能看到。
八宝山,军械库……我哑口无言,头脑一片空白。于是,他的话被越来越多的人重复问起,我像一个意外落水的孩童,百般挣扎却一切徒然。
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祥云。他是我东院的发小,整日寡言寡语,不认识的人都疑心他是哑巴。但是,我一直把他当我的朋友。那个夏日的正午,他从学校水房打了一杯凉水,放入几块冰糖,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一边在人群中继续围观,突然他来了句:金山不说了,你不可能看到真的机枪。
金山是我的乳名,只有他知道。学校里的师生都知道他是军事迷。这样以来,他说的话就格外重要。我恶狠狠地盯住他,却只看到一副平静的苦瓜脸。那张脸忽而陌生起来,还隐隐现出诡异的笑。我感到一阵恶心,胸中似有万千臭虫在攀爬,在翻滚。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感到万分羞赧。泪眼婆娑的我转身走开了。
半空的云黑压压的,羊群一样冲向未知的远方。河堤、田野和小路都灰蒙蒙的,恰似给云雾吞没了。雨点稀稀疏疏,漫不经心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感到一种粘滞的厌恶和灼烧的痛感。我在这样逼仄、崎岖、凹凸不平的小路上走着。我昏昏沉沉,心里却清楚得很:我踩死了十七只绿蝗虫,十二只黄蚂蚱,二十几只红蚂蚁。
乡间的泥巴路,像舞动的长蛇向前伸展开来。我垂着头,踮起脚尖寻找能够下脚的干净地。大大小小的水坑里闪出一个个铜钱大的水泡,水溢出来几乎要连成一片了。雨水顺着我的眼眶滑进口腔,我吐了吐舌头,那是酸雨的味道。身后的蛙声小了很多,我转过头,看不到脚印。迷蒙的小路将天地切割成了两个部分,那一刻我并不能分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我唯一清醒的是——天地间好像独独一个我。
我依稀瞥见头顶多了一把红雨伞。伞面绣着粉的荷花,伞骨黑而细,在风中摇摆得厉害。我隐隐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招呼我。我侧过头,立刻看到一个身穿红白格子连衣裙的姑娘。她的长刘海湿哒哒的,紧贴着额头和脸颊。她的眼睛圆而大,透露出一种坚毅、温暖的光。她的鼻翼高而挺,嘴巴长而翘,挂满雨珠的清秀的脸上现出淡淡的小酒窝。她脚上的球鞋,踩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泥坑,彼时已不能辨认出它本来的颜色。她走在的我的右前方,我走在后面。她悠悠地走着,脚步轻盈,像个神奇的魔法师。我忘却了雨,忘却了天地,忘却了数日来在学校遭受的冷嘲热讽。我们沿着小路走着,几近天黑。
前面有个瓜棚,我们休息一下吧。她提议。
我不说话,身体却被她的脚步牵引着。
我是四婶的外侄孙女,来躲计划生育的。她开门见山道。
我心中微微一震,一种欢愉之情油然而生。我用湿透的衣袖拂了拂瓜棚里一张用桁架和竹竿拼搭成的床铺。坐这里。我说。
她坐上去,望向我,望向我的眼睛。在她圆而大的眼睛里,我看到一张忧郁的脸。她忧郁的脸上有着一双同样沉郁的眼睛。
我们并排坐着,不再说话。近处的墨绿色的西瓜田里满是碗口大的麒麟西瓜,由浅绿的蔓藤连在一起,仿佛给大地戴上了一串串的绿翡翠。两只黑白相间的花喜鹊在一棵偌大的梧桐树上啁啾,仿佛在给巢里的鸟宝宝们唱着柔柔的摇篮曲。远处列队的槐树林,弥漫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雨之中。
2
红水村的夏天像孩子的脸,说晴就晴。每天放了学,我一路小跑,去瓜棚那里闲坐,一直到天黑。我期待着见到她,哪怕远远地看一眼。我的心突突地跳,像一只破败的孤舟在波涛连天的红河水上涉险而行。
她叫什么?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没有问她的名字。好像没有名字,我的等待便毫无意义。我坐着,立着,再坐着,立着,我的眼不断地在西瓜田和梧桐树间寻觅,在槐树林里扫荡。我像老人与海里的老渔夫,在与鲨鱼和白鲸苦斗几天几夜之后,只剩疲倦,仿佛眼皮耷拉下来就能睡个昏天暗地。
母亲与四婶不太对付,这我是知道的。我无数次经过四婶家的院门,大门半开,院里的狗吠得很凶。我走过来,走过去,好像在找一件极重要的宝贝。过路的人以怪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毫不在意。
