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一只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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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感到更加孤单?是天空中的一只鹰看见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的时候,还是人群里的人抬头望向天空中那只孤鹰的时候?


顾宁每次躺在草坪上看见天空中飞过的鹰时,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两只鹰同时出现,就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个太阳同时出现一样。天还没完全亮,天边抢先逃逸出来的几缕晨曦跟淡淡的薄雾打了个平手,便又去撩拨穹顶上的云。那只鹰倏忽飞到南边的林子里去了。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顾宁站起身来,左手拎着几份早餐。背后已经有些湿了,秋天的露水总是特别厉害,好在温度不算太低,但顾宁还是把帽兜戴上。他看了一眼表,有些迟了,于是脚步略有些急促地向宿舍楼走去。

男生宿舍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奇怪气味,不会因主人的变化,时间的流逝和地域的差异而有所不同,这种普遍的巧合实在是有趣。顾宁皱了皱眉,轻轻带上房门。窗帘还拉着,寝室里一片昏暗,剩下的三个室友都还没有醒,有一位嘴里在念叨着不知所云的话语。

手机震动了一下,有条微信,顾宁扫了一眼。

“回寝室了吗?”

顾宁回复:“刚回。”

“辛苦了,还好吗?”

“还好,凌晨的时候在桌上趴了一下会儿。”

“吃了早饭吗?”

“吃过了。”

“今天上午课不太重要,休息一下吧。”

“嗯好,看吧。”

顾宁锁上了手机。他不知道任羽晴是起得这么早,还是也一夜没睡。

昨晚顾宁在实验室没回来,他想快点把剩下的活儿弄完。一是因为导师催着下周要交数据了,二是因为,这周末是任羽晴的生日。顾宁最近把课业之外的所有精力都花在准备任羽晴生日这件事上。去年任羽晴生日的时候,他们刚在一起不久,而且那天正好是情人节。他的室友开玩笑说这小子赚了,合二为一,省了一笔开销。但对顾宁来说,意味着这个日子双倍的重要。顾宁以前也处过对象,想来想去觉得不过也就是那几样——捧着鲜花接她下课、晚餐、电影院、压马路、晒月亮。虽然没什么新意,总归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顾宁曾试探地问过任羽晴是不是喜欢玩儿些刺激新鲜的东西,任羽晴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于是一切按部就班,没有任何意外,任羽晴非常配合地和顾宁一起完成了每一个步骤,看起来那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生日,准确地说,是一个没有丝毫差错的生日。顾宁捧着鲜花出现在她教室外面的时候,她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应该表现出的惊喜,之所以说恰到好处,意思是既符合顾宁的期待,又没有一点儿超出意料的地方,一丝不多,一丝不少,让顾宁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之后的一系列活动也都是这样,就像程序设定好的。任羽晴恰到好处的笑,恰到好处的发问,恰到好处的情绪流露,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恰到好处的亲热、拥抱、接吻。一直以来,任羽晴就是这样一个恰到好处的人,但又是一个很有特质的人。也许正是这样,顾宁当初才会追求她。其实也说不好到底是谁追的谁,顾宁更趋向于承认,他们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

那天晚上顾宁送她回寝室,分别的时候任羽晴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笑着说:“今天玩得很开心。”她笑起来很好看,可顾宁突然觉得,这一天过得糟透了,而最后这句话更让顾宁觉得,糟到了极点。


就一晚没打扫,寝室里已经快下不去脚了。门边的垃圾桶倒伏在地上,从里面散落出来的垃圾约莫能堆下三个垃圾桶。床铺之间的过道上至少东倒西歪着七八双鞋,鞋里大多塞着袜子。顾宁把早餐分发到各个桌上,悄无声息地收拾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在室友们起床之前,寝室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要抓紧一点,太阳很快就会升高了。

顾宁像往常一样走在沿江步游道上,这里行人不多,将落的太阳把余光洒满了江面,有些晃眼。自从一个月前他的自行车被偷,而父母又难为情地表示暂时没有办法给他买辆新车后,这里就成了他每天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顾宁短暂地在心底咒骂过那个偷车贼,也微微对父母感到失望,但最终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很快就适应了没有自行车的生活。

