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只拥有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拼命生活着,扮演自己的角色,背负着某种责任,把自己唯一的生命从今天运作到明天,不仅仅是阳菜而已。所有人都挣扎着,生存在那种自我的世界里。我明白有他人在近处看着自己这一切带来的信心和安心感。‘在看着我’、‘知道我的小世界’、‘有人牵挂着我不要紧’——我明白这是莫大的支持。而当看见无可替代的那个重要的人在挣扎的情景时,就会希望自己变成这个人的‘不要紧(だいじょうぶ )’。”
——RADWIMPS·illion
两千多年以前,亚里士多德在一本书中写到自己的观点——“一个地方并非总是陆地或海洋,以前是陆地的,变成了海洋,而现在是海洋的,有一天将变成陆地……”,先贤认定这种古老的循环一直在自然界上演,我们或许偶尔能观察到现象,但以人类的渺小却未必有幸见证整个循环的完整过程。这本书叫做《Meteorolosis(天象论)》,是世界上第一本有关天气的论著,也是气象学(meteorology)这个单词的由来。
谈到天气时,或许是人类最能收敛起狂傲与自信的时候。即便在科技水平如此发达的当下,天气预报的准确率依旧没有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水平。它仍然是全世界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人们每天会习惯性地在固定时刻打开电视了解第二天的天气,或是通过更方便的互联网来查看信息,即便对于这种“不靠谱”的预测从来没有完全信服过。
但我们还是会忍不住去关注天气,因为它决定了我们的计划和安排。
或者我们自以为那些行动是被天气所决定的。
是如此吗?
《天气之子》讲的还是一个标准的新海诚式故事,离家出走的少年不顾一切地来到东京,遇到了真正的百分百晴天女孩,两人靠这能力通过实现他人“希望天晴”的愿望来挣钱。当然,祈祷必有代价,召唤晴天是逆天而行,于是天气之子注定要牺牲。他们本以为找到了最幸福的生活模式,这个“小故事”却被真实“大世界”里的天气异象瞬间击垮,于是奇迹被迫停止,双方被迫分离。从此再无晴天女孩,从此东京的雨,再也不停。
似乎又要说到“世界系”了,但其实没必要。这就是一个简单、荒诞且甚至有些经不起推敲的故事,随便地离家出走、随便地捡到枪、随便地遇上超能力者、随便地与警察发生冲突、随便地淹了半个东京……故事一向不是新海诚的强项,在《天气之子》中这个问题甚至比以往暴露得更加严重。明明是一个设定上比《你的名字。》更简单易懂的故事,但从观众的角度想要完全理解并被打动,反而要比前者要更困难一些。
但这次导演是故意的——
“虽然没有因这样的经历获得明确的答案,但我也拿定了主意,那就是‘电影并不是学校的教科书’。我进而想到,电影(或广而言之的娱乐业)没有必要作为正确的榜样,毋宁说,应该去叙说教科书里没有提到的东西,例如别人知道了要皱眉头的私密愿望。我要用不同于教科书、不同于政治家、不同于评论家的语言来叙说。我要以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准来写故事,这才是我的工作。如果我因此遭受批评,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我只能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写成故事。也许决心来得有点迟,但《天气之子》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写成的故事。”
《你的名字。》是新海诚对于商业化与大众口味迎合最成功的一次尝试,让他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与争议。他明白了大家喜欢看怎样的故事,但也无法忽视那些不满的批评声。于是这一次新海诚终于放飞自我,任性地用同样高水准的制作质量、相似到近乎完美对应的结构和主题,讲了一个彻彻底底属于自己的故事。虽然看起来还是类似的少年少女爱情与大灾难大事件的结合,但内核却已截然不同。宣传语中那句“我们改变了世界”听起来很唬人,但影片真正的内核象征其实只有两个——出现在海报上的“少女”,出现在正片里的“枪”。
A Girl and a Gun。
这就是一些观众会吐槽的,好好的小清新故事里为什么会出现突兀的手枪?为什么男主帆高捡到枪以后还真的拿来开了枪,甚至最后敢与警察对峙?这种桥段与温情浪漫的故事太不搭调了,令人出戏。
但如果你问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予他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答案就只有这个——一把枪,一个女孩。这是一个抽象化了的、关于长大之前梦想的故事,我们梦想遇到一个闪闪发光的人,能让我们爱上她;我们梦想能够变得强大,拥有保护她和改变世界的力量。于是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她居然能改变天气;当然还需要一把枪,它就是一个明示,代表暴力、叛逆、危险,以及力量本身。当然,观众也许仍旧会困惑这样的情节设计,最后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阳菜也没能改变东京的雨天,为什么帆高一番折腾后还是被警察抓住送回了老家?
