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去单位报道前,我曾从家里去深圳打了一个月暑假工,在那里遇到了安仔哥。
那是一家面包房,不大,所以厨房也不大,我做学徒,一个月 800 块,管吃住。
老板平时不在,带我做活的人是安仔,我叫他安仔哥,他叫我阿辉。
后厨太小,通风也差,又正值夏天,烤箱又一直散出热气,这样的环境下,从早上 9 点一直干到晚上 9 点,汗浸透了擦额头的衣袖,也没能停下,我有些吃不消。
好在安仔哥总能活跃活跃气氛。
我们去上厕所,他伸过头来,望望我下面,一脸的坏笑,“不错嘛,有过几个女朋友了?”(原话当然比这直率啦)
第一天就遇到这种尺度的玩笑有点吃不消,一脸的尴尬。他撒完尿,收回自己的目光,拉上拉链,又举起手来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挺能装嘛。
我扭头看看自己的衣袖,似乎感到了一滴湿润和腥臊。
过了两日,我们坐在门口花台上吃饭,迎面走过一个媚态十足的姑娘,安仔哥指了指,“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好看不”?
“挺好看的”。
“哪里好看”?
“脸好看”
“哈哈哈,你还真是个童男子。”
我问为何,他说有经历的男人都知道,胸大屁股大才是王道。看脸?唉,小朋友。
我表示不信,在这件事的审美上要与他划清界限,他一脸鄙夷,不屑与我争论,用过来人的口吻,“切,过两年你就知道了”。
除了开玩笑,安仔哥还喜欢唱歌,但他唱粤语歌,我听不懂。他唱歌还算好听,但并不常认真唱,干活疲乏了,他要吼几句,顿时厨房里便神清气爽了许多。
有一首歌,他每天都要唱,上班来了唱,吃过午饭要唱,撒尿的时候也要唱,便是没时间唱完整首,其中的两句是免不了的,“我是你的大公仔,一生一世为情悲做老呆”。
我被这歌洗了脑,也觉得好听,但琢磨了一个月的歌词,还是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公仔为情悲做老呆?嘿,这比喻,这修辞,粤语歌词就是有深意。
平日里,安仔哥除了聊美女、唱歌和教我做叉烧包之外,还很重视对我的文化教育。
“阿文,你知道安利吗?”
“不知道啊。”
“知道直销吗?”
“不知道啊”。
“哎,真没文化,知道赵本山不?”。
“知道啊”。
“赵本山也卖安利,人家是名人,挣得快,都挣了 40 多万了”。
“哇”。
安仔哥认定了我没有文化,为我着急,便经常把安利的文化传授于我。我听得多了,跟他说,“哥,我智商低,学不了文化,还是教我做叉沙包吧。”
“不思进取”。看到我不愿意学文化,安仔哥对很失望。
我不愿跟安仔哥学文化,但帮他找到了同样热爱文化知识的同好。那天我吃完饭在门口树荫下小憩,几个建筑工人也坐在那里,其中一个人说,“知道安利不?克林顿都卖安利,他已经赚了 100 多万美元。”
我马上回去向安仔哥汇报。
安仔哥听了,兴奋的跑了出去。
过了 3 分钟,安仔哥又回来了,气急败坏的样子,“呸,一群文盲”。
看来,赵本山领衔的二人转安利文化,还是敌不过克林顿带领的美帝安利文化。文化界的鄙视链就是这么残酷和现实,心疼我安仔哥。
好在安仔哥乐观,没过两分钟,就又听见他吼唱起来,“我是你的大公仔,一生一世为 ”
又过几日,一个女孩来找安仔哥。
那女孩挺漂亮,也爱笑,但穿着朴素,胸和屁股也没那么大。不像是安仔哥叙述中所热爱的女性。
我向安仔哥指出他没有做到知行合一,说好的胸大屁股大才是王道呢?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成前女友了嘛”。
我心中暗暗骂道:“禽兽”。
虽然是前女友,但安仔哥明显比平时心虚了很多,那女孩等他下班的一个多小时里,他没唱一首歌,也没有再聊过美女,做事慌慌张张的,连说话都小声了,像丢了魂似的。还不时从小窗口往女孩休息的地方望两眼。
我心中又骂,“前女友都不放过,禽兽”。
安仔哥一晚上没回宿舍,等第二天安仔哥来上班,神清气爽,喜眉笑眼,嘴里又唱起那首“我是你的大公仔,一生一世为情悲做老呆”。我刚想在心中再骂他禽兽,他突然一拍我肩膀,“阿辉,今天教你绝活——大开酥”。
我赶紧扭头去看短袖的肩头,还好没有湿润和腥臊的迹象。
大开酥,手艺的好坏决定着酥皮的质量。油皮和酥皮的软硬、温度,以及擀皮、折叠的手法,都很关键。我学了好几遍,还是差点意思。安仔哥看不下去,把面团拿过去,揉捏了几下,便做好了。
“阿文,好好学,以后手艺学好了,开个店去,比打工赚钱咧。”安仔哥心情好,难得没有嫌弃我,还给了几句鼓励的话。
“安仔哥,你手艺这么好,怎么不有去开个店”?