顾宁不小心碰到了桌子腿,桌上的水杯摇晃了一下,发出一阵轻响,有个室友轻轻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顾宁小心翼翼地扶稳水杯,又弯下腰去扫床下,他微微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声音。

今天天气好,顾宁不想这么早回家,他坐到步游道的围栏上,背对着江面,掏出耳机插上。他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渐渐放松下来,高三萦绕不散的压力都在这一刻缓缓蛰伏。大概几分钟的时间,顾宁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惊叫,他忙摘下一只耳机,分辨出那是呼救声。顾宁猛地转过头,离他不远的江水里一个人头正在水中上下浮动,两只胳膊胡乱地拍打着江水,几十米外的岸边有个中年女人正一边撕心裂肺地嚎叫着,一边跑向落水点。顾宁迟疑了几秒,便扔下书包,翻过栏杆,向落水点冲过去,他赶在那个女人之前跑到了最近的岸边。这才看清楚溺水的是个小男孩,正被江水裹挟着顺流而下,他胡乱的拍打反而让他离岸边越来越远。顾宁没有再犹豫,开始脱下自己的外衣和鞋袜,几十秒之后他伸脚试了试水温——有些凉,他小心地迈向深水处。水刚刚漫过腰际,顾宁纵身一跃扎进了水里,将正跪在岸边手足无措的那个女人和她尖利的呼喊甩在了身后。

不知道谁的闹钟响了,没有人理会,一分钟后,它停了。过了大概五分钟,又响了,仍没有人理会。反复三次,它的主人似乎终于想起来今晨这一事件的发生与其本人昨晚一个在现在看起来十分无意义的主观想法存在明确的因果关系,于是伸手按掉了闹钟。顾宁知道,再过五分钟,自己应该假装咳几声,轻声喊一句:“起床了。”然后再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三位室友将全部正式起床。

这空当,顾宁拿出书来,打算看一会儿。台灯调的很暗,书页的边角模糊在阴影里。 

好累,顾宁拼命维持着泳姿。他从来没在如此湍急的江水里游过泳,尽管他水性相当不错。他不敢完全顺着水流的方向游,那样他控制不了自己的速度,他尽量保持自己与水流方向有一个小角度。顾宁感觉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推着自己的身侧,要把自己掀翻过来。顾宁憋了一口气朝记忆中小男孩的方向游过去,十来秒之后他再抬起头时,小男孩就在眼前半米处,扑腾出的水花拍打在顾宁脸上,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试图把水挤出去。看起来小男孩应该快力竭了,挣扎越来越无力。顾宁一蹬水上前双臂从腰间环抱住了小男孩。突然,已经没什么动静了的小男孩猛烈挣扎起来,双手拼命把顾宁向下按。顾宁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毫无防备,正准备出水换气的他头被猛地按进水里,呛了一大口水。接着顾宁感觉背部被狠狠踹了一脚,小男孩像只八爪鱼一样缠上了他,四肢一起胡乱地把他向下按。顾宁又呛了好多口水,自己也挣扎起来,他感觉周围越来越黑,剧烈的痛楚让脑子仿佛要炸开。

“回来了。”

“嗯。”

一个室友随意问了句,接着就出去洗漱了。三个室友都出去后,顾宁拉开厚厚的窗帘,抖开一股灰尘在射进来的阳光里清晰可见。顾宁皱了皱眉头。

三个室友开始吃顾宁给他们带回来的早饭,这已经成习惯了。边吃还边聊着昨晚熬夜看的球赛。顾宁不看球,插不上话,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桌前看书,这也已经成习惯了。寝室里仿佛只有三个人。顾宁没看进去书,他思索着一会儿要不要去上课。三个室友越聊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大。一个室友先吃完后,去找他的鞋子。他在那一堆鞋子里拎出一双,把里面的袜子掏出来穿上。

