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为沉


泰和二年,阿森来苍杌山的第五个年头。

明明已是盛夏,屋外却是连绵不绝的细雨,湿气甚重,我只得将入夏刚刚拆掉的炉子重又搬回屋内。饶是如此,阿森的脸色也未见得多好,即使他已经恒久忍耐,可这噬骨之疼又岂是凡人意志坚决就可相抗的?

阿森的鼻翼已渗出密密的汗珠,我又拿了两床新被子拥在他身上,他低头瞧了一眼被上绣着的锦色鸳鸯,作势就要扯掉。可是他沉疴在身,哪敌得过我身手矫健?我怕他再扯,只得紧贴着他坐下,攥着他的双手,炉火烤的我脸发烫。

他的掌心微凉,无汗,我的手不安分的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他也不反抗,大概真是疼坏了。

我得寸进尺的转头认真的打量着他的模样,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头顶的细汗顺着脸颊滚落,这样轮廓分明的好似帝都匠人精心雕琢的一张脸,由着这些放肆的汗珠子一寸寸划过,我懊恼又羡慕,皆是因为,我不如汗珠与他亲近。

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似初见那日,我一不小心,又跌进了那一方星空里。心虚到头都耷拉了下来,我这样明目张胆的看他,已不是头一次了,可每回他还没有说什么,我自己便惭愧的无地自容,恨不得立时咬舌自尽,以断邪念。

这样干净如霁月清风的好看公子,我怎能生亵渎之心?

可我左右权衡,还是未能了断。只因这山中能照料他的人已远游,若我自尽了,谁给他熬百合莲子粥,谁给他煮鳕鱼汤,谁给他添炉火,布锦衾?

嗯,我身有大任,还不能轻易辞世。

于是又厚着脸皮抬起头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不无诚恳地问他:“阿森今日想吃些什么?屋外树上那只野雀儿,还是屋后刚猎的小兔子?”

他还未开口,屋外便有人替他答了:“沉苏又在胡闹,那等荤腥岂是阿森可以食用的?”悲哉,说好的远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默默松开了握着阿森的手,步履沉重的走到门口,走到门后,又回头用手搓了搓脸,转身笑语盈盈的打开门故作欣喜冲到来人面前道:“师父怎么出去这么久?可想死苏苏了。”师父的眼睛里我的表情到位,动作到位,只是……他还是把我提搂起来,旁若无人的径直进了屋子。

咳……旁边也确实没有人。

可我毕竟已经是二七年华的大姑娘了,屋里坐着的又是如玉雕琢的阿森,师父就一定要这样下我的面子吗?

气煞我也!

尤其在阿森笑得都咳起来的时候,我那一颗蓬勃的少女心胎死腹中。

刚刚落地的我仰起头义正严辞道:“师父你看阿森咳成什么样了?不是说了他不能情绪激动,过悲过喜吗?你这又是在干甚?”

如果有朝一日阿森真的只能拖着这病体过一生,那一定是赖我师父,对,就是现在坐在阿森身边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头鬼。动辄就体罚徒弟,惹得病中需静养的阿森烦不胜烦。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烦不烦呢啊。

师父好像不曾听到我的质问,或者说,他无视了我的质问,直接坐在阿森旁边开始指点江山:“小苏啊,为师前几日在宛城吃了一盘清蒸兔肉,至今回味无穷,方才听你说屋后有刚猎到的稚兔,你去给为师做一盘解解馋。”

“回师父,弟子不会!”

阿森不能吃,我不忍心吃,凭什么给你吃?

“那就爆炒吧!”

“不会。”

他思忖了一下,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道:“那是不是只能吃烤兔肉了?”

“不是,师父。”

“你还会做别的花样?”

“并不会,师父。”

他的耐心给我磨完之后,暴走了。

“沉苏你个小白眼狼,为师白捡了你了,白养了你了,白给你传授知识技术了!连个兔子都不会做,要你何用?到底何用?”你瞅瞅这没文化的,还技术,什么技术?探囊取物?还是梁上小人?到底知不知羞啊?

我白了他一眼,复尔转头问阿森:“我给你煮一锅鳕鱼汤吧,池子里刚好还有一条。”

阿森笑着点点头,他总是这样,温润谦和,像春日里和暖的风。

我剥了葱,捣了蒜,杀了鱼,煮了饭。

额……鱼是师父杀的。

他说女孩子家家还是贤良淑德,少造些杀孽好。我嗤之以鼻,刚才让我爆炒兔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是个女孩子呢?真真是,嘴长在他身上,说什么都对。

自我记事,他便一人围着这锅锅灶灶,从不知有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可是奇怪的很,无论做怎样的菜式,无论炖了几锅排骨炒了几碟肉,他的白色衣衫依旧翩翩不染纤尘。

所以……他做好了鳕鱼汤。

我端着碗一勺一勺的喂阿森,他食欲近来好了许多,已可以吃一小碗米饭了。回头看看师父,他吃饭的时候,大抵是最像君子的时候,无论多饿,吃的什么,他永远都像帝王一样只吃那么几口,而且仪态大方的很。

我撇撇嘴,回头发现给阿森的一勺汤尽数洒在了被子上。

在厨房,轮到师父鄙夷我了:“一辈子没见过好看的?巴巴地望着他,被子弄脏了吧?活该!看我以后还会不会给你置。”

为了避免他唠叨的没完没了,我索性去了阿森房里。

大概阿森的师父也不曾想过,并非所有深山幽谷都是清静宜居的。他送阿森来时便与我的师父约好五年为期,届时无论是何种境遇,他都会来接他。这样算来,阿森在苍杌山也待不了几日了啊。

我舍不得阿森。

“阿森,你来苍杌山做什么呢?”

