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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滇东北部的一个小村庄,出门往西边走一公里多就能看见一条小河。河流呈南北走向,是南盘江的一条支流。
南盘江可能有很多朋友不熟悉,但是“珠江源”大家都不陌生。南盘江就是珠江的源头河段。借了南盘江的光,村口的这条小河也被村民们称为盘江河。盘江河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小河,也是村里的主要水利工程,大部分生活用水、农田灌溉全靠它。
河中间有座5米长的小桥,连通着河两岸。把河道分成了上下两部分。桥边两米处,靠近村子这边,村民们简单搭了一座小房子,用来祭奠盘江河。
每逢春节,秋老倌就会带村民们,来小房子里做一个简单的祭奠仪式。最后,在桥上挂一批红布,放一串鞭炮,以此来感谢盘江河的滋养之恩。
那时候河水清澈见底,成群的鱼虾在河底自由自在的游动,有时候还能看见调皮的野鸭子露头。雨水充沛的夏季,旁边引流的沟渠里也会鱼虾成群。
吃不上肉的年代,这些河鲜就成了我们改善伙食的稀罕物。所以大伙儿都很感恩,尤其是秋老倌,他养着一群鸭子,全靠这河里的鱼虾喂养。
秋老倌我们心中的活菩萨,身高一米八,是村里少有的高个子,年近花甲,依旧神采奕奕。
大伙说起他,都会竖起大拇指,年轻时他身强力壮,没少为村里挣工分。对待大伙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因此村里人都和他亲近,哪怕是现在的小辈也会称呼他秋老倌。他最值得称道的事情就是他火里、水里都救过人。
具体怎么救的人,我已记不清了,但我清晰地记得他是怎么救了我和弟弟,还有我们的发小。
那是我上小学的第一个暑假,夏季雨水较多,河水较深。但下游的水相对较浅,水位大概到大人的腰部。胆子大的大人就会在下游摸鱼,一个猛子下去,就能摸到半个巴掌大的鲫鱼。但我和小伙伴只敢在河边的小沟渠里捞鱼摸虾,鱼虾的个头不及河里的大,但捞回家,用油炸到焦黄,一口一个,特别香。
那天,我带着弟弟,约着小兵和小慧去摸鱼。我和小慧负责和泥,小兵负责在沟里筑坝堤,弟弟才四岁,就负责看着我们的鞋子。我们用砂石和河堤上挖上来的泥搅拌在一起,和好泥就用手捧给沟里的小兵。小兵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一座50公分左右的小坝堤。
这时,我们要跑到小坝堤的上游去赶鱼,我和小慧拿着一根棍子在沟里边走边戳。小兵在我们身后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迅速筑起第二座坝堤。接下来,我们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瓢,开始外舀水。随着水位的下降,我们不时就会发出一阵惊呼:“哇!鱼来啦。”
水位没过脚踝的时候,总能感觉到鱼儿从脚背上轻轻划过的感觉,痒酥酥的,刺激着我们加快舀水的速度。不一会儿,沟里的水就只到脚背了。这时,已经可以看见大拇指粗的鱼搁浅在稍微高点的泥沙上了。青黑的背混着黄色的泥水,反射着太阳的光,诱惑着我们去捞。当我伸手去捞时,它们又四散逃跑。别看鱼儿小,可机灵了,一碰就跳,在手里留下一阵麻酥感,轻易不让人捉到。
小兵拿着路边捡来的一个破筛子,斜斜地插到水中。弯着腰往前推一段,再迅速铲起,小鱼、泥鳅、虾米就在筛子上拼命地翻腾跳跃。看得我和小慧站在岸上跺脚欢呼,赶紧递过小桶接住所有鱼儿。就这样重复很多次以后,就能收获小半桶鱼。
可是就在我们三个为今天的收获开心不已时,弟弟不见了!我顿时慌了神。站在河堤上大喊着:“弟弟!弟弟!”