“把鞋子收拾一下吧。”顾宁趁着他们聊天声音的间隙小声地说了一句。

“没事儿,你待会儿随便帮忙放一下就行。”那个最先吃完的室友说。顾宁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唉顾宁,看见我马哲的书了吗?”第二个室友问道。

“放你书柜最上面那层最右边了,昨天你掉在桌子底下。近纲的书放在下面一层同样的位置。”

“行,谢啦。对了,你待会儿去上课帮我把这两本书带一下呗,我要先去自习室拿下笔记本,昨天落在那儿了,带着两本书怪沉的。”

顾宁犹豫了一下,他还没有决定上午到底去不去上课,但室友觉得他是默认了。

“哦还有水杯,一块儿拿着啊。”第二个室友接着说。

“顾宁,我的高数资料你帮我打好了吧,我今天要用的。”

“嗯。”顾宁从抽屉里抽出厚厚一叠A4纸。

“得嘞。”第三个室友兴高采烈地接过去。

“上周的高数作业也在这儿,我最后大题不一定算得对,你抄的时候看一下,任羽晴说好像……”

“没关系没关系,谢啦。”第三个室友打断了顾宁。

没人再说话,第二个室友先走了。顾宁仍然看不进去书,他站起身,也开始收拾东西。顾宁不自主地回忆起宿舍四个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你就是顾宁?”

“你就是那个……”

三个人像是被噎住了,三双火热的眼睛从上到下扫视着顾宁,但他已经不再会为这种眼神感到别扭,几个月来他早已习惯。望着三位室友欲言又止的样子,拎着行李箱刚走进寝室的顾宁,知道没有介绍自己的必要,于是点了点头:“你们好,我是顾宁。”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没有做到合适,会不会显得太高傲,会不会显得太随意,会不会显得太羞涩,还是太生硬。

三位室友几乎同时发出一声起哄的声音。

“我早听说你来了这个学校,我们全家人都知道你,我之前还想着会不会和你分到一个宿舍呢,这下太好了,成真啦!”一位室友直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顾宁,以后请多指教。”另一位室友有些腼腆,与顾宁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冲他笑。

第三位室友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盒蛋糕,先给了顾宁一块儿,然后又分给其他两人一人一块儿。“以后大家互相照顾,当然,主要还是得倚仗顾宁啦。”

顾宁忙谦虚了几句——他还是不太会说客套话。

“哦对了顾宁,你新生报道去了没有?”

“还没。”

“那走,我带你去,去完还得领军训服。”

“军训服我去领,我把顾宁的一块儿领回来。”

“行,谢谢你们。”

那天晚上室友们都出去吃饭的时候,顾宁把整个寝室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他现在还记得室友们回来时地频频惊叹:“英雄就是英雄啊!”

顾宁挺喜欢这种感觉的,他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活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遇到的人和事,相似的状况频繁发生,更让他坚定了这种想法。

顾宁使出最后的力气一较劲终于摆脱了小男孩的纠缠,他奋力把头探出水面,用力地咳嗽和换气。他看见被他挣脱开的小男孩正被江水冲向远处。顾宁确定当时自己脑子里已经产生了退却的念头,但身体没来得及执行,所以后来他一直怀疑最终的结果是否真的是顺从自己本意而生。顾宁这次追上小男孩后绕到了他背后,从腋下架住了他,把他的头露出水面,然后开始以仰泳的姿态拼命向岸边游去。顾宁依稀听到岸边越来越嘈杂的呼喊声,但他看不清,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后来想到,如果真的有死神的话,那么当时逆流而上时那与他对抗着试图将他冲走的水流,就是死死抓住他衣襟和裤脚的死神的双手……

冷,好冷,此刻顾宁只有这一个感觉。吸进肺里的空气像刀子在切割气管。从上岸那刻起,顾宁就处于半失去意识的状态,他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他只知道有人在拉扯他,有人大声呼喊着什么,后来有人用厚毛巾将他裹了起来,有人拥抱他,而他连说出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近在咫尺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梦呓谰语,或是老收音机里传出的杂音。顾宁只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和喘息声,这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

