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烟袅袅升起,幻化成一位身披素纱的仙子,她扬起披帛,洒下漫天花瓣,散入庭前的一汪月下积水,落香幽幽,蟾华盈盈,迷醉了人间的看客。随即,她一个转身,妖娆地朝空中飞旋而去了。
流云殿。
身着淡黄龙纹圆领袍,腰系白玉革带的清俊少年端坐案前,他瞟了眼那燃烧着的鎏金薰炉,若有所思。
“殿下,请用茶。”
耳畔响起一声温软动听的女音,沈昭抬眸看去,只见眼前女子梳着双环垂髻,饰以蝴蝶簪花,额间点着一朵红梅,眉如远山,眸似春水,娇俏而不失妩媚。虽是初见,可沈昭心中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他微微凝眉,一时却想不出缘由,反觉得脑中混沌,索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送完茶水后,女子却不离开,只敛目退至一旁。
香气愈发浓郁,空气越发燥热。
这么久了,为何母亲还未过来?沈昭困惑,可是很快,他已顾不上思考了,他发觉自己很热,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涌向小腹,然后,再往下……
该死。他咬咬牙,起身欲走。
“殿下~”女子急忙拉住沈昭的衣袖,含羞睇着他道:“妾身来侍奉殿下。”
语调绵长,酥软蚀骨。
沈昭方才的五分清明此刻怕只剩下三分,饶是如此,他仍强忍着体内的躁动,用力推开女子。
女子一个踉跄,不觉红了眼眶,楚楚可怜地望向他,“明允哥哥。”她朱唇轻启,泫然欲滴的模样仿若一支梨花春带雨。
透过迷蒙的双眸,沈昭依稀看见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站在桃花树下,仰着脸甜甜地唤他。
“蓁蓁?”
女子上前,小心翼翼地贴近沈昭,“是我。”
当下,沈昭再也顾不得什么,他凝视着这张娇媚的脸,缓缓靠近,眼看着就要一亲芳泽,却停了下来。
“你不是蓁蓁。”沈昭狠狠掐了掐手心,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一愣,这时她隐约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里即刻有了计较。她一边利落地扯开上襦的领口,一边哭哭啼啼地大喊救命。
沈昭暗道不妙,刚挣脱女子,只觉一阵寒风袭来,转眼阁门已开。
被风一吹,沈昭倒是清醒了不少,对上门前三人,当即僵在原地,心头五味杂陈。
“陛下!”女子慌忙掩好衣襟,似是又惊又怕,不由得掩面而泣:“求陛下为妾身做主啊!”
“怎么回事?”皇帝压抑着怒气,目光凌厉地射向沈昭。
沈昭缓缓回过神来,整衣跪下,道:“陛下明察,儿臣遵母命在此等候,不料此女意图勾引儿臣。”
“勾引?”皇帝冷哼,“朕方才所见可是太子欲对许才人行不轨之事呐!”
许才人?沈昭一个激灵,她并非宫女,而是父亲的妾侍?
许才人抹了抹眼泪,颤声道:“万幸陛下来得及时,否则,否则妾身只怕……呜呜呜。”
“好了。”皇帝皱了皱眉,朝许才人伸出手,“爱妃起身吧。”
许才人心头一喜,“谢陛下。”
“太子可还有话说?”
“陛下!”皇后跪了下去,恳切道:“太子一时冲动,冒犯了才人,念其年少无知,还望陛下莫要动怒。”
沈昭抬眸看了看正为自己求情的母亲,唇角浮起一抹讥笑,心却如坠冰窟。
皇帝亲手扶起皇后,叹了口气,“梓童啊,太子枉顾人伦,行此秽乱宫闱之事,岂是一个年少无知便可抵消了的?”
“都是妾身管教无方。”皇后拭了拭眼角。
“阿娘。”沈昭转向皇后,神色悲切,“为何?”
皇后神情微微一凝,旋即恢复如初,讶异道:“三郎莫不是糊涂了?”
