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多了一个人。她一直低头不语,偶尔抹几滴眼泪,却不哭出声。
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小坊主,你把雀国公主带回去,是想做什么啊?”胡掌柜调侃道。
“她自己跟过来的,又不是我想带她走。”话没说完,央佳又开始抹眼睛,我有点受不了看女子哭泣,便对她说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不妨说出来。”
央佳还是不说话,淡月却瞪了我一眼,“你干嘛欺负她?”
“我哪里欺负她了?”
淡月一脚踢了过来,胡掌柜乐得哈哈大笑,“小坊主,酒楼里可没有给雀国公主住的房间呐。”
“明明还有空着的屋子。”“那是给酒妓们留着的。”“酒妓可以住,公主为什么不能?”“因为是公主啊。”“那就让她去当酒妓好了。”
听到这话,央佳的眼泪哗哗往下流,淡月又踢了我一脚,转头安抚道,“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你做酒妓的。”
我烦得直挠头,“这不让,那不让,要不然,这雀国公主就交给你们好了。”
“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淡月忍不住发火了。
我便乖乖闭上了嘴。
脑袋好疼。觉得委屈,留在王府不就好了,我又没真的想赢走一位公主。
胡掌柜说,这次带我来雀国打牌,原本只想把输掉的几万两银子赢回去,岂料一口气把雀王的老底都掏空了,实在是意外至极。
淡月则不以为然,说我们赢走的不过是一百万两银票,而不是真金白银。一旦雀国有个什么动荡,银票就跟废纸一样不值钱。
胡掌柜一拍大腿,失望道:“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淡月说当然不白忙活,雀国国库里没有真金白银的话,也不敢印制这么多银票,我们只要想办法,将这些银票换成真金白银就行了。
胡掌柜转悲为喜,“你已经想到主意了?”
淡月摇了摇头,“这事先告诉霜哥哥,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吧。”
“有道理,”胡掌柜连连点头,“七霜那小子,去了东州几个月,也该回来了。”
他们口中的七霜,我只见过一次,是一位年纪二十七八的俊朗男子。淡月管他叫霜哥哥,但他们并非兄妹关系,胡掌柜背后叫他小子,当面却称呼为老弟,加上举止客气,看上去对他很器重。
我虽然不关心七霜这个人,却在酒楼里听到他很多传闻,全是“受哪位大家闺秀倾慕”“和谁家小姐暧昧不清”之类的话,听得多了,不免对他产生一种风流轻浮的印象。
唯一一次,我向红拂打听七霜的事情,她听完我的描述,禁不住掩嘴长笑,“七霜不是那种轻浮的男子啦,小坊主被传闻骗了。”
我便问七霜是什么样的人,红拂想了一会,认真说道:“感觉他会喜欢成熟有韵味的女人。”
“谁问你这个了。”我白了她一眼。她便“咯咯”作笑,“吃醋啦,我是喜欢你的呀,小坊主。”
“我也没问你的喜好。”“嘻嘻——”
红拂虽然看上去没个正经,说出来的话却大多不假——我当然不是指她喜欢我这句话——而是她心中藏着很多想法,却喜欢用玩笑话一带而过。
我曾问她何时能有个正经,她只顾着笑,“世道如此,认真便不好玩了。”
从雀国回来数日有余,生活又回到了日常的轨迹上。胡掌柜嘴上说着不行,背地里却给央佳腾出来一间空屋居住。
我反问他留下一位雀国公主想做什么,他却笑着给了我一拳,“臭小子,这间房可要收租子了,一个月五两银子。”
“这么贵!她走的时候身无分文,付得起租子吗。”“说什么呢,当然是你来出了。”“凭什么我出啊?”“她是你的人,当然你来出。”
红拂正巧从从房间里出来,听到我们的对话,笑着揶揄道,“小坊主,终于带姑娘回来啦?”
我白了她一眼,“不要乱说。”
红拂笑得更厉害了,“小坊主不想付租子,就和姑娘住一间屋好啦。”
这次我和胡掌柜同时否决道:“想都别想!”
“哎呀,男人。”红拂啧啧摇头,一步一摇地下楼去了。
收拾完了,胡掌柜一拍我的肩膀,“一个月五两,明天开始收。”
“三两!”“四两。”“啧,铁公鸡。”“哈哈哈——”
胡掌柜笑着扬长而去,淡月从走廊尽头探出身子,“大清早的,吵死了。”
刚回来这几晚,央佳就睡在淡月那间屋。
“央佳呢?”“也被你们吵醒了——干嘛?”“叫她赶紧学着做酒妓,一个月四两可不便宜。”“去死!”
