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弢 —— “甩了巧珍儿的” 路遥 (一)
为了证实路遥本人就是小说《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原型,我曾向他发起过一次 “火力侦察”,想用一句问话作探试,得到的结果是正面的确认。
让人忘不了的路遥!因为我那随意的一句玩笑,因为大家都喝着酒,我的玩笑使他动容,让他难过,让他感触落泪,迄今回首,仍历历在目,似曾伤着了他,觉得对他愧疚。我因他的难过而难过,因他的动容而动容。路遥啊路遥,你干吗那么性急,干吗就这么快地走了,走得那么急,那么仓促。我们中国人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你本该留下来多多享受几年你自己的美好《人生》。你不就是因为那让你挥之不去、命途多舛的苦难人生、让你没齿难忘的巧珍儿!要是摆在今朝,我们当年也没必要为了那 300 个美元如此烦恼、痛苦一场,弄得你难得的一次出国大煞风景,害得你差点儿整个旅程兴致索然,落得心灰意凉
·······
离开法兰克福,我们来德国的第一站是科隆。孟春的季节,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大地吐绿。参观完了科隆大教堂,大家心情极好,我们五人作家团,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国,更是第一次来到西方。大家互相开着玩笑,一路春风地走来,漫步在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闲聊着接下去三星期的访问设想。刹那间,跟风驰电掣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两个身着黑衣,头披黑纱、貌似吉普赛样的女人,各自手里抱着一个六、七个月的婴儿。她们飞块地靠近我们,顶着我们挤进我们的人群,突然两人双双朝右转向,冲着路遥紧贴上去,两人同时齐齐举起手中的婴儿,顶到了路遥的下巴,脸上一副悲哀可怜的神态,嘴里含混着祈求,让人下意识地马上想到这是两个百分之百的女乞丐。这种强要饭的作态,别说是第一次跨出国门的作家,就连一年来德几次的我都是见所未见。
又跟风似地一转眼,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去,双手托抱着孩子,瞬间地消失了。还不到两分钟,路遥惊呼:我的钱丢了!我的钱被偷了!只见他草绿色的猎装,右上方的表带口,扣子已被解开,口袋盖子的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塞进了口袋。我疾步快速地朝那两个女人遁逝的方向追去,无果,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300 美元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更何况是在 80 年代,为了回国能买上一个彩色电视机,作家们出国前通过黑市交易拿 12 元人民币换取一个美元,而官价只要 3 · 5 元。然而当时国家对外汇的控制是绝对的严格,一个出国人员只允许兑换 30 美元,每次出国,每人每天只能补贴一美元作为零花钱。每次短期出国回来,每人允许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免税买一台日本原装的进口彩色电视机。但是仅靠合法兑换的 30 美元和每天省下来的一美元是远远不够的,普通 20 吋的电视机要在 400 美元上下。美元不足,所以想办法私下非法购买黑市美元。那个年代,每携带一个外汇出境,都必须有中国银行的外汇出境证。没有出境证,一旦被查发现,不但外汇没收,人还将被记过,作行政处分,算是犯了严重的外事纪律。买了黑美元,每个人都采用各色各样的秘密高招偷带出关。不少老作家事后直言不讳,都已绞尽脑汁,用了当年给八路军送鸡毛信藏情报的绝技蒙蔽出关。
偷带出境的外汇,等到回国进关时,白纸黑字地填进入关申报单上。有的人在出国前没能及时买到黑市美元,进关时自作聪明地将数额多写。但是一旦海关要求如数出示现钞而不能时,作为惩罚,此出国人员的海关申报单就被作废,他也因此失去了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外汇购物的权力。购物时,申报单上填写了多少外汇就算多少外汇,外汇额用完为止。而那么至关重要的外汇路遥却给丢了。300 美元,按当时 1 比 12 的黑市价,要 3600 元,一个身为中国作协的正式会员、拿国家工资的专职作家每月工资还不到 100 元 ( 参照大学毕业 56,研究生62,普通工人二级工才月薪39 元),这意味着路遥一下子丢失了整整三年的工资,而且这 300 美元是已经出了关、回国申报后可以派上用场的钱,实际具有更高的值钱。那个时侯,我们的工资收入其中 80% 是用来吃饭的,此等损失将意味着路遥一家人会多久揭不开锅。那年头好的稿费一千字也只有 7 元,300 美元他要爬多少的格子!
路遥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性格刹那间迥若两人。他很懊恼,万万没想到一下子丢了那么多钱;我也很懊恼,心想每个团出访总会无休止地交代大家:小心小心再小心,出门三件事,护照外汇黄皮书。作家是有个性的人,多说一两遍有时会烦的,会认为好像我们搞外事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比他们高明,把他们当成不曾涉世的三岁孩子。加上我比他们都要年轻,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我才是一个涉世未深、初出茅庐的学生。我又烦又恨,心里恨不得骂句活该,我唠叨无数遍就是不愿入耳,现在自寻烦恼。不听他人言吃苦在眼前!但没辙,这是我带出来的团,我得负责,心里虽发了脾气,但过后冷静下来这还是要我去解决的问题。而且领导曾语重心长地说过:我们外联部是个服务单位,作家们再有错,再不怎么地,我们还是得服务他们,再大的问题回了国再说。
大家离开了教堂广场去吃午饭,路遥不想吃,他吃不下。我转过脸看看团长王愿坚 (《党的女儿》、《闪闪的红星》的作者),他一脸无奈、爱莫能助的神态,他也是有生以来地第一次出国,对这种突发情况没有丝毫的经验,出国前也是未曾耳闻,连象我这样多次带过团的人,也是破天荒地遇到钱被盗了。
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访问才刚刚开始,往下还有三个星期满满的日程,带着这种精神压力,尤其是路遥,起初兴致勃勃的旅行会很快变成度日如年。餐后回到旅馆,我拿了方便面去看路遥,他拿来烧水壶,我说:我来帮你煮吧。平常性格内向的他,谈吐缓慢、颇善解人意,此刻却变得出格的烦燥:怎么我连方便面都不会煮,还要你来煮?!我说:不是因为丢了钱嘛,想安慰安慰你,帮帮你。他转过脸直视了我一眼,神情象是在说:谁也帮不了忙。
离开了路遥我来找团长,我说,路遥的情绪落到了底点,这样往下如何继续访问?但一时又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刚才席间,我曾提议大家是否凑一点钱给路遥,但我话刚一出口,自己的提议心里很快自我否认了,一则路遥出于自尊心,他说哪怕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要的,这种人情债对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二则大家手里的美元都有限,我想每一个美元都已作了安排,大家即使想帮助他也给不了多少,无法弥补路遥的损失。我们作为被邀请的客人,如果把这一情况直接反映到德国外交部去,我跟团长说,从外事纪律而言,我们必须事先请示咱们的大使馆,而大使馆必定要请示国内外交部,但最终路遥能否得到赔偿也是个未知数,而且这么来回一折腾没有一个礼拜十天的时间得不到回答。团长觉得不妥,这样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的,他作为团长回国也不好交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