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谊

江南南昌县有两个读书人,年长的那个已过了不惑之年,参加了很多次科举,至今没有高中。年少的那个初出茅庐,今年是第一次准备科考。两人为了清净,都选择在城北荒山上的北兰寺里备考。多日相处下来,两人发现彼此言行相合,意见相近,惺惺相惜,索性结拜为兄弟,约定一同赴考。

一日,年长的告知年少的,需要下山数日,安排妥家事再回寺里会合。年少的应道:“兄长只管放心去,我一定等兄长回来。”

年长的告别了年少的,下山回家,不料途中暴病去世。年少的每日在寺中苦读,对年长的死浑然不知。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阴风阵阵,月光暗淡,年少的早早的睡下了。披着一身草席的年长书生悄然进入卧房,来到床前,轻轻地摇醒了年少的。年少书生迷糊揉眼,觉是年长的,怨道:“兄长一去多日,如今深夜回来,我很困了,先去歇息吧。”

年长的苦笑道:“我也没想到和贤弟一别,将近十日,路上暴病身亡,如今我已经是鬼了。然而挂念和贤弟的约定,割舍不下与贤弟的情谊,特地来和贤弟道别。”

年少的听了年长的话,方才觉年长的搁在背上的手,冰凉冰凉寒气直透脊梁,不禁打了个激灵,抱着被子缩到墙角惊恐地看着年长的。

年长的想是吓着年少的了,于是起身退后几步坐在桌旁,安慰年少的,“贤弟别害怕,如果我要是想害贤弟,又怎么会一来就告知自己已经死了呢?我来,除了念及旧情,还有三件后事想要托付给贤弟。”

年少的听了后,稍稍安稳了下来,怯怯的问:“是要拜托我什么呢?”

年长的挠了挠头发,“我家里有70多岁的老母亲和未到30岁的妻子,如今我走的匆忙,没有安排好她们,怕是难以生活。如果能有几斛米,就足够了。希望贤弟顾念我们的旧情,能够接济下她们,这是第一件事。”

年少的含着泪听完,不住点头,“兄长放心,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他们挨饿的”。

年长的听了松了口气,感激的笑笑,接着说:“我学圣贤书20余载,然而心中学问生前没来得及出版成书,希望贤弟能帮我出版书籍,使世人不至于那么快忘了我。”

年少的认真的听完,拍着胸脯说:“兄长的高见愚弟素来敬佩,我会为兄长著书立说的。”

年长的听了感激地连连点头,待平静下来,说出了第三件,“另外,我还欠着村里卖笔的老王几千钱,想我生前言信行果,不曾失信于人,不想死后为人所诟病,希望贤弟能够帮我把这笔买笔钱补付了。”

年少的十分果断的答道:“兄长待人真诚,这钱我会为兄长偿还,定不辱没了兄长的名声”。

年长的听了,连着说了三句甚好。过了会两人对望着尴尬无语,年长的就一拍膝盖站起告别道:“既然贤弟答应了我的请求,那么我可以走了。”说完转生就要离开。

年少的看到年长的言辞和善,就和生前没有两样,心里早已不把年长的当做死人对待,这时见年长的要走,忍不住下床拉住年长的手哭泣,“今日一别,怕是再无机会相见,兄长为何不多留一会?”。

年长的也忍不住回身拥抱年少的抽泣。两人重新坐回到床边,聊起了同学的日子,时而欢笑,时而唏嘘。年少的觉得自己说了很多很多,又觉得怎么也说不够。年长的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的听着。

过了不知多久,年长的忽然站起身道,“我必须要走了”。年少的伸手去拉年长的,拉了几下,却发现年长的毫无反应,探头查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年长的龇牙裂目,面目狰狞。

年少的害怕了起来,推了推年长的后背,颤巍巍的说:“兄长既然已经说完了,那就走吧。”年长的仍旧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年少的又拍打床铺大声呼叫,年长的仍然岿然不动。

年少的越来越害怕,悄悄的摸下床套起鞋子,猛地起身飞奔出门,跑出几十米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年长的也跟着追了出来。年少的沿着山路越跑越快,然而年长的也在后面越追越急,就这样你追我赶跑出数里地,连滚带爬来到山脚下。不远处路边有一所宅邸,院墙不高,少年赶紧跑到墙边,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上墙头,慌忙中脚下一滑,摔到院内,晕死过去。

年长的很快追到,径直一头撞向院墙。说来也怪,年长的身体僵硬,力气却是极大,在墙上撞开一个窟窿,脑袋探到墙内,身子却卡在墙中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年少的流口水。

天亮以后,房主人出门看到晕倒的年少的和墙上毫无动静的年长的,小心翼翼过来查看,发现年少的还有鼻息,赶忙叫家里人取来热姜汤给年少的灌下。年少的这才悠悠转醒。看到卡在墙里没了声息的年长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嘶喊:“兄长为何杀我。”任凭房主人如何安慰,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房主人只得请人去城里四处打听,总算找到年长的家人来收敛尸体。城里人听闻,有好多跟着来看热闹。其中有个道士,看到年少的哭喊几近晕厥,心生怜悯,打听清楚事情经过,便来到近前劝说,“人的魂是善良的,然而魄是邪恶的,人的魂是灵动的,而魄是愚昧的。你的朋友死后心愿未了,魂魄附着在尸体上来找你了愿。当他把后事托付完,心愿一了,魂得到了平静渐渐散去,然而魄却在尸体中滞留。当魂散尽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要走了,却来不及了,起了尸变。世上的行尸走肉,都是滞留在尸体中的魄驱使的,称为僵尸。只有懂得御尸的道士才能制住僵尸。”

年少的听了道士的劝,止了哭喊,再三拜谢过道士后,帮着年长的家人收敛尸体去了。


这篇故事改编自清代散文家袁枚《子不语》卷一中的《南昌人士》:

江 南南昌县有士人某,读书北兰寺,一长一少,甚相友善。长者归家暴卒,少者不知也,在寺读书如故。天晚睡矣,见长者披闼入,登床 抚其背曰:“吾别兄不十日,竟以暴疾亡。今我鬼也,朋友之情不能自割,特来诀别。”少者陰喝,不能言。死者慰之曰:“吾欲害兄,岂肯直告?兄慎弗怖。吾之所以来此者,欲以身后相托也。”少者心稍定,问:“托何事?”曰:“吾有老母,年七十馀,妻年未三十,得数斛米,足以养生,愿兄周恤之,此其一也。吾有文稿未梓,愿兄为镌刻,俾微名不泯,此其二也。吾欠卖笔者钱数千,未经偿还,愿兄偿之,此其三也。”少者唯唯。死者起立曰:“既承兄担承,吾亦去矣。”言毕欲走。少者见其言近人情,貌如平昔,渐无怖意,乃泣留之,曰:“与君长诀,何不稍缓须叟去耶?”死者亦泣,回坐其床 ,更叙平生。数语复起曰:“吾去矣。”立而不行,两眼瞠视,貌渐丑败。少者惧,促之曰:“君言既毕,可去矣。”尸竟不去。少者拍床 大呼,亦不去,屹立如故。少者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少者奔愈急,尸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尸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天明,路人过之,饮以姜汁,少者苏。尸主家方觅见不得,闻信,舁归成殡。识者曰:“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


在读原文的时候,我感叹古人间的真挚情谊。我试图将我的感受以新的故事表达出来,最后还是近乎写成了原文的翻译。惭愧惭愧,写作之路,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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