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德黑兰一路向北,便是伊朗的雪国了。公路的两边层峦叠嶂,举目所及全是奶油一般的白茫茫。我在颠簸中迷迷糊糊地睡去,耳畔还残留着路边旅人打雪仗的欢闹声响。待到再次醒来,我们已来到一个山间小镇。镇上的树木绿意犹存,树下的河水潺潺鸣响。打开窗户换气,迎面的风已没有逼人的寒气。出山之后,气温更上层楼,羽绒服可以敞开了。到收起羽绒服的时候,通往古尔甘市中心的路已然近在眼前了。
古尔甘阳光和暖,人气却着实冷清。说是戈莱斯坦省省会,看起来更像个小县城。在德黑兰,晚上八点正是出门吃饭的好时候。在古尔甘,八点的街头灯火寥落,似乎大半个城市早已沉沉睡去。七拐八绕之后,我们终于找到一家饭店,店里连半个食客都没有——也不知这店子开门的意义究竟为何。我们在一片寂静中吃完晚餐,回到酒店。时间刚过九点,睡觉好像还有些早。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铺床了——没办法,此时此地,我大概找不到比睡觉更有趣的事情做了。
一位在古尔甘长居的朋友,把这里的氛围概括得极好:这座小城,天气温和,氛围安静,物价便宜,可就是太闷太闭塞了!没错,古尔甘的空气没有一丝波澜,连时间的流逝仿佛都慢了半拍。在这里,没有滚滚而来的车水马龙,没有劈头盖脸的灯红酒绿,连一家西式快餐店都不好找——这在德黑兰是不可想象的。走在街上,两边是一水的灰色小楼,所有的建筑都毫无特色。出城的公路消失于远方的平坦的荒漠,荒漠的尽头就是里海的南岸。夕阳辉煌之下,小城在荒漠中遗世独立,于安静的空气中自在栖息。外界的东南西北风,似乎连她的城郭都吹不到。
我算是明白什么叫“闭塞”了。
是的,古尔甘是座太普通的伊朗小城,既没有什么特别的色彩,也没多少旅游景点可言。即便是《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这样的环球旅游圣经,对古尔甘的介绍也不过寥寥。没有特色,没有地标,这座小城真的太过平淡,一个标签都贴不上去。
然而,平淡绝不意味着无趣。因为没有本地特色,相较于那些耳熟能详的旅游城市,这座城市的一切反而拥有最充足的伊朗地气。
逛伊朗的城市,第一步就是寻访清真寺。穿过一片低矮的小楼,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圣裔阿卜杜拉清真寺的绿色穹顶。信步迈入寺院,空旷无人的广场洒满阳光。走进寺前的拱廊,光影交织在碧色的寺门上,留下一片精致的剪影花纹。脱鞋走上地毯,看门大叔笑脸相迎。见我们是外国人,大叔好心地当起向导。只可惜,大叔英语太烂,我又不懂波斯文,一大串的介绍终究似懂非懂。不过没关系,这座清真寺悦目的装饰之美,本就是无需多言的。
不大不小的祈祷室里,阿卜杜拉的银龛立在正中。细小的镜面贴满四壁,最终汇合于穹顶,整个屋子处处闪闪发亮。步履移动,顶上的镜片明明灭灭,看起来仿如夜空中眨眼睛的群星,更增加了这里的浪漫气息。这是个太神奇的空间——因为无数镜面的反射,屋子里几乎没有阴影,眼睛里唯有一片又一片的光芒。因为到处是光,穹顶宛若浩瀚星空,墙壁薄如纤纤蝉翼。虽然身处方寸空间,但却丝毫不嫌逼仄。沐浴在光的海洋,脸上不由自主地生出微笑——这样明亮的空间,让人打心眼里觉着温暖惬意。
同行的伙伴说,阿拉伯国家的清真寺到处披金挂银,伊朗的镜面装饰太寒酸了。我说,披金挂银当然好,可是搞得太多,大家反而无感了。倒是这种看似普通的镜面,你若想看,必须到伊朗来才行。
我一直觉得,美得与众不同,其实是很雅气的事呢。
出了清真寺,广场依旧宁静安详。我们缓步走向远处的小亭子,一路小心地避开镶在地上的墨色石头墓碑。墓碑大小不一,样式也有不同。普通的墓碑,只刻了姓名和生卒年月;稍好一些的,还刻了逝者的画像。相形之下,新墓碑更胜一筹,画像不仅更加精致,面容还绘了彩色,其精致程度绝对称得上“栩栩如生”——也不知工匠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这样的精致,此刻只是把逝者英年早逝的悲哀更清晰地展示在我们面前了。
一位穿黑罩袍的老婆婆向我们走来,在附近一块墓碑前蹲下。她一只手抹着眼睛,一只手颤颤地在墓碑上撒着花瓣,口中念念有词。除了花瓣,婆婆更着意添了小花,用两者在碑上共同搭起一只甚是好看的花环——真是匠心独运。以前总觉得欧洲人扫墓献花雅气。原来在伊朗,扫墓还有更加雅致的做法。
在爱美这方面,伊朗人真是用心得很。
伊朗人爱美,不只体现在丧仪上。这个民族对生活情趣的讲究,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离开圣裔清真寺,我们的下个目标是老城里的一间清真寺。推开门的一霎,宝蓝色的墙绘扑面而来——这又是另一种格外讨人喜欢的伊朗装饰风格了。
没有栩栩如生的浮雕,没有金银遍布的墙壁,只是画满花纹的宝蓝色陶瓷砖——伊朗建筑艺术最让人赞叹的一点,就是她独特的审美观。虽然只是大片大片的宝蓝色,但在阳光映照下,那种色调分外明快而柔和,丝毫不会引发视觉不适,反而引人心生欢喜。走近之后更会发现,瓷砖并非简单的颜色堆砌,而是集合了太多的细小花纹。可以说,每块瓷砖都是一个小世界,而铺满瓷砖的墙壁,则近乎一个浓缩的宇宙了。
这大概就是伊朗式瓷砖墙最触动人心的地方——感受到她的美轻而易举,穷尽她的细节却是难于登天。
这种美,瑰丽而深邃。
于我而言,除了再次赞叹瓷砖墙的美感,更要感慨伊朗人这种爱美的劲头。来之前,我并不期待在这座籍籍无名的清真寺看到什么新奇的风景——要看瓷砖墙,伊朗有太多更好的去处。然而,就是这么一座普普通通的清真寺,其装饰也丝毫的不含糊,这就让人不由得感到惊奇和欣喜了。