这时河道下方传来弟弟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在这里,喊你半天不理我。”
原本应该在河堤上的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河里了。此刻正紧紧地抓住河道里一簇厚厚的水草。半截身体都淹没在水里,随着水流一沉一浮,好像没有着力点。我汗毛立了起来,心跳漏了几拍。
想都没想我立刻坐了下去,顺着河堤的斜坡慢慢往下挪动屁股。可是这段河堤太陡了,快接近弟弟了,靠近我这边偏偏空了一块,一眼看去都是水,深不见底。我和弟弟之间隔着一小片水草还有一滩水。不知道弟弟是怎么跑到那边去的。我伸脚试了试水深,根本踩不到底。
情急之下,我选了几颗粗壮一点的杂草拉住,想借助杂草延长手臂把弟弟拉上来。可惜河岸本就潮湿,土壤松软,一拉那杂草就连根拔起了。我把草扔到河里,看着迅速流走的杂草,额头不断冒着细汗。胸口剧烈地起伏,深深的悔意涌上心头,今天要是在家玩就不会这样了。
弟弟开始用力哭了,说他踩不到底。我一听,头发丝都在害怕,怎么没有大人经过呀?往常这里人来人往的,今天是怎么了啊?小兵见状拿来我们赶鱼的棍子递给我,让我拉着棍子去拉着弟弟,小慧则跑回村去叫人。
可是我拉着棍子,伸手去拉弟弟时,他哭喊着不敢伸手给我。我急得哭了起来,一边安慰他,一边央求他快给我手,可是弟弟害怕得直摇头。
这时水草也开始松动,弟弟一惊,迅速又抓住了另一把水草,死活不肯伸手给我。而我和小兵都已经汗流浃背了,小兵使劲拉着棍子一头的我,我使劲伸手去够弟弟的手。无奈我们都还小,根本够不到。
我的手心因为冒汗,已经有些滑了,可我根本没有察觉到,还在使劲去够弟弟的手。“扑通”一声我栽进了河里,入水之前听到了小兵绝望的叫声“啊!”
接着耳朵、鼻子里迅速灌满水。窒息感传来,我拼命挥手拍打着河水。慌乱中我摸到了弟弟的腿,紧紧拉住。可是我忘了水草不稳,我这一拉,弟弟手中的水草也连根拔起。我俩顺着河水就往下流去。耳朵开始嗡嗡作响,鼻腔进水引发了咳呛。喉咙里、鼻腔深处都是剧烈的灼痛感。弟弟也开始使劲蹬脚。耳边除了河水的声音,就是弟弟偶尔的呼喊声。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臂拖住了我的腰,一把将我拉出水面。空气进入鼻子那一刻是前所未有的舒畅。我抹了把脸抬眼找弟弟,这才看见另一只手臂上的弟弟。是秋老倌,他像是提着两只小鸡仔一样,把我和弟弟提到了岸上。我们得救了,可是却吓得瑟瑟发抖,站在岸边迈不开步子。
我们的父母也闻讯赶来。本以为妈妈要发雷霆大火了,可是她居然扯下头巾给我和弟弟擦脸。颤抖着声音念念有词:“吓着么起来啰,丽丽跟妈回家喽,小刚也跟妈回家喽…”
我默默地流眼泪,弟弟大哭着喊:“妈妈,我掉下去喊姐姐,她不理我。”我一听更委屈了,豆大的眼泪使劲砸在河堤上。心中一股恨意升起,仇恨地看着那条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河。
回家后,换了衣服,我和弟弟就沉沉睡去了。妈妈默不作声地准备了纸钱,找秋老倌做了一架梯子和两个纸人。拿到河边,给我和弟弟喊魂。
这事儿过了以后,秋老倌告诉我们一句谚语:“捞鱼摸虾饿死全家!”想想我和弟弟落水的事情,我们就真的信了,我和伙伴们再也不敢到河边摸鱼了。
但是孩子的世界从来没有冒险淡季,不摸鱼我们可以开发“新项目”啊。冬天枯水期,小河上游的闸门一直处于关闭状态,要蓄水以备来年浸泡水田。小河的下游就渐渐露了底,只有零星的一些水洼里还有点水。
这时的河底一览无遗,褪去了神秘感,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除了枯黄的水草,就是灰白色的淤泥。大部分淤泥已经有些风干了,穿着鞋子都能在上面行走。淤泥上残留着一条条小路,那是河蚌走过的痕迹。顺着那些痕迹走到头,伸手一掏,就能掏出一个大河蚌。每一个都有两个巴掌那么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不过我们捞河蚌就是单纯地体验淘宝的乐趣,捞上来的河蚌,我们会洗刷干净,然后比赛开壳,看谁的壳开得最完整,形状最好看。