去你四叔家借一把锯,父亲说。父亲要锯一段木头,家里的锯子锯齿钝了,非得一把锋利的锯齿不可。我理直气壮地走向四婶家。
四叔。我跨进大门喊四叔,眼睛却贼似的四处乱看。
四婶白了我一眼,自己去厨房隔壁的小屋拿。她粗着嗓门说。
炉灶口前,她正在烧火。她换了一套短衣长裤,长而杂的发髻由一根红皮筋随意地扎在了脑后。她猫着腰,右手握火钳,左手拉风箱。风箱刺溜刺溜地响,炉灶的火便忽明忽暗地闪着,照得她的脸若隐若现。
你来了。她放下火钳,抹一把前额的汗说。
嗯。我的脚步向里迈着,眼睛却再难从她身上挪开一寸。
四婶的大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向院门外的猪舍,只听她发出响亮的“啰啰啰”的唤猪声。
我是金山。
昏暗之中,我终于摸到锯子。再次经过她,我慌乱地自我介绍。
我叫朱晓华,叫我晓华好了。
傍晚时分,父亲用好锯子。我主动提出要去四叔家还锯子,父亲一边抽旱烟,一边昂起头夸我懂事了。
我远远地看见穿着红白格子连衣裙的晓华。她正立在一座蒙古包似的草垛前,一边擦汗一边喘气,脚下的红球鞋是那般抢眼,红球鞋旁边是一堆刚淹没脚掌的麦秸秆。
麦草好难拽啊。她喘着粗气,发出壮士断腕式的叹息。
我二话不说,俯下身帮她一起拖拽。经年累月的草垛在风雨的洗礼下由米白色变成黑褐色,越发下沉,顶上的塘泥似万斤铁轨压降下来,沉重极了。我弓着背,侧着肩膀,伸展的手臂在前方摸索着,像在暗黑的隧道里拖拽一辆抛锚的列车。一分一秒,零星抽下的麦秸秆终于堆成了小山,渐渐没过了我们的膝盖、腰间和胸膛。
想去红河那边看看吗?我小心地问她。
她望向庭院方向,沉默片刻,接着低低地说,好的。
第二天是周末,天气并不坏。迎面的阳光很柔和,我睁大眼,看到广袤的土地上绿油油一片。无垠的天空上除了一轮泛着金光的太阳,还有数不清的流云,它们像农场的动物跑来跑去,又像动物园笼子里的猛兽闪电般地四处逃窜。空气中有泥土和青草的香气,稻田里的谷穗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散发出农作物独有的淡香。村头皮柳树上蝉声雷鸣,声声入耳,却并不让人感到心烦。
3
红河的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穿梭如织。河上仅有一桥,由村民们集资建造,虽然是木桥,却很牢固。父亲说它奇迹般地扛过了三年前的红河大水,除了桥面上的几块板料被红水冲走,桥墩子稳如泰山,毫发无损。木桥不过千米之距,我和晓华却走了很久。
她脱了红鞋子,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拖着格子裙的后摆。我们时而看看桥下的小鱼,时而看向河对岸的白马寺。林中的鸟儿飞来飞去,不知忙着筑巢还是觅食。沙滩上的牛羊成群,有的在啃草,有的在喝水,有的旁若无人地做着恋人们之间的游戏。
晓华好像害羞似的将头歪向一侧,接着望向天空。她指着天空说:你看,那些鸟儿飞得好高。
是呀。我附和道。
不知它们要飞向哪里,我好想像它们一样飞得又高又远。她不无感慨地说。我立刻看到她脸上的愁容,犹如嗜甜的孩子将糖果藏在口袋,忽然发现糖果全化了,一脸的窘态。
那座桥似乎很长,我们走啊走。我们跨过桥,在一处葡萄园前停了下来。枝头的葡萄又大又圆,有青的,红的,紫的,令人垂涎欲滴。我踮起脚,手臂穿过栅栏,就在手指触到枝头的那一刻,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接着从园子里窜出一只猎狗。猎狗又高又胖,像一只藏獒,身上的毛发完全爆炸开来,口里吐出猩红的长舌头,露出闪着寒光的利齿。
我杵在原地,呆若木鸡。晓华拉起我,如离弦之箭往另一方向冲去。猎狗穷追不舍,发出骇人的狗吠。我忽然跌入一个泥坑。猎狗向我扑来,晓华手里晃过一个黑东西,接着我就晕过去了。
我睁开眼。晓华在水边清洗着脸颊和双手。她裙子的下摆现出流苏似的碎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浅色的袜子破了好几个洞,上面占了很多褐色的血。晓华坐在草地上,脱了鞋袜,用清水反复清洗着伤口。
我坐在她身旁,望向她的脸。那是一双白底泛黄,稚嫩无比的脸。她的刘海长长的,几乎遮住了半个额头和一只眼。她的眼睛圆而大,透露出一种坚毅、温暖的光。她的鼻梁高而挺,嘴巴长而翘,她的天鹅颈是那般白皙、光滑和修长。她颈上绕一根红绳子,中间嵌着一个莲花状的银器,仔细看去,上面镂刻了一个大大的福字。
