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返回天津后,我到一个国有工厂上班,这是一个大型企业,生产装置都是国外引进的,工艺技术是买美国的,生产设备由日本提供,这种全套引进的工厂,在七十年代还是很 罕见的。当时的天津市的一位主要领导来到这里,看着高高的银塔,纵横的管廊,整齐的仪表盘,激动地对身旁的人说:“让咱天津的干部都来看看,这就是现代化!“当然对于我来说,原来在内蒙插队,满眼都是黄土疙瘩盐碱地,老牛拉着吱吱作响的破车,能在这样的工厂里上班,那简直兴奋极了。我特别努力地学习勤奋地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赏识,后来被提拔为这个车间的主任。
当上”一把手“,等于打开了升迁的大门,可是我心里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生产装置的管道容器里都是油气,高温高压易燃易爆,加热炉反应器,几十个储罐装着几万吨轻质油,在这里简直就是守着一个巨型炸弹。厂里给我家安装一部办公电话,可是那时私人电话并不多,来的电话基本都是厂里的,一准又是车间出了什么事,所以电话铃一响我的心就砰砰地跳。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吃了晚饭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是耳朵却总是盯着电话机。十点多了电话也没响,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困倦一下子涌上来,转念一想打个电话问问,要是没什么事不就更放心吗?拨通电话得知车间生产一切正常,我挺高兴:冲个澡,美美地睡一觉!
钻进被窝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见一阵警笛的叫声,我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电话正在叮铃叮铃地响。我急忙抄起听筒,急切地问:”出了什么事,在哪套装置?“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不紧不慢地说:”你是***吗?“
原来不是车间来的电话,我立即松了口气,有点不痛快反问他:”你是谁?“
“我是**啊,你没听出我吗?”电话那头说。
“**是谁?我不认识你,”我的气头一下子上来了,没好气的呛他:”你大半夜的给我打什么电话!“
“不认识我?”话筒那面的声调提高,那个我字也拉长,好像挺惊讶。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是检察院的,”
“检察院的?”也许是刚被惊醒,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检察院是干什么的。“你检察院大半夜的给我打什么电话!”我真的有点火了。
对方的声音也开始生硬了:”我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来一下,“
不等他说完,我就回敬了他:”了解情况你明天去厂里了解,大半夜的了解什么?“
“我警告你!”对方也火了,变得十分严厉:“十分钟內,你到***招待所来!”
“不去!”我也挺干脆。
可能对方愤怒了,点着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十分钟,你要是没到,我派人把你铐来!”稍微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你家住在**区**楼**号,就十分钟过一秒我就去铐你!”他准确地说出我家地址。
“不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干脆利索地回敬了他,说完我扔下话筒。
放下电话机我又犯起了嘀咕:当时的电话不普及,也没有电话诈骗,他又对我了解得这么清楚,是不是真有什么来头?特别是传说有人被检察院半夜从家里铐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我犯了什么事了?又一时琢磨不透,还真让我六神无主,感到十分恐惧。这时我爱人凑过来提醒我,你问问厂长,看他知道不?我拨通电话说明了情况,厂长告诉我检察院有这个人,还说给我问问,让我等他回音。我又陷入沉思,焦急地等着厂长的电话。”铃------“一声尖叫让我浑身一颤,抄起话筒是厂长的声音:”我让厂办主任去了,他刚才说没什么事,就是核实一下情况。你去吧。“
街上很静,没有行人,初冬的北风倒不怎么冷。我推开招待所的门,看见厂办主任正在和一个人聊天。见到我进屋,厂办主任站起来:“来啦,你们聊吧,我回去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了,他坐在床边,把屁股稍微挪了挪,手好像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床上那付锃亮的手铐,看了我一眼,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好啊,竟敢给你们厂长打电话?哼!”然后他指了指桌上两个广口瓶对我说:“嗯,你看看那是什么?”
我拿起广口瓶,拧开瓶盖:“啊,这是吸附剂,我们生产装置就使用,挺贵重的呢。你们从哪弄来的?”
“什么!挺贵重?”不等我说完,他急切地打断我的话。“挺贵重,是从美国进口的。不过我看这些是报废的,前一段时间我们更换了一批新吸附剂,把报废的吸附剂埋在厂后了。”
“啊,”听到这里,他的声音有点失望,接着又问我“你们给埋哪了?”
“哎哟,具体地点我也不知道,“我告诉他:”我们只负责装卸,至于怎么处理那是厂环保科的事。”
他似乎有点泄气,稍微停顿一下,脸上出现了笑容:“来来,坐下,咱们聊聊。”
“不啦,没事我就回去了,明天还得上班。”说着我起身告辞。
“别走,咱们聊聊,一回生二回熟,咱们就算认识了。”他的声音变得格外亲切。
“大半夜的 ,没事我得回去了,再说家里也不放心。”我坚持要走。
“别走,咱们聊聊吗。”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我没辙了,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不是对他刚才的做法有些愧疚?我想咱们也惹不起他们这些人,就坐下来。他开始天南海北地说起来,我可没什么心情,只是啊啊地应付。
忽然房门被推开了,我扭头看见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前面的看上去有些木讷,后面那人嘴角微微一努轻轻地说:“来了。”
没见过这两人,我就扭过头来,惊讶地看见床上坐着的那人沉着脸,两眼正死死地盯着我,看见我惊愕的表情,他的目光迅速移开,接着又似乎漫不经心地反问我:“怎么?你们见过?”
我又扭过头仔细地看了看两人,“不认识,也没见过。”
“噢,”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抬起头直视刚进来那人,随即声音变得十分严厉:“你认识他吗!”接着对我努了努嘴。那人走到我跟前,仔细地打量我,然后摇摇头:“不认识。”
又是一阵寂静,检察院那个小子抬起头,面带笑容对我说:“挺晚了,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不是还上班吗?”
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挽留我聊天,我什么也没说,一甩门走了出去。后半夜的大街更静了,北风依旧不紧不慢地吹着,不远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我轻轻地说:“没事,咱们回家吧。”寂静的街道上,我们两人默默地走着,地面上的黄叶陪伴着我们,在脚下轻轻地向前跑去,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仰起头望望黝黑的天空,但是看不见一颗星星。
后来我离开那个车间,回想这几年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故,但是毕竟没有重大责任人身事故,真庆幸自己能够囫囵个的的全身而退,也再没见过检察院那个小子。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终于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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