影片中有几个镜头一晃而过,当帆高莽莽撞撞地只身来到东京,节衣缩食地度日的时候,用来压泡面的那一本书,是《The Catcher in the Rye》,《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小说用混沌的意识流讲了一个叛逆青年离家出走的故事,仅此而已,却成为了50年代美国文学新潮流的灵魂,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与成年人。1980年12月8日的晚上,约翰·列侬身中数枪倒在血泊中。杀死他的那个年轻人平静地站在原地,对人们说,我这么做的原因,都写在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里了。
你看,现实中的叛逆必然带来尖锐的矛盾,甚至是流血的代价,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动画里那种俗套而虚假的完美温情。所谓男生和女生美好的恋爱,在恋爱的过程中影响陨石的走向、控制天气的变化……仿佛一切的联系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遂人心愿。最后当然会出现危机,但少年少女的梦想也一定会与这个庞大的世界观绑定,我们只需要好好在一起,顺便拯救一下世界就好。
可惜,世界如果真的是这个样子,或者新海诚认为它应该是这个样子,当年《秒速五厘米》中的那一列火车就不会出现了。我们凭什么就认为自己的愿望跟世界的走向是不会冲突的,一厢情愿地将之绑定,总是期待着那些牵强附会的童话呢?在这个故事里,天气神社的老神主告诉了夏美他们残酷的真相——
“所谓的天气,原本就是天的脾气。老天爷的脾气与人无关,正常也好异常也好,难以预料。而我们人类不过是在湿漉漉的天地之间挣扎谋生,只是寄身暂住而已。从前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
从前大家心知肚明,后来我们心照不宣。与更宏大且不可抗拒的荒诞相比,少年的一把枪和少女的一点超能力,根本无足轻重。天气就是世界的情绪,它喜怒无常,不仅不可控,甚至都做不到预测。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本作有些任性的情节背后,那真正忧伤的基调。明明只是活着,有一位杀手大叔曾经对小萝莉说过,活着从来没有容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对少年少女们而言,家长就是天气、老师就是天气、学校就是天气……社会与这个真实世界本身,就是最不可预知也不可控制的天气。所有那些明明拼命想要理解想要接近,却永远无法触及的压迫与无奈,都是每一个灵魂头顶隆隆作响的阴云与滂沱的暴雨。
因此,这个故事并不是在宣扬或者吹嘘那些幼稚的反抗——帆高最后无力抵抗被警察抓住,遣送回家;阳菜失去能力回归平庸,东京从此无晴。他们终究还是会被社会无情地收拾和教育,就像东京最后还是被下了三年的大雨硬生生地改变了地貌。没有奇迹发生。但是他们反抗过,这就是生而为人最大的骄傲。于是导演在一个本可以继续复制成功套路的故事中没有妥协,而是罕见地赤裸裸展示出了最尖锐的矛盾——男女主角最终的梦想,居然与世界完全对立。阳菜如果继续祈祷天晴就会死,如果想要活下去,就不能继续为别人带来奇迹,“自私地”不再去管这崩坏的天气,并不存在一个主角的幸福与拯救世界同步一致的选项。而新海诚自己对此的观点是什么呢?片尾曲的名字已经给出了答案,“大丈夫”,《不要紧(だいじょうぶ)》——没有晴天就没有晴天吧,一直下雨就一直下雨吧,比起这操蛋的天气和世界,我就是只在乎你。
帆高与阳菜在开展晴天委托任务的时候,曾经幸福而充满成就地感慨着,人类原来是如此依赖晴天,“人心还真是不可思议,像是早晨看到窗外的晴天,就能获得活力;光是看到蓝天,就会觉得活着真好,想要更爱身边的人。”——那些工作、约会、计划、烦恼、梦想,明明没有其他区别,仅仅是因为天气的改变,就有了不同的结果。但是老天回应祈求才是奇迹,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独自面对那些湿漉漉的、阴雨连绵的日子。
活着就是这样糟糕,对所有人一视同仁,雨滴落下,众生平等。因此,无论成人还是孩童,无论元气满满的幸运儿还是苦苦挣扎的失败者,每个人面对的都是残酷的世界。你不知道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瘦弱的肩膀上是不是承担着一整个世界的重压,仅仅是活着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或许就已经竭尽全力。对人而言,到底何谓长大?就是故事里阳菜决定交还这本不该有的能力,决定牺牲自己的那一瞬间——