疼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
不怕狗吗?我问她。
怕。她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两年后的端午节前一天,村子里的女人们都赶着包粽子,男人们忙着为第二天的赛龙舟做最后的准备。我在四婶家门口的草垛旁学喜鹊叫了三声,晓华出来了。我们一起去村南头的古银杏树下漫步。银杏树上葱翠的叶子密不透风,扇形的叶子活像一把把迷你的芭蕉扇。树干很粗,大约四五人才能合抱,离地五尺之处贴着一张金属铭牌——“千年第一古银杏”。
晓华凝视着这棵古树,像看一位老朋友,又像看一位寿终正寝的老人。她目不转睛,看了很久。接着,她原地挺立,双手合十,目光紧闭,嘴里嘟囔着旁人听不清的话语。我忽然注意到她耳后有一个雪花状的胎记,淡青色,极雅致。
离开古树,我问她许了什么愿望。
她神秘一笑。我跟着笑了笑,其实是在尬笑。我本意想告诉她我许的愿望。
接着,仿佛一夜之间,红水村的流言像头顶的流云一样漫天压境过来。荷塘边洗衣服的村妇们禁不住窃窃私语,继而这些私语开始在无所事事的爷们之间传播。那天下午,我和父亲正在堂屋睡午觉。老旧的风扇发出嘎吱的声响,外边还有蝉的聒噪。半睡半醒之间,大门外似乎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接着是脚踹门的撞击声,与此同时还有女人骂骂咧咧的耍泼声。
4
四婶扯着嗓子骂我小东西。她的嗓门底部似乎有一个发射器,正火药十足。她骂我不要脸。接着,她又将矛头转向我父亲。她翻起二十年前的旧账,说她骂老东西(意指我爷爷)的时候我父亲扇了她两个耳光。她太狂了!父亲要我别理她,似乎又喃喃自语道——明明扇了她三个响亮的耳刮子。
多年后,我仔细回想过往的细节,大概拼凑出这样一个事实:那天,我和晓华相约去红河滩拾贝壳,捉鱼虾,捡鸭蛋。回来的时候大概天黑了。俩人因为太累,又有很多话没有尽兴说完。于是,走到四婶院门口的时候,我耍了个小心眼。我建议她坐麦垛旁休息一下,我再帮她多拽些麦秸秆,以备不时之需。村里的长舌妇太多了。再往后的事,就不是我能想明白的了。
入伏那天,父亲从瓜田收了一袋子的西瓜,他挑了两个最大的,示意我给四叔送去。院门口,我像一个夜深的贼,并不敢从正门迈过。我目光暗自扫过草垛,却发现那里已经夷为平地。我不敢跨进大门,却止不住地想起晓华。我发出三声喜鹊叫,院里立刻传来四婶排山倒海般的叫骂。
西瓜砰砰地被摔了个遍,地上散开的汁液像极了殷红的血,门前梧桐树上猫头鹰咕咕地啼鸣。四婶摔门而去。我杵在原地,脸上一团火在燃烧。过好一阵子,四叔溜出来,小声说:你可把晓华害惨了。她做不得人,回明港老家了。
我的泪霎时倾盆而下。我腿脚松软,一个颤抖,整个人跌倒下去,再没有知觉。
古银杏的叶子黄了,落了。接着,花生、玉米、红薯都收割了,空地犁耙之后种上了麦子。再后来落了一场又一场的雪。我的目光,随着银杏叶、花生、玉米、红薯、麦田和雪一路寻觅,却再难见到她。整个人似乎害了一场痨病,体虚、腿软、盗汗、咳嗽、发热,交替进行。连最溺爱我的父亲后来都指着我的鼻子痛骂:你可是家里的独苗啊,你得振作,不能让村里的人看笑话……
柳树发芽的时候,她终于来了。
同样的乡间小路,我们插肩而过。起初我疑心她身后有死神四婶。待过了一刻钟,我环顾四周,崎岖、苍茫、凄凉的泥道上只有一个我。她为何视而不见?难道她真的被我伤了?既然伤了,又何必回来?孩子的世界,问题很多,问题像没有穷尽的泉眼,一层冒一层出,涓涓细流,汇成泥潭,以至于我常常迷失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一场意外差点夺走四叔的性命。父亲一路兜兜转转,自行车、电三轮、公交车快速切换,终于在天黑前抵达现场。年轻的卡车司机贼头贼脑,频频看腕下的手表。父亲扣留了司机的驾驶证,拦下一辆出租车。俩人不费吹灰之力将瘦小、孱弱的四叔抬上车。第三天,四叔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他的肋骨断了一根,腓骨骨折,局部软组织挫伤。卡车司机全程陪同,垫付了医药费,赔付两万元草草收场。四婶在四叔转为普通病房的那天早上也赶来了。她手里提了两份骨头汤,一份给四叔,一份递到父亲手里。她没有说感谢的话,但眼里闪出一丝亮光。