“唉顾宁,你走的时候记得把垃圾倒下啊。”两个室友出门时说。顾宁依旧没说什么,这他也习惯了。

顾宁忽然想到,这些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顾宁的生活原本平静如水,现在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假如阴暗的生活里突然闯进了阳光,那么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必然是长久的欢喜,但若原本的生活就像温度刚好的春日午后或是夏日傍晚,却突然烈日高悬,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同时猛烈地炙烤着皮肤,那么往往让人茫然不知所措。顾宁一个礼拜没有去学校,因为他一出门就会被一拥而上的媒体包围。他已经接受了无数个采访,所有他目力可及,耳力可闻的地方几乎都充斥着关于他的新闻。“英雄”这个词出现的次数大于他前十八年所听到的总和,并且,现在这个词是用来专指他的。顾宁已经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意识到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正面影响后而产生的兴奋,再到感到疲倦。媒体已经将他捧上了天,各种褒奖溢美之词就像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一样,如此廉价而取之不尽。

等他回到学校时,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做派了。从那以后,“英雄”就成了顾宁的另一个名字,当时的他,并不能完全预料到这个新名字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

直到一个月后,顾宁收到了一个通知,一所全国闻名的大学鉴于他的英雄事迹,决定给他降六十分录取,顾宁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除了难以压抑的兴奋之外,对于“英雄”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认识。

那之后直到高考结束的那一段每天都雷同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模糊了,只剩下一件事还历历在目。某一天的晚上,吃饭时母亲突然哭了,父亲也变得异常严肃。母亲啜泣着对顾宁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不要逞这个英雄,你自己要是出点什么事,那……”顾宁再没听过其他人对他说类似的话。

顾宁揉了揉脑袋,昨晚没怎么睡,现在感觉后颈处发紧得厉害。最近他总是感觉发紧,有时是脖子,有时是胸口,当他处于人群、与人交谈甚至只是走在有人的大街上时。这让他喘不上气,让他心情烦躁,让他无端冒火,让他想逃离到一个孤绝的地方。他越来越感到有什么东西试图勒死自己。这种感觉近来越来越强烈。只有当他和任羽晴在一起时,才会感觉好一些。

想起来了。那些习惯,大概就是从室友第一次叫他“英雄”开始的。最开始是室友们半开玩笑地让他帮忙做些事,一般的语句都是:“你是英雄啊,帮帮……呗,这点小事……”顾宁起先并没有想太多,直到类似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并且开始出现在他生活的各个角落,各类与他有接触的人身上,直到成为了他们的习惯,也渐渐成为了自己的习惯……用的理由都一样——顾宁是英雄,对于英雄的要求自然是与普通人不一样的,英雄牺牲自己,成全他人,难道有什么问题吗?所谓欲戴王冠者,必承其重。很多人不像室友们那样直接说出口,但是丝毫不难看出他们内心也是这么想的。顾宁自己也渐渐接受了这种想法。

况且当英雄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比如从上大学之后,顾宁就格外受到姑娘们的青睐,走到哪里都容易吸引她们的目光,这种感觉对于男生来说是难以抗拒的。准确来说,不仅是男生,各个年龄段的男性都是如此。就像毛姆说的:“我不妨加一句,应该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拒绝一个女人,而等到他们学会对女人们说‘不’时,他们的年纪大抵是太老了。”

开学短短两个礼拜,在他连各个教学馆的位置都没完全弄清楚的时候,他就被同系一个温柔可爱的姑娘表白了,然后,他就有了大学的第一段恋爱。除此以外,同学们对他的态度,老师们对他的态度,甚至食堂阿姨,门卫大叔对他的态度,似乎也都因顾宁头上戴着的那顶隐形的写着“英雄”两个大字的帽子而格外热情和善。当他们看向顾宁,他总觉得他们是在看向更高的地方。

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但当聚光灯对准你,台下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崇拜的眼光看着你,他们喊着你的名字,他们对你笑,他们为你鼓掌,他们欢呼,有多少人能说自己心中不会有种澎湃而生的喜悦呢?