“阿娘……”沈昭喃喃自语,“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陛下可否传令太医,查验薰炉中的香料,还有,这案上的茶杯?”沈昭深吸了口气,朝皇帝行了顿首之礼,坚定道:“儿臣绝没有做逾轨之事。”
皇帝想了想,同意了。
“起来吧。”皇帝看着沈昭,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沈昭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虽然这两年来,因政见时有相左,父子俩渐生嫌隙,但是,他从心底还是不愿相信太子会做出此等丑事。
太医很快赶来,查验结果却是香粉无毒,茶水正常,太子身体无恙。
沈昭难以接受,怎么可能呢?他分明中了媚药,甚至,还有致幻之物。
皇帝挥手遣退太医,面上浮起一抹倦意,裁决道:“太子且回东宫思过。”
语毕,皇后和许才人一左一右扶着皇帝远去,沈昭几乎失去全身的力气,颓然倒了下去。
2
流云殿里,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人。
“你也不信我,是么?”沈昭苦笑。
“我……不知。”谢灵瑀垂眸,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投出一片阴影,让人瞧不清眼底的波澜。
“蓁蓁,你听我说。”沈昭坐直身体,稍加整理,将方才的事情细细说与谢灵瑀听了。
谢灵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道:“今日皇后邀我和许才人一同听琴,宫女奉茶时,不慎将茶水洒到许才人的裙上,皇后便让许才人下去收拾。过了许久,不见许才人回来,皇后令我同去查看,刚出殿门,便遇见了陛下……”
沈昭听罢,面如死灰。
东宫。
月满西天,夜凉如水。
一把冰冷的剑深深刺进肉体,顿时血流如注,沈昭痛苦地捂住胸口,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之人。
“不!”沈昭从梦中惊醒。
谢灵瑀担忧地看向他,“怎么了?”
沈昭满头冷汗,惊魂甫定。他侧过身,探向一旁温软的躯体,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这才稍感安慰,恳求道:“蓁蓁,不要离开我。”
“嗯。”感受着沈昭身体的战栗,谢灵瑀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后,“蓁蓁一直都在。”
谢灵瑀的回应令沈昭倍感欣慰,他贪婪地嗅着她甘甜的气息,汲取着她身上的暖意,倒是有些因祸得福的庆幸。
次日一早,太史令上奏,言其昨夜观天象,见东北方有煞气侵紫微,此象预示天子危。而天子正殿之东北方恰是太子寝殿所在,如此,破解之法便不言自明了。
皇帝有五子,沈昭行三,今岁十八,乃嫡出长子,居太子位十五载,其两位庶兄皆已封王就蕃。除此之外,宫中尚有两名皇子,俱为皇后所出,四子沈晔,封淮王,今岁十一,五子沈曜,封鲁王,年仅八岁。
只是,废立储君乃国之大事,太子身为嫡长子且素有贤名,仅因天现异象便可轻易废去么?皇帝有些犹豫。
“唉!”皇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长叹一声,“如何是好啊?”
“陛下还在因太子一事而心烦?”皇后步履雍容地走到皇帝身后,轻轻按摩起他的头部。
皇帝微微合上双眼,难掩疲态,问道:“梓童以为,太子当废否?”
“妾以为,天现异象,说明太子的逆伦之举已惹得神灵不满。若置之不理,怕是会危及陛下,危及江山呐。”皇后说着,微微叹了口气,“纵有不舍,可妾身为皇后,自当以陛下为先,以国之利益为重……”
听着听着,皇帝的脑海里不觉浮现出太子意图非礼许才人的那一幕,还有太史令那声振聋发聩的天子危,天子危啊……
“故,妾以为,太子,当废。”皇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齐正熙二十三年秋,天子诏书下,斥责太子昭德行有亏,难堪大任,即日废太子位,降为楚王,左迁江陵。
与此同时,皇后突发异症,药石无用。
就在沈昭动身前往江陵的前一日,皇帝接到密报,看罢大怒,当即派人前往东宫诸殿,进行搜查。
有人在废太子的卧榻之下找出了两个扎满银针的布偶。布偶焚毁后,皇后的病竟奇迹般地痊愈了。由此,皇帝笃定了楚王行厌胜之术、诅咒帝后的罪行。至于皇帝为何无事,自然是天子有真龙之气护体的缘故。
于是,楚王因储君之位被废怀恨在心,故而行厌胜之术,诅咒生身父母,已成不争的事实。此举,大逆不道,形同谋反。
沈昭百口莫辩。
不日,诏书下,废楚王昭为庶人,流放岭南。
3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灵瑀看罢这篇沈昭亲笔所写的和离书,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不同意。”她深深地望了面色憔悴的夫君一眼,目光重回纸上,双眸泛着点点水光,神情却异常坚定。
沈昭又何尝愿意?只是事到如今,他不能连累她。纵有万般不舍,沈昭也只能这么做,他不愿蓁蓁同自己一起身赴险境,更不愿蓁蓁沦为政权之下的牺牲品。
“殿下心中可还有蓁蓁?”