那会儿听大人们说,这玩意儿在有些地方是拿来吃的。但是吃了容易得病,得什么病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知道这东西玩玩就行,不敢下嘴。秋老倌养着一大群鸭子,我们开过壳的河蚌肉最后的去处就是鸭子的食槽。
自从他救了我和弟弟,我们捞河蚌的劲头就更足了。不过他也会经常给我一些小零嘴吃,我们也会跟着他去放鸭子。帮他把鸭子赶下河,我们就在河堤上帮他数鸭子。他就去对面的田埂上掏龙虾,让我们在河边挖一个洞,捡一些干树枝来放在洞里。等他提着几只肥美的大龙虾过来,就开始生火,洞上方放一片青瓦,就开始烤龙虾给我们吃了。这是我们第一次野炊,后来没有了秋老倌,我们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也许是我们经常跟着他,所以他带我们就像自己的亲孙儿一样,总能感觉到我们有危险。总能第一时间赶来救我们。不过这次救的是小兵。
下雪天,雪花淅淅索索地飘落,在人们的睡梦中就悄悄给每家每户的屋顶盖上了一层厚棉被。大人们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但对于我们来说都一样。只是化雪的时候,冰片会薄一些而已。
雪一停,我们就穿着雨鞋出了门,目的是去河里捞冰片来做冰雕,但是这么厚的积雪,不打雪仗是对积雪最大的辜负。于是,路上总能听见一声尖叫和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那是雪坨子落进衣服里了,尖叫声伴随着触电般的弹跳,惊得沙高树上的雪都坐不稳。
这时,河道两旁都是积雪,我们会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下到河底。拿着棍子戳,戳到坚硬,棍子会滑动的地方就是水坑啦。用棍子扫开积雪,再使劲一戳,就能戳一个洞,有时候冰片薄,会裂开一大个口。我们就从裂开的口那里慢慢使劲抬,会听到“咔嘶”的声音,那是冰片裂开的声音,再一使劲抬,“咚”的一声闷响,冰片就成块的断了下来,我们就拖着冰片,慢慢往家赶。
到家就把冰片放在雪地里,防止它融化。找到大人们扎钢筋用的那种细铁丝,放在炉火上烧红一点,就在冰片上慢慢地勾勒一些花朵啊、兔子啊、鸟儿呀什么的形状。小兵的爸爸是个孩子王,他会把铁丝做成小动物的形状,一个整个的放在火炉里,烧得通红,然后用钳子夹住,按在冰片上,就可以拓下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冰雕了。小兵说他也要像爸爸那样做冰雕,提议再去捞块更大的冰片。
于是,我们又一次到了河边。小兵说他记得再往下一段有一个很大的水坑,那里可以捞起更大的冰片。于是我们跟着他缓缓地往下游走去,他有些心急,不一会儿就甩我们好大一截。我们还在四处张望着,就听到小兵惊呼:“啊!快来拉我,我陷进去啦。”
小兵此时正背对着我们,缓缓往下沉,两只手排开,身边还有泡泡冒出来。小兵杀猪一样的嚎叫:“啊!太冰啦,太冰啦!”可我们一个个都不敢过去,小慧立刻转身跑去喊大人。
我试着一点一点的淌着过去,可是脚下传来的“咔嘶”声,就像聊斋里的小鬼叫唤,吓得我立刻缩回了脚。小兵已经冻得开始颤抖了,声音都在打颤。手臂还在不停的扒拉着,可是根本没有东西让他抓住,身体还在缓缓下落,快要没过胸口了。
这时,河堤上很快滑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秋老倌!我喜出望外,小兵有救了。秋老倌阴沉着脸,把手里的竹竿递给小兵,小兵哆嗦着双手抓住,秋老倌使劲一拉,就把他拔了出来。然后掐着他的咯吱窝就拖上了岸。这时小兵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了,可是全身是淤泥,秋老倌也有些无从下手。
刚好村口又传来小兵妈妈撕心裂肺的怒骂声:“背时喽,小砍头的,只闯得个祸!”