晓华来了。她戴着一顶鸭舌帽,上身纯白的休闲夹克,下身墨绿的超短牛仔裙,她头发很卷而且短了许多,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跟先前的没有分别,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她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我忽然望向她的眼睛。那是一种宝蓝宝蓝、深不见底、令人不安的眼睛,它让我莫名联想到深渊、黑洞、物质和反物质。
两月后,四叔出院了。四婶在家里蒸了一大锅的新面馍馍,不等供奉完祖宗先人,四婶就送来了两大盘。我开门,立刻看到她。她颈上绕一根红绳子,中间嵌着一个莲花状的银器,仔细看去,上面镂刻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她的唇湿润且饱满,红艳艳的唇彩明显走歪了道,给人一种滑稽、夸张的感觉。
我“扑哧”笑了。她佯装愠怒,缓缓走来,将两盘热腾腾的馒头放在正屋的案几上。
吃吧,她说。
我望着她,好像在看一位老朋友。我有那么一点旧时的熟悉感,可转眼就被一种怪异的陌生感给驱散了。
5
金山,你不认识我了?她浅浅地说。
一股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将我的疲惫、烦闷和猜疑全都一扫而光。我看着她深邃的蓝眼睛,说,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人总得有点变化。她慢吞吞地说着,像极了一个哲学家。
四婶每天要去田里锄草。晓华便推着轮椅上的四叔,我赶着四叔家的羊群,我们一起去河滩。有时车轮陷在沙坑里了,晓华像推一个坡道上的巨型石球,推来推去也不见撼动分毫。她气得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我搓了搓手,朝手掌哈了一口长气,我一边推一边用肩扛,车子只是动了动。
我喊她搭把手。她起身,撩了撩额前的刘海,现出一双哭红的、楚楚动人的眼睛。她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我立刻感到血脉在周身扩张,脚底的血直冲到头顶,我精神为之一振。车子滚出几米远,却陷在一个更大的坑里。任凭我们再怎么努力,车轮还是一动不动。
最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说:算了吧,你们去放羊,我在这里坐坐。
那是四叔的声音。四叔的脸黑黝黝的,他眼睛凹得很深,使我一度疑心那声音不是来自口腔,而是那双陷得极深的眼睛。
我和晓华都舒了一口气。羊群在前面奔跑,飞扬的沙尘如烟雾般弥漫在旷野里。晓华跑得很快,很欢,我也追得急。阳光,沙滩,飞鸟,她和我。我一边追,一边想着我和晓华的过往。我们一起在乡间的泥道走过,在河对岸的葡萄园被狗追过,在村头的古银杏树下许过愿望,在草垛边拽过麦秸秆,也被人误解过。我一边跑,一边在想,葡萄园的猎狗是否也这般速度,晓华有没有最终打败它?草垛旁的幽会,到底被哪个长舌妇看歪了,后来怎么就一传十,十传百,让我们在村里成了别人的笑柄?晓华啊,你怎么忽然就变了呢……
晓华一个急转身,将我扑倒在沙滩上。红河滩的沙子极细极软。我躺在那又细又软的沙子上看她,看她秀美的卷发,看她圆而大、楚楚动人的眼,看她天鹅颈上的福字银器,也看她微微隆起的胸膛。我抓起她小猫似的小手,同时也听到我急促的呼吸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是荷花、栀子花、百合花?我说不清。远处传来母牛召唤小牛的哞哞声,我只觉天地小了,小到只剩下她和我。
四叔走下轮椅的那天,晓华不见了。那天,也是我人生最倒霉的一天。我连日低热,腹胀,全身乏力,恶心。父亲说我眼结膜发黄,脸色也不对,赶紧去医院吧。我僵持不过,同时也怀着对死的恐惧。
检查完,医生安慰我,这个病不怎么严重,而且基本没啥传染。但是我看到父母还是悄悄在病房外戴上了口罩。病床上悬挂的黄色药水,让我眩晕。我看到手臂手背因为护士的不熟练带来的诸多针孔,感到无比厌烦。医生告诉我,丙肝的传染更多地来自于家族遗传。可我们家祖宗三代并没有谁得过这种病症,红水村也从来没人听说过。
窗玻璃外,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流,街头的霓虹灯在闪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我很奇怪,我竟然首先想到的是她那张饱满、湿润、红艳艳,唇彩走线歪歪扭扭的唇。她去了哪里?为何不辞而别?为何同上次如出一辙?