“当然。”沈昭不假思索,“我心中唯有蓁蓁。”
谢灵瑀破涕为笑,宛若一支含露桃花徐徐绽开,明艳不可方物,她抬眸,凝望着他,“蓁蓁心中也唯有明允哥哥,如此,怎算'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岭南多瘴气,这一去,只怕生死难料,我不能连累你。”沈昭说着,神情有些落寞。
“既为结发夫妻,本该同生共死。”谢灵瑀目光灼灼,“若就此别过,非但不能各生欢喜,反倒两处共相思。”
沈昭心中大恸,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可我如何舍得……”沈昭哽咽道,“岭南荒僻,蓁蓁长于锦绣长安,怕是难以适应,若我们和离,以谢家的声望,必能护你周全,这也是岳丈的意思。”
果然,谢灵瑀想。父亲怕是早就筹划好了吧,只要谢家在,谢皇后在,她便无须随废太子流放岭南。可是,为什么谢皇后可以保住她这个从侄女却不愿保住自己的亲生子?甚至,还一步一步地将亲子逼上绝路……
谢灵瑀紧紧环住沈昭的腰,埋首在他的颈间,任凭泪珠划过下巴,湿了衣襟,寒了心扉。“蓁蓁心意已决。”谢灵瑀下定决心,缓缓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沈昭微怔,继而露出一个浅笑来,“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窗外寒风凛冽,卷起树梢上仅存的几片树叶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天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不紧不慢地浸润了冰凉的土地,更添几分冷意。殿内灯火摇曳,投射出温暖静谧的烛光,相拥的人影映在窗前,无声诉说着相濡以沫的美好。
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出发前的那一夜,长安城下起了雪。早晨,沈昭牵着谢灵瑀的手走出房门,二人并肩而立,仰望着今岁的长安初雪。目之所及,宫城团回,檐上生着凛凛白光,一片苍茫。雪花纷纷落落,仿佛千万朵琼花同时在空中绽放,又随风降临人间。
宫门外,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盖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眼看着就要将它压塌。一黑衣少年手执笤帚匆匆赶来,利落地跳到车板上,清扫起顶盖的积雪来。
“叔越?”
黑衣少年见沈昭和谢灵瑀相携而来,朝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殿……三郎。”
唤了十几年的殿下,说改口就改口,还真有点不习惯。崔叔越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沈昭并不以为意,笑道:“你可是来送我的?”
崔叔越点点头,又飞快摇了摇头,“我也去岭南。”
沈昭和谢灵瑀不由诧异,沈昭打量着崔叔越,道:“为何?”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崔叔越从板上一跃而下,动作极为潇洒,道:“此行路途遥远,没有我保驾护航可不行。”
崔叔越虽有些玩世不恭,对自己却是极为仗义,沈昭心里感动,也不多言,拱手道:“有劳了。”
风雪仍在继续,马车缓缓而行。
崔叔越主动接过了驾车的重任,帝后派来的四个明为护送,实为监视的士兵则骑着骏马,分布在车厢两侧。
一行人踏雪上路了。
谢灵瑀指尖触上帷帘,掀开一条缝隙,朝外望去,白雪红墙,江山如画,却是满目苍凉。一阵寒风突袭,夹杂着冰冷的雪花扑面而来,瞬间迷蒙了双眸。
沈昭满怀担忧地看着她,张了张口,竟无语凝噎。
不知,你我此生可还有机会,再见长安雪。
4
抵达广州之时,已是炎炎夏日。沈昭与谢灵瑀的住处位于乡下,是一座独立的宅院,屋前种着几株荔枝树。广州刺史派了一老一少两名仆人,照顾沈昭和谢灵瑀的日常起居。
四名士兵即刻启程回京,崔叔越却不急着走,说是要见识一下南国风光。
岭南月下,少年遥望西北,神情莫辨。
“明允哥哥。”
沈昭回眸,不由看痴了。谢灵瑀换了一身白襦粉裙,广袖飘飘随风而动,袖口的蝴蝶也在翩翩起舞,飘逸的罗裙中间绣着芙蓉花、底部绣着金鱼纹,好似清荷于美人腰间绽放,碧波在仙子足下流动。
谢灵瑀走到沈昭身前,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笑问道:“莫不是呆了?”