秋老倌再次掐住小兵的咯吱窝拖着小兵往村里赶。我跟在后面跑,小兵脸上没有往日的神采了。两行鼻涕塔拉着,都流到了嘴里,他还半张着嘴,快速的吐着白雾,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小死狗。
小兵被拖回了家,他妈一边骂,一边给他换衣服。秋老倌指挥着我们拿大盆,兑热水。小兵也被他爸剥光,迅速放到了大盆里。热水一泡,小兵就活了过来。笑嘻嘻地跟我们讲述他掉进去的感觉,他说那里一定住着个水鬼,他一只脚踩下去,就被拖着往下落了。
秋老倌抽了口烟说:“你就唬吧!下游只是看着浅,越往下越深,淤泥越厚,冬天不易结冰,掉下去就跟电视里的沼泽一样,没有人拉,根本上不来。”
小兵妈说:“是啊,这几个老鹰捉的不听话啊,天天往那河里跑。”
我们也不理会大人们的数落,尽情地计划着下一次的冒险。童年的时光总是有那么多的惊险和刺激,也总有那么些人,在默默守护着我们。也许是我们的至亲,也许是我们的乡亲,也许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秋老倌因为再次救了人,又收获了一波好评。他家门口的场地更加热闹了,吃过晚饭,人们就三三两两的来到他家门前,做手工的、闲聊的、喝茶的都有。这里几乎成了我们村的文化和信息中心。
在这里经常会听到这些信息:隔壁村张三家生了个畸形儿、李四家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王五家老母猪生了一只五条腿的猪…
最近秋老倌的老来子大学毕业了,可是还没有找到工作,所以大伙有意无意都会聊到秋老倌的儿子身上来。儿子找不到工作也是秋老倌的心病,不过大伙都是安慰他,没有谁会取笑他,他可是我们的活菩萨。
村东头的伯伯豪气地说:“别难过,兄弟,咱们一辈子干农活,不也活得好好的嘛,没工作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村南边的大妈在编竹筐,用锥子挠了挠头皮说:“对呀对呀,您老这一辈子乐善好施,孩子就是出头晚点,不着急啊。”
村西头的叔叔喝口茶说:“是啊,您可是活菩萨转世啊,就冲您救了那么多人命,老天不给大侄子安排个好去处,那就是不长眼了。”
…
大伙的安慰让秋老倌倍感欣慰,他让爱人不断给大伙添茶水。秋老倌调大了录音机的音量,正好播放到他爱听的《好人一生平安》,大伙也跟着轻轻哼唱。
小河里的水干了又满,满了又干,全心全意地守护着一方水土。又是一年夏天,我和伙伴们上了初中,基本没有时间下河玩耍了。但是经常能看到秋老倌坐在河堤上,看着水里的鸭子,抽着烟。那天放学回家遇到放鸭子的秋老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腰也佝偻了很多。我叫他,他远远地叮嘱我:“好好读书啊,丫头。”我笑着一口应下。
我不知道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晚上,听到村民们“哒哒哒”的脚步声。我出门查看,他们个个脸色凝重、神情焦急地往河边跑去。爸爸也闻声跟着去了,我还要做作业,就留在家里了。
可是,今天的作业写起来格外的难,不是题目难,而是我心思不在作业上。我烦躁地扔下笔,打开电视,所有电视台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喜欢的节目。扔下遥控,又去门口张望。
爸爸和几个伯伯们聊着天、叹着气回来了。我问爸爸出什么事啦?爸爸告诉我秋爷爷没了,鸭子被水草缠住了,他去拔水草,踩到深坑里没上来。我感觉爸爸在开玩笑,明明白天我才见到他啊,他还跟我说话的。他的水性也不差,怎么会上不来呢?我想不通,也没有人告诉我。
我跟着爸爸到了秋老倌的家门口。他家的堂屋里已经跪满了人,烛火跟着人们的抽泣声一闪一闪的,三行青烟袅袅升起,忧伤地飘散着。两张桌子被拼在一起,上面铺垫着厚厚的寿被。秋老倌修长的身体就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块白布,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想去拉一拉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又白又肿,我不敢去。
我在门外晃悠了很久,时不时就往屋里看看,总想着万一他就醒过来了呢。大家都说他是活菩萨,菩萨是不会死的。可是我没有等到他醒过来。
秋老倌走后没几年,他的儿子就开着豪车回村了。接走了他的爱人和母亲,只有每年清明节他们会回来给秋老倌上坟。
至今,我还记得那首《好人一生平安》的旋律,那是秋老倌最喜欢的歌了。以前我觉得这首歌太讽刺了,秋老倌做了一辈子好人,为什么没有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呢?
后来,我明白了,他是活菩萨,完成了自己人间的使命,就要回到天堂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