没有回答。病房静得出奇,逼仄的空间连回声都没有。
各项指标稳定后,我出院了。回到学校不过三周,我申请了退学。父母拗不过我,教学办那位肥胖的刘主任很爽快地签了字,好像生怕我一秒钟后反悔的样子。我害怕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我也怕极了父母的口罩。我以为辍学了就解脱了,其实我错了。我终日衣衫不整,踩着一双半坏的旧拖鞋在红水村晃悠。同窗陈世界说我,你像孤魂野鬼。不,他纠正说,晚上的你比鬼还鬼。
6
那时的陈世界常常在我家北窗捏着嗓子学狐狸叫。
每天鸡叫头一遍,不等他叫第二遍,我便惺忪着眼起身,从门后扯过一口蛇皮袋与他会合。借着东方微露的晨光,我们从红水村,易湾村,王庄,魏庄,一路捡到五公里外的中心大街。抵达废品收购站的时候,常常天已大亮。有一天,我俩卖完碎玻璃,陈世界抖抖袋子,突然一声惨叫。原来他后背早已浑身是血,红色将蛇皮袋染了一大片。小诊所出来后,我们算了半天,才发现:半口袋的玻璃钱勉强抵扣了伤口处理的费用。
于是,我们一路叹息,一路回忆旧时一起河滩放牛的快乐时光。那时,我们不谙世事,带小伙伴去自家地里掰玉米,拔花生,挖红薯。槐树林里的柴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只消在河滩挖一个小坑,将柴火棒点燃,待一切化为灰烬,将红薯、花生埋进灰坑,拿几个长树枝架起来,在上面烤玉米。不知何时,玉米、红薯、花生的香味随西风飘到河对岸,我们看到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母亲,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个衣服无比鲜艳的少女。她好像扎着齐腰的双辫子,走起路来屁股一撅一撅的。
“墙角数支梅,不知你爱谁?
要是爱上我,请把河来游。”
这是陈世界的即兴诗作,他喊得有模有样,让对面的母女驻足观望。
“墙角一枝梅,你不爱我你爱谁?