沈昭堪堪回神,轻咳了声掩饰尴尬。
夏风习习,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谢灵瑀不由望向树上颗如松子色如樱的果实,“倒是能一饱口服了。”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沈昭自失一笑。从前,荔枝千里迢迢被运往长安,是宫中极珍贵的水果,即便身为太子,也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而今,自己沦为庶民,反倒有了随心所欲吃荔枝的机会,想来真是讽刺。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谢灵瑀拉了拉沈昭的衣袖,撒娇道:“说得我都饿了。”
沈昭无奈,揉了揉谢灵瑀的脑袋,一脸宠溺,“我这就去摘。”
是夜,谢灵瑀大块朵颐吃了个痛快,沈昭却只觉秀色更可餐。
两年来,沈昭和谢灵瑀渐渐习惯了清苦而平静的日子。远离繁华的权力中心,他们痛苦过,失落过,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转眼,已是正熙二十六年的秋天。
庭院中,沈昭一手揽着谢灵瑀的肩,一手扶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护在爱妻身后。
沈昭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令谢灵瑀忍俊不禁,她笑睇他,“我自己能走。”
“那也不行。”沈昭看了看她那隆起的小腹,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柔声道:“我扶着你,慢慢走。”
谢灵瑀心里又酸又甜,她轻轻抚上自己浑圆的肚子,一时有些怅然若失。这个孩子,可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呢?
“郎君,长安来书。”
老仆匆匆走来,呈上了一封信。沈昭接过,瞥见信函上熟悉的娟秀字迹,不由笑了。信是沈昭的胞妹长宁公主沈元婧所写,洋洋千言,内容倒很平常,先是问候兄嫂,接着谈及近来的宫中琐事,最后说起自己将于十月行及笄之礼,可惜兄长不得前往一贺,深感遗憾云云。沈昭一边看,一边说给谢灵瑀听 ,直至最后一页,纸上唯有两行落款,留了大片空白,边角随笔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简笔小猫。沈昭神思一转,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收入袖中,转向谢灵瑀道:“听了好半天,累不累?”
谢灵瑀一愣,旋即点了点头,“我想回房歇一会。”
关上房门,沈昭扶谢灵瑀坐下,转身走到烛台前,取出袖中信笺,将那张画有小猫的纸放在火苗上左右移动,不一会儿,满页字迹便显现出来了。
“出了何事?”谢灵瑀忍不住问道。
“长安怕是要变天了。”沈昭说着,将信纸递给了谢灵瑀,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谢灵瑀接过,只见那原先空白的地方写着“今圣上卧病,中宫听政,前朝后宫皆决于谢氏一族。沈姓诸王,蒙冤遭诛者七人、流放者十九人,元婧惊惧,具以情告,望兄珍重。”
原来,废储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颤抖着放下手中信笺,谢灵瑀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谢家,要谋反吗?还是说,皇后她想效仿则天皇帝?若真如此,明允哥哥可会有性命之忧?
“蓁蓁。”沈昭揽过谢灵瑀的肩头,轻声安抚道:“莫要担心。”
“你有何打算?”谢灵瑀问。
沈昭默然,好一会儿才苦笑着答道:“我如今只是一介布衣,又能如何?只要你和孩子平安,我别无他求。”
5
正熙二十七年春,皇帝驾崩,时年十五的太子晔继位,太后谢氏临朝称制。
同年,沈晔同宦官密谋诛杀谢相、幽禁太后,事泄。八月,太后废沈晔为宏陵郡王,又立沈曜为新君。
既而,太后以意图谋反为由,诛杀皇亲二十余人,其中就包括先帝的两名庶子。未过多久,沈晔自杀,沈元婧被禁足,宗室人人自危。
谢氏当政,大齐江山危矣。朝臣喟然长叹,却是敢怒不敢言。
这场风雨过后,长安的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满宫城,掩盖了皇权之下的殷红血色。
岭南的冬天依旧温暖。
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娃张着双臂,迈着小腿,摇摇晃晃地朝不远处的谢灵瑀走去。
“远儿真厉害。”谢灵瑀接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小家伙,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阿娘~”沈念远朝谢灵瑀身上蹭了蹭 ,奶声奶气地叫道。
沈昭看着母子二人的亲密举动,忽然间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一时思绪纷飞,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了。
那年,七岁的沈昭牵着两岁的元婧去看刚出生的弟弟。寝殿里,母亲靠在榻上怀抱着小小的婴孩,满脸慈爱,见兄妹二人来了,她笑意更浓,温柔地同他们聊起闲话家常。母子四人和乐融融的场景是那么美好,却转瞬即逝,可悲可笑啊,所谓的亲情在权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仆人慌慌张张地闯入房中,顾不上喘气,急忙道:“天使来访。”
天子使者,如今,只怕是太后的爪牙了。
沈昭的心一沉,谢灵瑀也不由蹙起了眉头。两人对望一眼,将沈念远交给仆人,携手走出了房门。
院中站着十余个身穿铠甲、腰配长剑的男子,领头之人看到沈昭,朗声道:“左金吾卫大将军王寄攸奉太后之命探视废太子沈昭。”
“有劳太后挂怀。”沈昭淡淡道。
王寄攸咧嘴一笑,“四载未见,三郎风采依旧。”
沈昭瞥了王寄攸一眼,神色无波,“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如此,王某也不多言。”王寄攸顿了顿,又道:“太后口谕:令庶人沈昭自戕谢罪。”
谢灵瑀心下一惊,脱口道:“何罪之有?”