“师父说,是养病。”

“那你病好了吗?”

“没有。”

“那你能走吗?”

“好像不能。”

对了,不能走,病没好怎么走?再说了,他师父来看着他这样,定以为我师徒二人苛待他,我就算了,不在乎这些,可我怎么能容忍别人这样看我师父呢?不能!

所以阿森啊,你写封信给你师父让他明年再来接你好了,苍杌山上风景旖旎,美不胜收,又有知书识礼、端庄典雅的小苏相伴,多好。

这种一言不合就自夸的日子,也不知道何日是个头,师父也不知道多收几个小徒弟,可惜了我这般聪慧机敏,竟无人仰望。

我明明盯着阿森写了信,明明亲手放了信鸽。

可阿森的师父还是如期而至,细雨初霁,他便进了山,他的身后还带着许多人,很大的排场。在给病恹恹的阿森把完脉之后,他怒了!拍案道:“老九,你怎么搞的?阿森怎么会越来越虚弱了?”隔着薄薄的窗户纸,我没有听到师父辩白。阿森的师父好不识礼数。

我低头看他一眼,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微笑,我有些恼火,干什么我们师徒就平白要把他俩端着,明明帮了忙还要被理所应当的指责。

推着阿森回屋里,他那样好看的皮囊,我都无心再看。憋着气把炉子又拆了,摆在盘子里的水果端了下去,将锦色鸳鸯的被子收了起来,一向少言的阿森今日出奇的话多。

“小苏,天晴了我们出去晒会儿太阳吧。”

“小苏,我们去摘些柰果吧,我要走了,我怕会想念这果子的味道。”

“我以后要是好了,可以来山里找你吗?”

“不可以!”我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回道。

他愣在那里,我转身走了,上了后山。

我留给师父,留给阿森的,都只有一个背影,这成了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后山上野果累累,我坐在树杈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斜阳夕照,赶紧摘了些柰果往下跑,为着自己刚才的邪火愧疚,他终究要走了,我该开开心心的送走他。

绕过山腰,便看见熊熊烈火,冲天的红焰肆无忌惮的飞舞着,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柰果便飞了过去。

阿森师父来时骑的马踪影已无。

我喊着师父便往火里冲,奈何火势太大,我还没进去房梁便塌了,我在外面喊得撕心裂肺,可是直到周边的树木都一一枯萎,也没有一声回应。

我的无用便体现在这里,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和声嘶力竭的喊,什么都做不了。夜间降了一场大雨,趁着火势渐小,我冲了进去,房中空无一人,我在阿森房门口捡到了一只白玉蛱蝶香囊,它从前从没有离开过师父的衣裳。

雨越来越大,火逐渐灭了,我坐在大火后的断壁残垣里,望着这满目疮痍,脑中一片空白。

师父去了哪里?阿森是不是已经回了建邺?谁放了这一场火?我往后该去向何方?

“三小姐,天太晚了,我们回去吧……不然,老爷会担心的。”岚心靠在城门近处的树干,有气无力的说道。

“回去吧······”

我哪里有那样好的福气,可以有一个担心我何时归的父亲。

回到家中,殿下正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内,一夜未眠。岚心睡的安稳,均匀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的传了过来,我撩起床幔,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大概,我这一生都不会有这样安稳好眠的夜晚了。

帝都里,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无论男女,都对先帝太运七年那桩匪夷所思的婚礼讳莫如深。

先帝在科考大选之后为苏相的独女指婚,指的是新科状元沈合安,郎才女貌,最是登对,可这旁人眼里的登对,苏家承叶却抗拒得很,她不是看不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状元郎,而是,在他之前,她已心有所属。

她心上的人,是曾骑竹马同煮青梅的太子,刚刚好,指婚之前他二人刚刚表了心迹,如此,她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嫁与他人?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也曾茶饭不思寻死觅活,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说,哪怕是尸体,也是入沈家坟。

她心如死灰的嫁了,心如死灰的活着。

而后,太子由先帝做主娶了大将军的幼女。

他是君,她为臣子妻。

太子的长子呱呱坠地,她仍为完璧。

小王子的周岁宴上,她眼中的拳拳深情激怒了温和的沈相公,霸王硬上弓的结局是,苏承叶在入秋诞下一女后,毫不犹豫的用一条白绫了结了她不快活的一生。

女唤沈莫遇。

如此直白,莫遇。

泪滴在岚心脸上,她睡的正香,伸出手胡乱一抹又沉沉睡去。我起身披了件外衣出了屋子,这如墨夜色,风雨欻至,高墙琉璃瓦,深院斜阑干,我离开许多年,又归来许多年,可是,这样还是一样深沉漠然。

次日清晨,天朗气清,难为天公一夜雨,造就这样好的光景。

循例去请安,高高在上的殿下,高高在上的父亲,高高在上的她们的掌珠,我立在厅内,一如既往的恭敬顺从。

直到殿下突然开口:“你最近总是早出晚归?”

众人齐刷刷的望向我,我低头答应:“回殿下,是的。”

“出去干了什么?可有收获?”她好整以暇的望着我。

“去采些槐花,做些吃食。”

“只是采槐花?”她不信,我知道。

“是。”我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是北方人,盛夏时节总爱吃槐花丸子,而在帝都,只有近郊的山上才鲜有几棵老槐。

“以后不要总是做些下人的活计,失了矜贵。”开口的是父亲,在他眼中,我的孝心,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即使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孝心,我也是失望的。

再者,我,又何来矜贵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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