要是你爱我,请把裤子……”
我还没唱完,河对岸的母亲便暴跳如雷,她泼妇似的指着我们骂,骂得字眼极难听,什么妈妈的,奶奶的,都要骂上祖宗十八代了。
陈世界咧着嘴,想笑又笑不出来。
你那时多带劲儿,现在怎么蔫巴得像个死人?!他指着我反穿而且钮子扣错行的衣服说,你看看,你和村西头的王小中(流浪汉)有什么分别?你的血气跑哪去了?你的魂儿都丢了!他愤愤地说,口气倒像在训斥一个不孝之子。
他从口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镇上邮局的,我去寄东西,顺道取回来的,他说。
我撕开信封,一行清秀的仿宋小字出现在眼前:
多年不见,你还好吗?听说你辍学了,实在可惜。我在南方一个皮鞋厂做临时工,工作很枯燥,我在努力适应中,勿念。顺便说一下,我的一个朋友要去G城,她的车票是某年某月某日某车次。如果可能,请代我照顾她。
没有署名,信封上也没有其它蛛丝马迹。
仿佛时间机器被重置了,我忽地满血复活。腕上电子表告诉我,今日便是信上指示的时间。我对陈世界说了声再见,便立马折返回去,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再从父亲卧室的床头柜里顺了几百块钱,便匆匆奔赴车站。
绿皮车动起来。站台上的小商贩和流动的小推车向后倒去,人群和建筑物远了,模糊了。我斜靠着头枕,懒懒地眯着眼,观察起我所在的这节车厢。上下连体的硬卧床,左右齐整地摆开,中间空出一个宽度适宜的过道,过道干净极了。过道靠窗的案几上,立着一个造型别致的魔法瓶,瓶里插着一小束粉红的勿忘我。花儿散出淡淡的芬芳,火车轻微颠簸着,我有了困意。
绿皮车震颤一下,上来一个女生。她脚步极轻,像蜻蜓点水。她年龄大约与我不相上下,斜挎着一个便捷包,长发披肩,皮肤白皙,瘦削的瓜子脸上挑着两道新月眉。我的心湖顷刻间像被投进一堆石砾,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女孩将包包举过头顶,试图塞向过道拐角的行李架上。她几次尝试,始终差点高度。我起身,行了个举手之劳。大家客气、寒暄一通,顺势攀谈起来。
原来,女孩和我一样,也是辍学生。她说她烦透了学校的军事化管理和格式化的教条主义,那些复杂的数学、物理、化学符号和公示让人脑壳疼。她说她喜欢读诗,喜欢写诗,喜欢大自然里的一切。她滔滔不绝,我却越加自惭形秽。我能告诉她我被村里人嘲笑,我得了丙肝在学校被歧视吗?我不敢冒险。我不说,她也不问。让我颇感意外的是,我们的终点竟指向同一个G城。
7
夜深了,隔壁车厢传来大人们的鼾声和孩子的吵闹声。借着车厢微弱的光,我看到她瘦削、白净的脸上,一双睡眼惺忪的眼正凝视着我。而我,也深深凝视着她。
你好美。我心里对她说。
她眯着眼笑,好像感应到了我的心声,又好像在做一个梦。
晚安。她好像对我说。
她叫小北。后来我们同一个工厂实习,入住同一工业区的单身宿舍。每天早上五点,我们准时楼下碰头,一根油条,一碗粥或一杯豆浆,我们抹完嘴小跑着奔赴各自的工位。午休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质检台前的大玻璃房里听机器的轰鸣。晚上六点,我们又一起回宿舍,各自洗漱,换上清爽的衣服,去两里外的码头吹海风。
两只海鸥扶摇直上,奋飞,嘶鸣。我们相视而笑。
小北指着前面的雄性鸥说,那个是你。
我指着另一只鸥说,那个是你。
我们相处的时候,话题总层出不穷。我们心照不宣,似乎都刻意回避着与晓华的一切。小北不时谈谈流水线上和她同样单纯的小姐妹,也会吐槽几句世故圆滑、处处挤兑人的大耳朵领班。我歪着脑袋,像在听外星人的故事。她谈累的时候,我便去附近的小卖部买一大杯加冰的珍珠奶茶。我撕开吸管纸,将软管啪一声刺入奶茶包装盖,递给她。她小心接过,啜一口,嚼半天,接着递给我,示意我一起喝。
我给她朗诵舒婷的致橡树。她说舒婷的诗有些艳,有些拖沓。她说她喜欢顾城、北岛和海子。她眯上眼,口里吟诵出软糯的诗行。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罢了,她望向我的眼。我立刻看到她白皙、瘦削的瓜子脸上挑着两道新月眉,新月眉下是一汪灵动、闪着银光的眼睛。她看向半空的云,眯起眼睛继续吟唱: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你更喜欢顾城还是北岛?我问她。
各有千秋。她说,顾城的诗有一股灵气,北岛的诗里有冷峻和愤怒。
8
当我朗诵《我爱你, 花楸树》的时候,我的喉咙似乎被莫名的东西粘滞,又像被千丝万缕的阳光拉扯着。
我不想说花楸树。我满眼、满心都是小北的名字。可是,我说不出。
你也喜欢海子的诗?她莞尔一笑。
是啊。我故作镇定地回答。我不想在她面前暴露我的无知。
夕阳西下,地平线的尽头与海面相交,在远山山脚印染出一抹绚丽的彩虹。我望着小北干净如初的脸,像在看一个婴儿。她也笑着看我,绯红的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们远眺,感受夕阳和清风。海鸟时而高飞,时而从海面嗖地掠过。
天暗了,海边的风肆虐起来。我脱了薄外套给小北披上。她脸上闪过一丝狐疑,转瞬即逝间又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谢谢你。她望着我,在我耳边低语。