顾宁还是决定去上课。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背起包准备出门。看到门口放着的几大袋垃圾,一股无名之火一闪而逝,就是这种感觉。顾宁咳嗽了一声,让那种短暂的窒息感平复下去。从很早开始,垃圾就是他倒了,寝室也都是他打扫,他习惯了,但他脑子里还是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一把把垃圾袋扯碎,或者狠狠抡到墙上,所有的垃圾散落出来,铺满寝室的地面……几秒过后,像往常一样,顾宁拎着垃圾袋出门了。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今天下课晚了点儿。”顾宁气喘吁吁地坐到椅子上,向主席和几位部长抱歉。

“没事,顾宁你今天脸色很差啊,没休息好吗?”主席关切地问。

“哦没事,大概昨天晚上熬夜了的缘故吧。”顾宁边说边拿出笔记本和电脑。

“好了,那就根据我们之前讨论的结果分工下去,今年是整数年,元旦晚会是大庆,校领导们很重视,到时候会有很多知名校友和媒体来看,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努力。对了顾宁,今年筹款的事还是由你来负责吧?”

顾宁抬起头,皱了皱眉说:“去年我们宣传部是帮着外联的同学们筹办这件事,但当时是因为外联人手不够,怎么今年又要?”

“今年外联人手依然不足啊,筹款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所以你来主导这件事我最放心。”主席很温暖地笑着。

“关键是只有你才有这个名气和影响力啊,那些企业家们一听到你这个英雄的名字,支票直接就签了,所以帮帮忙吧。”外联部长双手合十,恳切地说。

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顾宁张着嘴十几秒没有出声,右手无意义地敲击着桌面,最终,他润了润嘴唇说:“好吧。”

“宣传部的工作比较繁杂,但也要落实好,能者多劳嘛,辛苦你了。”主席对顾宁说。

顾宁心里苦笑着。每次都是这样,最要紧的工作和最繁杂的工作一气儿丢给自己,但他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们说的都对。那种发紧的窒息感又来了。顾宁开始合计之后的时间规划。


“顾宁!”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从后面赶了上来。顾宁回过头,认出是财务部的一个师姐。她走到顾宁身边,没有停留的意思,而是示意顾宁和她并排下楼梯。

“师姐有什么事吗?”

“这是财务预算,今年还是你负责筹款,部长让我给你参考。”女生把手上的文件夹递给顾宁。

顾宁接了过去,打开翻了翻。“比去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顾宁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因为今年大庆嘛。”师姐的口气颇为随意。

“那刚才在会上怎么不说?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压力增加了好多倍呀。”顾宁的火上来了。

“刚才那么多人都在,你们宣传部的部员也都在,主席不方便说嘛,说了不是给你们徒增压力吗?”师姐的语气依旧不冷不热。

“所以就都推给我吗?那我要怎么跟部员们去说呢?去年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才凑到那么多款,今年突然又增加了百分之三十,而且我们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这…这…”顾宁说不下去了。他看了看师姐,发现师姐正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顾宁与她对视的瞬间,她迅速把眼神移开。

“今年工作的确很困难,不过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既然是你,那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吧,大家都相信你呀。”师姐顿了顿,说。

顾宁觉得这话说的有些复杂,他不知道师姐是真的相信他,还是想说自己没有推脱的理由。但他不想再交谈下去了,因为他怕,他怕接下去会发生那种熟悉的场景——师姐神色暧昧地说出那句:“你是英雄嘛。”

顾宁不想听到她把这句话说出口。


“部长,为什么这次又要我们来筹款啊,还加了百分之三十,疯了吧这是?我们不要做其他事了吗?”一位老部员率先开口了。附和的声音就像开闸后必有水泄出那样合情合理、自然而然地扑了上来。不大的会议室里熙熙攘攘的,让人感觉像是把耳朵贴近一台信号不好的电视机。顾宁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人群里的声音有时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东西,你想听时它无迹可寻,不想听时却追着你不放,你愈想摆脱它它却愈演愈烈,你置之不理倒反而可能趋于安静。