胡掌柜在酒楼的时候,酒妓们都难得起了个大早,收拾好昨晚的满地狼藉,挂出了营业中的牌子。
我也张开自己的四方小桌,摆上竹盒骰盅,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笔生意。
白天来的客人以食客和酒客居多,就算因为好奇走到赌桌边,也只是看一看而已。有的客人对赌博一窍不通,坐下便问:“小兄弟,算卦吗?”
我没好气地回道:“我这盒子里是九九牌,不是吉凶签。”
客人便站起身,悻悻然离开了。
嗯……找个时候,请胡掌柜给我做一面赌坊的旗子好了。
看着人流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是赌客,我困得想打瞌睡。
“还是在西州的日子逍遥啊……”
正当我犯着迷糊,一个冰冷的声音叫醒了我,“小哥,打牌吗?”
我睁开眼睛,面前坐着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眉目清秀,五官分明,尤其是一双素手,纤细柔美,引人遐想。
我认得这双手。
“打啊,但是姑娘只有一个人,要怎么打牌?”“小哥陪我打便是。”
我说自己开赌坊,从来不和客人打牌。青衣女子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是赌坊的规矩,避免被人怀疑出千。
青衣女子咧嘴笑道:“小哥尽管打,我不怀疑你会出千。”
“规矩便是规矩。姑娘想打牌,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吧。”
“不着急,反正没有事,我就在这里等。”
于是青衣女子收起双手,开始闭目眼神。
酒楼的一角,原本只坐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青年,现在多了一位清秀干净的女子,便引来不少酒客看热闹,不时有男子嬉皮笑脸地搭话:“小姑娘,来陪哥哥打一局?”
女子便睁开一只眼,冲我说道:“小哥,请起牌。”
我拿起竹盒,摇之前提醒道:“二位还没有确认赌金。”
男子搓着手说道:“姑娘说多少就多少。”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我打牌全凭心情下注,发完牌再定赌金吧。”
我转头向男子确认:“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男子豪爽应道,“我就喜欢姑娘这性子。”
手落盒停,两人面前各摆了三张暗置的竹牌,牌河还没出,就听女子说道:“这一局就赌半两银子吧。”
男子一听,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姑娘一来就要赌半两吗……”
来这里打牌的赌客,大多只赌几十文铜钱,像猪老板那样一扔数两白银的赌客,还是很少见的。
“半两少了?”青衣女子误会了对方的意思,更正道,“那一两也行。”
“半,半两就行,半两就行……”男子擦了擦汗,盯着手牌默念道,“来一手好牌啊……”
牌河是上六。男子紧张地抓起手牌,神色转瞬豁然开朗,欣喜地将手牌摊在桌上,“上369,48点!”
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竟然有48点”,“小姑娘危险了啊”。
青衣女子面色如常,向我说道:“小哥,麻烦你替我开牌吧。”
我便替她打开了手牌,上2带下23,只有3点。
男子一拳砸在桌子上,欢呼道:“赢了!”接着便向女子伸手要钱。
青衣女子还是稳坐不动,向我问道:“小哥,可以替我垫付半两银子吗?”
“哈?”我觉得莫名其妙,“你来打牌不带钱?”
男子却丝毫不介意,笑声里带上了一丝猥亵,“姑娘拿不出半两银子,用身体偿还也行。”
“可以吗,小哥?”这话是对我说的。
我砸了砸嘴,从兜里摸出来半两银子,丢给了男子,“拿好了。”
男子嗤了一声,赢了钱似乎还很不开心。
“要继续吗?”青衣女子又问男子,男子忙不迭点头,“那就请小哥起牌吧。”
收牌的时候,我暗自算了一下两人的原始手牌,男子是上369,女子是上2带下23,无论牌河发出什么牌,女子都是输。
这种情况在三张牌中并不少见,一般称作天胡,意思是发完手牌的时候,就已经赢了。
不知为何,我隐隐感觉,女子在开牌之前,就已经知道胜负了。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眼前这位男子,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鲜鱼,死到临头却还活蹦乱跳。
接下去的一连数局,印证了我的猜想。
但凡男子天胡的牌局,青衣女子就下注半两或一两,否则就是二两三两。然而女子运势不佳,接连失利,打了没多久,我已经替她垫付十余两白银了。
终于,有一局开牌前,她向我娇声说道:“小哥,你能不能给我发一点好牌啊?”
男子一听不对劲,“你们串通打牌?”
我白了他一眼,“串通打牌,能输给你十几两银子?”
