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傻笑的表姐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卓然表姐不见了,脑中浮现出她那张傻笑的脸。我松了口气,叫醒陷在沉睡中的父母,告诉他们,“卓然走了,你们不用吵架了。”

虽然时间过了这么久,我清楚地记得他们两个人的反应。父亲躺在床上,紧锁着眉,不言语。母亲坐在床边上,塌着腰,双手捧起一个相框,她的眼泪滴落在相框的玻璃板上,如秋雨击窗。黑白照片上是一个中年女人,头发蓬乱,歪着头,嘴咧着,脸上挂着傻气的笑。我想卓然过几年也会变得像照片中的女人一样,或许不用多久她也会有这样的一张照片。哽咽中的母亲几乎无法呼吸,我拍着她的背,她的哀鸣才从喉咙中挤出来,“妹妹,我对不住你。”十四岁我的突然觉得这不是为我死去小姨而哭,她哭的是卓然。

我问她,“你是亲我还是亲卓然?”

我的话让她愣住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我,带着哭腔,“谁教你这样说的?她是你姐姐……”

“不是姐姐,是表姐。”其实那时在我心里,我是连这声“表姐”都不想叫的。

父亲紧锁的眉舒展开了,眼睛却仍闭着,他嗓音沙哑,“走得好呦,现在多他娘省心。”看来父亲的酒还没有醒,清醒的父亲从不骂人。就因为他在人前的好脾气,我们小学一百多个学生都喜欢他,最顽皮的学生见到他也要彬彬有礼地叫,“岳老师好。”而我,在学校遇到他,只会低着头躲过去,他的得体的微笑让我觉得恶心。我心里只会把那个深夜里醉酒,呜咽哭泣的人称作爸爸。喝醉的他口无遮拦,连自己都不放过,“为什么要喝他娘的酒!我难受啊……”他每喊到“酒”这个字,眼睛就痛苦地紧闭,脸部肌肉拥簇在一起,异常扭曲。那时我才想叫他一声,“爸爸”,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

其实我同父亲一样,也讨厌卓然,讨厌那个傻子。离开镇子这么多年,还是忘不了那些同伴因为卓然而嘲笑我的话,好像不是卓然傻是我傻,卓然的傻成了我身上的瘤。

那天,一个外乡人骑车经过镇子,不小心撞倒了卓然,当时我就在不远处。卓然向着我的方向跑来,手里攥着什么,朝我挥手,我看到她傻笑的脸便转身想离开,却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卓然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她的笑容不见了,用左手捂着右手手肘,右手的拳头还紧紧地攥着。骑车的人问卓然是谁家的孩子,走路都不看路吗,卓然不说话,灰黑的脸上滑出两道泪痕。骑车人看了下四周,确认只有我一个孩子,便扶起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卓然看着我,委屈的眼神是在责怪我吗?我不信,一个傻子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看着卓然,想起母亲的话,“要保护你姐姐”,她说的“姐姐”是卓然,我不想认这个表姐,凭什么保护她?我想走了,卓然叫住我,她张开攥着的右手,咧嘴傻笑,眼泪滑进嘴里,“给你糖!”“真是个傻子。”十三岁的我转身离开,我告诉自己,就连那块糖都是母亲买给她的,只要她不跟我抢我的母亲,我可以给她糖。

回忆过去总是让我胃疼。卓然是我的表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说是弱智,医生也这么认为。她从没见过父亲,听说那个男人在外面混得不错,他有了新家,她的女人比我小姨美得多,还特有钱。小姨和他离婚之后就疯了。那时候她的肚子特别大,是寻常孕妇的两倍。她每天都挺着大肚子站在镇口的牌坊边,望着远处傻笑。有人故意逗她,问她,“你男人呢?”她笑容变得更茂盛,回答,“去城里赚钱了,他赚了可多可多的钱了,这个镇里最大房子都堆得满。”我记忆里的小姨就像越大越傻的卓然,她常常站在那牌坊前,或是叉开腿躺着,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回家。她和每一个路过的人招呼,只有当来人说,“你男人回不来了。”她才会骂街,很难想象一个疯子的口中喷出的恶语,最恶毒的字眼都被她用得十分妥帖。

我害怕她,经常躲着她,在她死的那天终于没办法躲了,我被母亲拉倒她的床边。她看着我和身边的卓然,温顺得如同一只喂奶的母狮。我想起老师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傻子死的时候是不是会变聪明一会儿,让她说说心里的话。

我错了,她笑嘻嘻叫我“儿子”,让我保护好姐姐,十四岁的我不屑一顾,我偏过头去看我爸妈,母亲捂着嘴流泪,父亲的脸上挂着肃穆的微笑,他摸着我的头,说,“快答应你小姨。”我答应了。小姨死了样子都不端正,以至于小姨唯一的一张相片,头都没有摆正,从惨淡的黑白中还能看到怪异的傻笑。

在卓然母亲去世的那天卓然住在我家里,她惊慌无措,没有傻笑没有眼泪,像是被猫咬住脖颈的鼠。

“我要走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很低,但偏偏让我听到。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你最好快点走,这又不是你家。”她不说话了,又变成了痴痴傻傻的卓然,第二天就离开了。

我现在越来越不相信卓然是个傻子,当时却没有这种感觉。镇上的人都觉得她呆,不会正常说话,跟她妈妈一样。别的小孩骂她时候,她就那么呆呆傻傻站着,也不哭也不恼,只会嘿嘿的傻笑。所以我妈就曾跟那大夫说,这样小孩儿哪里是傻子,分明就是菩萨。大夫说我母亲也疯了。母亲经常要我保护她的“菩萨”,我很少听话,其实也不敢跟那些坏孩子作对。我还安慰自己,看卓然那满脸的傻笑,她自己可能都不在乎别人骂她,我为什么要冒着挨揍的风险去帮她?

所以当卓然被那个醉汉按倒在地上时,我更加犹豫胆怯,甚至就想迈步离开。月亮昏暗,天地间好像只有我自己,我盯着那个醉汉,他的身子扭曲的如同恶魔,我所有的恐惧与怨愤都凝固在眼眶,当我手上的砖击打到恶魔的头,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懦弱的哭了。

我记得那天我的胃特别疼,或许是因为家里空气中弥漫着的酒的腥味,十四岁的我讨厌所有与酒有关的东西,却深爱着嗜酒如命的父亲。我在门外听到他们的对话,母亲说,“养一个是养,为什么当初不多养一个?然然这一出去,还活得了吗?”父亲没有骂娘,看来酒醒了,“你为什么非要去在乎一个傻子呢?”我放心了,父亲会说服母亲的,就算不能,母亲也找不到卓然。我们的生活会慢慢平静,父亲不会再喝酒,母亲不会再哭,我也不会再想起什么卓然。

十四岁的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的自己,恶作剧一般地咧嘴傻笑,差点把自己吓到,我笑起来真像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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