王寄攸打量着谢灵瑀,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神情,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流放期间,不知安分守己反倒私交朝臣,岂非有罪?”
“私交朝臣?”谢灵瑀犹自未信。
“看来谢娘子并不知情啊?”王寄攸哈哈笑道。
沈昭按了按谢灵瑀的柔荑,低声安抚道:“莫担心。”
“不知在下交结了哪位朝臣?将军又有何证据?”沈昭看着王寄攸,面色不改。
王寄攸冷哼一声,“广州刺史书房中有阁下手书两封,证据确凿,岂容抵赖?来人!”
话声刚落,便有一名士兵端着漆盘上前,沈昭的目光掠过盘中的酒杯、匕首以及白绫,眸中浮起一抹冷意。
“请吧。”
谢灵瑀骇然失色,沈昭却好整以暇。
“将军怕是只知其一。”沈昭唇角微扬,缓缓道:“在下结交的,可不止广州刺史,还有岭南节度使兼广州大都督魏崇景。”
闻言,王寄攸脸色一白,旋即拔出长剑就要刺向沈昭,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强风裹挟着石块嗖地射中王寄攸的手腕,震得剑身叮当落地。转瞬间,数十黑衣男子已将王寄攸等人团团围住。
“你,你们要谋反么?”王寄攸声色俱厉,却掩盖不住心底的惊惧。
若非她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此?
沈昭怅然,他深吸了口气,转向黑衣首领,道:“叔越,转告大都督,明允愿与其共谋之。”
次年春天,也就是伪帝沈曜顺天元年的二月,废太子沈昭联手岭南节度使魏崇景,以“清君侧,卫正统”为名,起兵北上,一路深得民心,不战而连克数州。十月,沈昭攻破皇城,太后退居北宫,谢家大厦将倾。
太极宫,承天门前。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文武百官仰望着高台之上阔别已久的先帝元子,不禁喜极而泣,高呼千岁。
“诸位请起。”
大臣们却不着急起身,反倒齐齐以额触手,行了稽首大礼,片刻后才抬起头,高声道:“恭请太子殿下登基!”
“恭请太子殿下登基!”
“恭请太子殿下登基!”
眼前一幕虽属意料之中,可当它真正来临时,沈昭却突然有些恍惚。权力,帝位,是他内心所渴求的吗?过去的许多年,他努力在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孝顺的儿子,他也曾想过,父亲百年之后,他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定要成为一代明主……可是后来,后来的一切又令他恨透了高高在上的皇权,恨透了冰冷至极的尊位。
“诸君的好意明允心领了。”沈昭淡淡开口,“当今陛下亦是先帝嫡子,还望诸君尽心辅佐。”
“殿下,这……”太傅恳切道:“陛下虽为先帝嫡子,可长幼有序,殿下方是正统!况且,陛下乃太后所立,名不正则言不顺啊!殿下乃先帝所立之储君,蒙冤遭贬,如今得返长安,肃清叛逆,实乃众望所归之大齐天子!”
沈昭笑了笑,“我意已决,公无需多言。”
“殿下……”
“诸君能否接受一个姓谢的皇后?”沈昭打断太傅,“我与谢氏,少年夫妻,患难与共,永不相负。”他说着,目光飘向远方,嘴边浮起一抹浅浅的笑。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回答。
顺天二年春,楚王沈昭辞别少帝,携妻子赴封地江陵。
长安城,又飘起了雪花。
作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