9
惊蛰那天,厂区放假。我们沿着海边步道漫行。我骑着淘来的二手车,小北在后座不时发出惊叹。那天阳光和煦,一路的木棉花红得像在燃烧。禾雀花白得纯粹,一簇簇的花枝像成百上千的蝴蝶在飞舞。洋紫荆开得很艳,或粉或红或紫的花朵在风中顾盼生姿,好像唱着欢快的歌儿。
累不累?过了几个稍微有些小坡的步道,小北便不住地问我。
不累。我脚下生力,反而蹬得更猛了,好像那一刻我找到物理界尚未被发现的永动机。它,就在我的身体里。我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少年,逆风疾行。
还是歇一会吧。车子在又一个坡道慢行的时候,她从后座跳了下来。我们在一个石凳上坐下。
椰林下的树荫很大。海边的风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我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那是她惯用的洗发水的香味。在这浓淡适宜的味道里,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蠢蠢欲动。我眯起眼,假装昏睡。眼角的光,却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一秒。她从便捷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又拿出一支烫着卡通画的自动笔,在上面涂鸦。她不时望向我。我便像只会眨眼的弹涂鱼,与她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恍惚之中,她忽而消失了。我四处张望,不见她的踪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拾起那个本子。书签带隔着的一页,上面画了一个半身的人面像,又大又圆的脑袋上有一张清秀的面孔,眉心有一个淡淡的疤痕。
画像的前一页,有几行娟秀的字迹:
“你好呀,未来先生,近日你好吗,我挺好的。
记得我说过春天来的时候了,我失去的就会回来了。三年前我们分开了,没有打听,没有联系。大雪消融的时候,她如约而至了,所以我是被上天眷顾的。买了一棵绿植,买了好多条鱼,超级漂亮的婚纱鱼,虽然现在只剩下四条了,但是他们已经陪伴我半月之久,我知道他们会一直在,我还给他们取了名字,奶茶,招财……有它们的陪伴,我的生活有趣了很多。我更加懂得分享,要是你在就好了,这样我们依旧会有聊不完的天,乐不完的笑点。在没有动态的日子里,依然期待着你的出现。”
我精神游离,一时紧张,把她日记里谈及的朋友,看成了个男生。我的脸在发烫,喉咙已不能吞咽,我的脚心、后背和手心全都黏糊糊的。三年前,她在哪里?他怎样?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故事……一连串的疑问潮水般袭来,我感到空前的窒息,四处探头探脑,却无处躲藏。她期待着他的出现,还要像婚纱鱼一样穿上婚纱,与他走进婚姻的殿堂。我和笔记本同时滑落在地,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柔软的手探到我的鼻翼,细长的手指掐中了我的人中。我身体微微一抖,醒了过来。
10
清明之后是五一,流水线哐当哐当,昼夜不停。我和小北像被铆在工位上的机器人,每天除了一刻钟的午休,只剩不足五个时辰的睡眠了。小北素面朝天,除了必要的洗脸,没有任何多余的妆容。我蓬头垢面,凌晨下班,回宿舍倒头便睡。
中秋前一晚,我睡不着,独自去了海边的小酒馆。酒馆的老板不认识我,但很热情。他请我喝伏特加。我没喝过伏特加,我端起硕大的酒杯,一饮而尽。老板惊讶极了,给我竖起一个拇指,稍后便走开了。我朝服务员挥手,叫了两杯威士忌。我越喝脑袋越重,我感觉舌头打不了弯,腿脚也站不稳了。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我像个疯子,胡乱地喊着小北,小北。我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糊在我的嘴唇和下巴上,又顺着下巴垂涎三尺。
我迈着蛇步,走向侍者。我要打电话,我说。他递给我话柄,我贴在耳朵上,拨了几个数字,手指突然石化般悬在了半空。你喝高了,忘了号码?侍者问我。怎么会?世间的号码,即使是红水村村委唯一能找到我父母的电话号码忘了,我也会记得她宿舍的电话。不会忘记。我信誓旦旦地说。我继续拨完余下的两个数字,电话响了。
你是金山?一个陌生的女声。
我是。我找——我找小北。我的声音很低,勉强可以让对方听到。
小北去找你了。你去哪了,她回来我让她找你。
我说,我在爱琴海酒馆。
对方好像嘀咕了一下,便挂了。
月亮又高了。起风了,蘑菇云流动开来,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一双熟悉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接着是熟悉的温润的声音:
怎么喝那么多?