我问过之后,安仔哥便突然不说话了,刚才的好兴致一下子消失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以前开过,赔了”。说完,他撇下手上的面团,走进里屋的储物间。我往里瞥了眼,他正拿袖子抹眼睛。我想,这下他的袖子一定比我的袖子更湿润了。
我想进去说点什么,旁边的一位师傅戳我,给我使眼色。我作罢,闭了嘴。
我虽然闭了嘴,但觉得安仔哥这次有些小气了。
一个热爱大胸大屁股、精通安利文化、天天唱大公仔做老呆的阳光男人,怎么能因为开店失败了就哭泣呢?
赵本山卖安利比不过克林顿,也没见赵本山哭啊。
但后来我还是原谅了安仔哥。
那位给我使眼色的师傅,后来告诉我。
“那天来找安仔的姑娘,是他前女友,以前的同学,也是他的初恋,俩人谈了五年多,想结婚了,那姑娘的母亲嫌弃安仔哥家境,不答应。安仔不服哇,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拿这几年攒的钱在老家县城里开了那家小糕点店,结果给弄赔了。也就只好分手了。”
“那也不用分手啊”。
“你懂个屁,人家妈不同意,你还能去抢?”
“难怪前两天提到这事就哭了”。
“切,这算啥,基本上是月经哭了,我们早就习惯了”。
靠,狗血啊。
靠,情种啊。
又过了些天,我要去单位报道了。
夜晚,安仔哥带我去逛上布吉街,热闹繁华,他轻车熟路,带我去了几家店,我拿着 800 块的工资,买了些广式的点心、香肠。
他也买了些东西,15 元一件的短袖,他买了 2 件,19 元的短裤,他买了 1 条,内裤 10 元,他还价到 8 元,拿了两条。
买完这些,我们在一家街边摊坐下,两盘肠粉、一份鱼皮,一碗萝卜牛杂。
“阿文,你明天上午就走”?他问我。
我点头。
“好好搞,你学川菜,也能顺便做做点心”。
“放心,你传我的大开酥,我浪费不了,你呢?以后一直在这干”。
“嗨,打工仔,走一步算一步,哪能算得准未来。”说完,他顿了顿,表情有些伤感和惆怅,又说,“不过,每一个打工仔都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开一家自己的店。”
我又想问他前女友的事,问他开了店还想娶她吗?可我忍住了没问,我怕安仔哥哭,我怕他哭的时候连个躲一下的储物间都没有了。
我们吃完肠粉,吃完鱼皮,又吃完萝卜和牛杂,最后喝掉了汤汁,起身往回走。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来,安仔哥又开心起来了,他一会儿向我评价着路过的美女,一会儿又放声唱了起来,“我是你的大公仔,一生一世为情悲做老呆”。
我离开之后,和安仔哥通过两次电话,后来换了城市和电话号码,丢了许多联系方式,也断掉了与安仔哥的联系。
很多年后,我突然想起了安仔哥,想起了大胸大屁股,想起了安利文化,想起了“我是你的大公仔,一生一世为情悲做老呆”。
我搜索“我是你的大公仔”,终于找到了这首歌,许冠杰的《半斤八两》。
点击播放,陌生又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我盯着去找那两句歌词,终于出现,不禁哑然失笑。
“我们这些打工仔,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
那天,我单曲循环了一整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