人群便掀起一阵哄堂大笑。
我向女子解释道:“我只管发牌,牌好牌坏,全凭二位运势。”
青衣女子撇了撇嘴,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这局要是再输,我就不玩了。”
喂——你威胁坊主有用吗。
不对,她还欠着我银子呢,要是输得太惨,我可亏不起。
男子嘿嘿笑道:“姑娘莫着急嘛,只要你今晚跟我,哥哥赏你个十两八两未尝不可。”
喂——她输的是我的钱,你充什么大爷。
“小哥,他这么说了。”青衣女子向我挤了挤眼睛,“你就发点好牌嘛。”
我轻叹一声,重复道:“我只管发牌,牌好牌坏,全凭二位运势。”
牌局再开。依旧是在牌河出现之前,青衣女子开口道:“反正是最后一局了,不如我们赌大点,二十两银子。”
男子猛地一怔,“姑娘,二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青衣女子委屈应道,“十几两我也还不起,何妨再输二十两。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被小哥怎么蹂躏了。”
男子被这话撩得心头火热,抹着哈喇子说道:“姑娘莫怕,只要跟了我,这些银子我来替你还!”
本来就是我的银子,你充什么乌龟王八。
“那就二十两?”“二十两!”
我忽然想起了白天红拂的那句话:哎呀,男人。
牌河是下四。男子打开手牌,满面红光道:“下345,32点!”
不得不说,这家伙运气是真的不错。人群议论纷纷,也道女子可能会输。
“小哥,还是麻烦你替我开牌。”
我便掀开了她的盖牌,上667,34点。
“哎呀,赢两点,好险——”青衣女子嘴上这么说,面色却毫无变化,演技真的很差。
十有八九,她早就知道自己拿到了天胡牌。
仅此一局,男子连本带利输了个干净,心里非常不甘,拍着桌子喊道:“再来一局!”
青衣女子掩嘴轻笑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还有钱吗?”
男子一噎,从兜里摸了半天,只掏出二两碎银,连还账的钱都不够。“钱,钱不够我可以借,”男子涨红了脸,窘迫道,“小坊主,借我十两银子!”
滚蛋,不借。
心里这么想,我还是面带微笑婉拒道:“我不敢再借了。”
“你都借给她,凭什么不借给我!”男子气得抓耳挠腮,“而且我只需要借十两!”
青衣女子这时候笑道:“当然是因为——小哥看不上你的身体咯。”
你瞎说什么呢。
但男子好像把这话当真了,他憋了半天,竟然向人群伸手乞求道:“大哥们,求你们借我十两银子,让我回本!”
人群却像躲避瘟神一样逃开了男子的手,纷纷不耻道:“没出息”,“赢得起,输不起”,“简直难看”。
求了一圈无人理睬,男子面色灰土地瘫坐在地,活像一只丧家之犬。
这个时候,青衣女子开口道:“你实在想再赌一局,我倒是可以借给你一点银子。”
男子闻言,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此话当真?”
“不过——”女子又说道,“要用你的身体做抵押。”
“好说,好说。”男子连滚带爬地摸了起来,“姑娘想怎么玩,我都奉陪。”
“你别搞错了。”青衣女子的脸色忽然一冷,“如果你输了,以后就是我的一条狗,还清欠债之前,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男子被女子的口气吓到了,“十,十两银子而已……何至于此。”
“十两?”女子眉梢轻佻,“十两买你的身体太便宜了。我出五十两,少一分都不借。”
“这——”男子腿有些打颤,“我凭什么信你有五十两银子。”
青衣女子嗤声一笑,从兜里取出一袋碎银,“哐当”丢在桌子上,“借,还是不借?”
男子盯着桌子上的钱袋,不停地舔着嘴唇,最后将沫子一咽,露出了豁出去的眼神,“借!”
“一局定胜负。”青衣女子转头便换上了笑脸,“小哥,拜托你再发一副好牌啦。”
我瞟了一眼满头大汗的男子,心中却生不出一丝怜悯。
一局转眼就过去了,人群纷纷摇头散去,青衣女子笑盈盈地从钱袋子里取出两颗碎银,放在我面前,“小哥,明天我还来。”
“别来了。”我将银子推了回去,“不要坏我生意。”
女子面色微微一僵,俯身低语道:“你不跟我打牌,我就天天来。”
说完,她盯了一眼颓坐在地的男子,冷声说道:“五十两银子,明天之前还不上来,就等着做一条狗吧。”
我看着青衣女子翩然离去,开始收拾桌椅。
上楼时,正好遇见红拂,她惊讶问道:“今天打烊这么早?”
我咧嘴笑了笑,“想出去吹吹风,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