我费力地抬起头,看着她。我很不争气,我的泪稀里哗啦地流个不停。我扑向她。
我喜欢你。我说。我其实想说爱,但我觉得那个字太重,我怕我受不起,更怕自己说了,便没了回旋的空间。
我知道。她很镇定,脸上没有丁点涟漪。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你头上的疤怎么来的?她忽然盯着我额头问。
谈起晓华,我又泪流满面。我和她说起我们在红水村的点点滴滴。我们在乡间的泥道一起走过,在红河滩一起拾贝壳,捉鱼虾,捡鸭蛋。我们在河对岸的葡萄园被狗追过,在村头的古银杏树下许过愿望,在草垛边拽过麦秸秆,也被人误解过。
这疤——就是葡萄园逃跑时被猎狗的利爪挠的。我指着疤痕,带着浓浓的酒意,似乎有些炫耀地说。
你……晓华……小北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
晓华,你认识晓华?我急得直跳脚。
晓华在奥兹护理院。她淡淡地说,似乎有伤感又有几分遗忘。
11
我一觉睡到天亮。
后来发生的事,包括小北说的那些话,我忘得一干二净。那些话像孩子拼图上最后的一块缺板,我在脑海费劲周折,却一无所获。小北宿舍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次日晚间,我终于按捺不住地去找小北。
我不停地敲门。我找小北,我说。开门的是一个姑娘,我没有见过。
小北不在这里了。小姑娘指着空了的下铺对我说,她昨天中午就走了。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字条?我心存侥幸地问。
没有。她白了我一眼。
门砰地关了。
冬至前后,我被老家的一通电话搅得心里很乱。奶奶身体很不好,父亲老催我回去看看。我终于辞去工作,回了红水村。奶奶仰面躺在床上,她的脸被挤在一堆皱纹里,看不到表情。她像一架沉默的即将报废的机器。她看到我,忽然有了生气,招呼我将她扶起。她从颈上扯下一条澄澈透明的玛瑙串成的链子,说是祖母传给她的。她想走之前当面交给我,希望我把它送给对的人。
一场电闪雷鸣之后,奶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我要把玛瑙项链还她。她说,她都一把年纪了,要那玩意干啥。给你了就是你的了,她说,我现在还不想死,阎王爷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了我。哪一天如果我要死了,我还有个念想,只有你能帮我实现那个念想。奶奶说完,歪着头打起了鼾。
我走向记忆中的奥兹护理院。不知翻过几座山,跨过几座桥,绕过一个垃圾处理厂,我终于来到边远的奥兹村。护理院的大门紧闭。
我找晓华。我对眼睛露出凶光的门卫大叔说。
哪个晓华,我们这有好几个叫晓华的。门卫打起官腔,既没有帮我找,也没有让我进去自己找的意思。
我找朱晓华。我说。
你是谁,是她什么人?门卫有些不耐烦。
你告诉她我是金山。
他进去很久,约摸一两个小时后才慢腾腾走出来。他眼里泛着怪异的光,不安好气地对我说,你走吧,我们没这个人。
朱晓华——朱晓华!我扯着嗓子大喊并试图翻越大门护栏。
他一把将我扯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
你走!他恶狠狠地说。
12
我一口气跑到一里外的杨柳树下。我的心战栗着,颤抖着打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几行久违的仿宋小字:
“金山,别来无恙。我在这里很好,和老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感到很放松,就像在红水村的乡道上漫步。我伺候这里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护理员院长不要我的生活费,还每月额外给我一千二百块,我很知足。我现在不再耳鸣,不再幻想,可以睡踏实觉了。原谅我之前的不辞而别。
红河村太可怕了,我常常在梦里被猎狗追,被长舌妇戳着脊梁骨骂。我求妹妹晓朵代我去红河村。有一天,她突然回来对我说,姐,我给你报仇了,你可以睡踏实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整天整夜地合不上眼。一闭眼,又全是梦魇。后来,我寻思着让我的好朋友小北去陪伴你,不知你们进展如何。惟愿一切安好。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不见的好。“
红河水边,我伫立良久。我蹲下身,想鞠一捧水洗脸。祖母给我的那条玛瑙链子从我手心忽然滑落,在水面打了两个水花,便消失了。我一阵眩晕,瘫倒在地。我的泪尽了,我的身体像一盏完全耗干的油灯,煤油蒸发,仅剩半寸的棉线捻子。
我望向天空,似乎看到过境的孤雁,看到海尽头的一叶扁舟,还看到浩瀚星空的一颗星辰。那一切,离我那么远,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