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老了。
我很难得地会意识到这件事情,虽然是个非常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打我出生后有朦胧的记忆起,外公就是一个老人家了。伴随着我的整段幼年和大段青春,外公他还是个老人家,于是粗心大意的我竟没有关注过外公正在越来越快速地衰老。直到某一天我回国探亲,回到家乡,回到一间小屋。窗边的深红色家具柜上摆着外婆一尘不染的黑白照片,装在两个巴掌大的旧相框里,穿越我大部分生命的时光,一摆很多年。
这是外公这几年久居的房间,如今他只能躺在床上,大棉被在午后飘着微尘的阳光里盖着他枯瘦的生命,他用依恋地目光贪婪望着我,间或吃力地说上几句含糊但明明白白的话,我说明明白白,是因为他总是反复地说那同一个意思:“文文,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多买点好的吃。”
我在迷你小的时候,最期待周末去外公家。那时候外公是我的叮当猫,我想要的想吃的想玩的,在外公那里总能得到令我心满意足的答案。当然妈妈在我心目中也是万能的,可惜她经常拒绝为我提供叮当猫服务。
初时我的中文发音和语法还属于幼兽的异次元世界,管“烧卖”叫“卖烧”,“狗狗”叫“抖抖”,“公公”叫“东东”。南京人似乎不怎么叫外公外婆的,都叫公公婆婆。
每周末杀去外公家时,我倒腾着我的无影小短腿冲上贴满小广告的老旧水泥楼梯,用整个身体拍响左手边的防盗铁门,奶声大叫:“东东!东东!东东快给我泰门!”然后自门背后某个悠远之处会闷闷飘来一句南京泥土味的答应声:“来啦。”外公腿脚不快,走到门边我已经急得跳脚,偶尔他还要隔着门逗我:“东东是谁啊?”“是你是你!”“我不认识东东啊。那你是谁啊?”“我是文文!”我怒气冲冲地说。“嗯,听明白了,文文是我家的。”外公乐呵呵地放我进门。
外公有三个儿女,按年纪顺次排分别是舅舅、姨妈以及我的母上大人。儿女们各自成家,每家严格遵守国家计划生育,各有一千金,每逢节庆日子里走亲访友,三个花枝招展年岁相仿的小姑娘笑眯眯地站一溜儿,外公觉得甚是得意。
有那么些年,周末时候三家人都各自带着娃娃在外公家共同消磨一整天,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外公会在多早的清晨起床,只知道自己不管什么时间进门,饭厅大桌上都满满当当摆了我爱吃的菜,比如糖醋煎带鱼、比如清蒸狮子头。大抵是叮当猫在为我开门前变出来的吧。我打小儿不爱吃葱姜蒜,但是母上大人是坚持要在狮子头里面加姜泥的,更不用说外面的餐馆,往往都是颗粒分明的碎姜,只有在外公家,我永远吃到的都是无需小心翼翼的狮子头,至于别人的抗议,外公宣布抗议无效。
外公还会亲手给我们三个女娃娃做玩具,不是什么金发芭比之类的,但我却爱之更甚。其中有一种是可以用铁钎子赶着跑的滚环,铁钎子前端有一个水平方向的小弯钩,可以完美地半钩住铁圈滚环,以便在奔跑的时候控制前方滚环的动态并在需要的时候停下它。外公打了三套,根据滚环的大小有三个不同型号,按照年纪顺序分别给了我、表姐和表妹。于是那些年楼下多了三只滚铁环的小花猪,跑得呼哧呼哧的,还不忘扰民地大笑。我对自己的中型玩具极度满意,看来看去它都是最圆的,滚得最快最优雅。因此玩得尤其多。
成长是一场龙卷风,风眼之中的我安然长大,然而有些人的变化却已然被生命推到了最风急雨骤的位置。到了大学本科的时候,假期里回南京,外公还会专门下厨做我喜欢的大花鲢鱼头汤,只是当时下厨对于外公已不算易事,而他也不必再为自己下厨了。他住进姨妈家,每日最主要的能量,来源于家人熬的几碗咸菜粥,有时候劝他吃点别的花样儿,他还会跟你置气。外公由一个犯倔的老人家,偷偷变成一只虚弱的熊孩子。
但即使他有咸菜粥的坏脾气,他的叮当猫还不曾忘记我那些挑三拣四的口味。直到如今,他躺在床上,缓慢地将抖得剧烈的手伸出被子冲我摇了摇,既像挽留,又像挥别,其实也可能只是那无法控制的帕金森作祟。他的嘴无声地张了几次,最后还是含糊地说了一遍那个意思:“文文,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多买点好的吃。”我拉着他嶙峋若冬天般的手回答道:“好的东东,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咱们下次见。”外公的眼睛亮晶晶的,然而这次与上次不同,他终究是没有哭。
也许外公已经忘记哭这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