“我置身于云上的草原,从地面上绝对看不到那里。我是蓝,也是白;我是风,也是水。我已经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无喜也无悲,只是像那些气候现象一样,一直流泪。”
阳菜与帆高的行为,到底算不算叛逆自私呢?观众很容易一不小心就陷入圈套,忘记了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细节——莫名其妙的大雨本来就不是他们带来的,从一开始就存在了。剧中台词也反复提醒着我们,世界本就如此荒诞无常。恰恰相反,少年少女做的明明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混沌中,努力为部分人带去了短暂的阳光灿烂。
就算如此,大人们却从来不知道这些背后的奇迹。所以作为一个少年,在那样的委屈和绝望之下,最后冲出警察局,怒吼着举起枪来,其实真的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带着隐隐的巨大悲伤的故事。另外一个细节是,两次开枪的时候,帆高的枪口都没有对着大人,而是指向了天空。已经屈服于老天,习惯了阴雨的成年人,他们眼中的所谓任性与疯狂,其实只是那些还愿意相信奇迹,还愿意改变世界的孤独者们最后的挣扎。
在故事结尾,果然没有奇迹,半座东京市沉入了海里。但老奶奶告诉帆高,东京就是江户,所谓江户就是江河入海的门户,如今繁华的东京港区,从前本就是一片汪洋。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种神秘而伟岸的改变与循环便是如此,老天爷的任性才是真正无所顾忌,与人无关。所以这一次的故事里不再有无需付出代价就获得的奇迹。甚至,阻碍少年少女的也并非东京永不停歇的大雨,而是成年人、法律、距离……天气就是社会、是生活、是世界本身。于是,他们在任性的胡闹过后,最终被迫接受了这个并不讨喜的世界。
但是,大人不应该嘲笑孩子,妥协的人不应该嘲笑逆天改命的傻瓜。
因为那些挣扎仍然有意义。
本来应该是主角创造奇迹,让东京放晴,大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导演任性地坚持下,这个故事选择了另一个结尾,主角没能改变天气,东京的晴天消失——但人们依旧努力地活着。无非是电车换成了渡轮,即便此后无晴,生活也要继续。主角回归平凡的日常生活,最后终于在另一个下雨天相遇。这样的挣扎,带着对于生存与生活的隐喻,或许才是更真实,也更令人感动的结局。当富美奶奶对帆高讲完东京与江户的历史,最后补充了一句话——“那块土地是人和天气一点一点改变过来的”。
天气可以失控,但人不能放弃活着。
傻瓜的努力也是有意义的,那些年轻倔强也并非无法被理解,最大的证据就是片中是须贺先生面对警察时控制不住流下的眼泪,他就是新海诚自己。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乌云其实从来不会散去,但你总能看见它耀眼的银边,然后抬起头流泪,笑着活下去。坂元裕二在《anone》里也写过这样的话,“没有下不停的雨,雨停了还会再下。努力可能会背叛你,但放弃不会。”——没错,祈祷与努力不一定管用,但认命的人,从来都活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似乎已经走向宿命论的终点,在最后的结尾,帆高却突然改口,坚信自己和阳菜确实改变了世界。
因为那个夏天,他们确实曾经无数次让晴天短暂地出现在了东京,这就足够了。一个人上东京,自己养活自己,遇见想要守护的女孩,一起为他人带来希望,拼尽全力去拯救这个世界,或者至少拯救一个人。那些发生在灿烂晴天里的美好是理想的梦,而更多的,下雨天里不那么美好的故事,是生活本身。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生。
对于帆高而言,在东京最难忘的日子其实并不是快乐的晴天委托业务时期,而是那个雨雪交加的出逃夜晚,躲在宾馆里一起唱《恋爱幸运曲奇》——那一刻虽然短暂,但不是通过祈求上天得来的,而是自己拼命换来的真正幸福。唯有这种幸福才是人类最宝贵的力量,它在那些老天流泪的阴沉岁月里,反复不停地默默提醒着我们,“不要紧(だいじょうぶ)”——
“窗外又传来猛烈的雨声,不过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暴力,它柔和亲切得多,仿佛遥远的太鼓声,只为我们奏响。独特的太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我们的耳边。那声音知道我们的过去和未来,绝不会责备我们的任何决定和选择,默默地接纳一切历史。
活下去!那声音说。
活下去,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