清真寺的旁边是热闹的巴扎。巷子既窄且长,两边的商户几乎要挤到行人面前。一路上,两畔吆喝之声不断,好一派热闹景象。只是我们无心久留,只想快点穿过去——被别人像看猴一样地盯着感觉可不太好。肉类,蔬菜,水果,日用。一切和国内的自由市场并没有什么区别。也许这才是真正原汁原味的伊朗巴扎。德黑兰、伊斯法罕那些著名的大巴扎,早变成了贩售旅游商品的处所,一点儿市井的烟火气都没有了。
穿过一间间挂着霍梅尼和哈梅内伊像的铺子,婉拒了一次次好奇的搭讪,巴扎的出口终于近在眼前。出了巴扎,世界骤然安静,古尔甘的空气又回归了熟悉的慵懒节奏。前方是幽深的巷子,两边齐齐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庭院。一丝兴奋感渐渐从心底里升了起来——波斯的庭院,向来是不让人失望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波斯的美是内敛的。一座不起眼的清真寺,里面却藏着让人惊叹的镜面内饰和宝蓝色墙绘;一堵毫无特别的土墙,保护的是屋主精心营造的满园春色。对外国人而言,这是在伊朗旅行最有意思的东西了——你永远都不知道,你即将推开的门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惊喜。
跨入小院门槛,风景未至,果香来迎。正是橘子成熟的时节,清爽的橘子味飘满院落,闻者无不精神一振。白墙,棕色格子木窗,灰色石阶,方形水塘。时值正午,日光最盛,老院子的古朴味道,此刻愈发地清晰而浓重。橘树冠盖之下是一圈的小房间,每一间都有工匠不紧不慢地忙活着——原来这院子已改造成本地艺术家的工作坊了。因为是工作坊,这里并没有批量生产的工艺品,每件成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匠心之作。
“我们不做旅游商品”。画盘子的姑娘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眼神里的小骄傲却是怎么都藏不住。她是很有理由骄傲的。不疾不徐,专心致志地做喜欢的事,把自己的一腔艺术心血忘我地倾注在作品里,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在这个快节奏的商品经济时代,多少人对这种简单质朴的状态求之而不得呢。
想到这一层,顿觉这院子充满了旧时代的余韵。木心那首红遍中国的诗,此刻最适合拿来描述这院子里的怀旧节奏。
因为太喜欢这里的气氛,索性坐在院里休息,看池水倒影青天流云。一个工匠跨进院子冲着我们招手,用蹩脚的英文问道:“日本人?”我淡淡一笑,用波斯语冲他大声喊回去:“呐,秦尼!(不,是中国人)”
大叔啊,穿戴入时的东亚面孔可不一定就是日本人啊。时代早就变了。
出了院子,饥肠开始发作。在本地人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一家据说还不错的餐厅。诚如对方所言,本店的烤鸡饭十分出色,只要用叉子轻轻一扒,软嫩的鸡肉便如落花般脱离鸡骨,吃起来毫不费事。烤鸡滋味咸鲜,且没有伊朗调料的奇怪味道,对外国旅人的胃绝对是个福音。
然而,本店的精彩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这是一家烤鸡饭专卖店。食物的单调让人失望,但在伊朗,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常态了。对于一个料理种类十分贫乏、“全国餐厅用一张菜单”的国家,我们还能强求些什么呢?
从中国人的角度看,吃应该是伊朗文化最无聊的部分。在中国,出门吃饭,第一个问题肯定是“吃什么”。然而在伊朗,吃什么根本不用想,因为所有餐厅都是那点儿东西。初来伊朗时,还觉得伊朗烤肉鲜嫩多汁,味道不错。而现如今,烤肉对我已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了。
就在这吃饭的时间里,小城生活的优雅旋律渐渐消失,略带苦涩的“闭塞”主题曲再度响起。和眼前的餐食一样,这里的生活单调而缺乏选择,你根本无从回避。“在这个地方待久了,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知道的。”那位在长居本地的朋友如是说。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打开旅馆的电视,十家电视台有五六家都在播放经文讲解和礼拜场景,频道与频道之间仿佛都没什么区别。
这种“闭塞”,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小城生活的单纯美好,让我们不虚此行。这种“闭塞”,同样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们,作为外来者,是时候“逃离”了。
古尔甘的阳光依旧温暖,暖得我在车上昏昏欲睡。再度醒来时,窗外又是一片雪国了。那无边无际的白充斥着眼前的世界,带着与生俱来的纯洁优雅,也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单调、苍白与无奈。
我出神地望着那些白色山丘,很久很久。
想来,我眼中的古尔甘和伊朗生活,大体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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