但是这次,声音并没有自行安静下去的迹象。

“师兄,要不你再跟主席好好说说,我们宣传部人手也没那么多,这样大家压力真的很大。”许思宁走到顾宁身旁,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小声说。许思宁淡淡的发香唤醒了失神中的顾宁。顾宁有些诧异,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为什么会走神,这真是件不同寻常的事。那些纷乱的声音在他耳中终于开始清晰起来。

“各位。”顾宁的声音不大,会场却迅速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如同探照灯一般投向顾宁。顾宁把身子向前挪了挪,清了清嗓子说:“我理解大家的难处,但没办法,这是主席团交给我们的任务,我已经争取过了,但是……”

“为什么什么活儿都交给我们干,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欺负”这个词引起了顾宁的注意,他之前从未想到这个词。他很感激有人打断了他,因为他实际上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会场再次嘈杂起来。

“各位。”约莫停顿了半分钟,顾宁再次说道。然而今天第二件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会场并没有安静下来。顾宁正在想要不要提高声音再喊一次,旁边的许思宁突然大喊了一声。

“都别吵了,部长有话说。”会场再次安静下来,顾宁觉得有些尴尬,他甚至希望就这样一直不停,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该说的,能说的,早已在以往一次又一次出现类似情况的时候说尽了。

顾宁沉默着。

“行了,大家别难为部长了,谁让咱们部长是英雄呢,对英雄来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顾宁知道是肖元在说话。肖元是他的副部长,也是他高中同学,两人高中时关系还行,至少没什么矛盾。肖元成绩优异,高考裸分超了这所大学分数线将近二十分,而顾宁,如果没有那件事,是绝不可能上这所大学的。顾宁想,这大概就是从他们第一次在大学里见面开始,肖宁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敌意的原因。

“可是,我们又不是英雄。”一个今年新入部的部员嘟囔道,他的声音刚好能被所有人听到。

“咱们既然加入了宣传部,就应该像部长一样,以英雄的身份严格要求自己啊。”肖元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和玩味,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一刻都没有移开顾宁。肖元说什么话时都喜欢笑,顾宁习惯了,而他并不反感,因为那笑有时确实可以遮掩一些话语的刺耳。

“不是这样的,部长也有难处……”许思宁插话道。

“好了。”顾宁阻止了她。“对不起各位,我不太舒服,今天先散会吧。”说完顾宁拿起包就像外冲去。这是今天第三件不同寻常的事——以往他是绝不会把一大帮人丢在会议室里自己却临阵脱逃的。

顾宁来到走廊上,像是从着火的房子里刚逃出生天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刚刚又感到要窒息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

“师兄,你没事吧?”

顾宁回过头,原来许思宁也跟了出来。许思宁是大一新生,还是一副高中女生稚气未脱的样子,青涩的脸,青涩的装扮,她还不习惯披着头发,一个高高的马尾甩在脑后,双手习惯性地搭在双肩包的肩带上。顾宁现在还记得当初面试她时她望着顾宁,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的样子。

她微微喘着气,两颊有些发红。

“师兄,他们不是故意要为难你的,他们只是……”她蹙着眉,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要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顾宁勉强笑了笑,“谢谢你啊,安慰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短暂的沉默,连风声都听不见。沉默有时让人心动,祈祷时间不要吝啬地撇下此刻想要牢牢抓住它的人,有时又让人心烦,咒骂时间为什么如此拖沓,像个迟暮的老人。

“是我让大家失望了,作为部长,我没有能力解决大家的问题,反而因为我,给大家带来了许多不应该由他们承担的工作压力,大家怪我也是正常的,我真的感觉很抱歉。”

“不不不,师兄,你不能这么说,至少我就从来没有怪过你。主席他们会让咱们宣传部做那么多工作也是因为信任咱们,之所以信任咱们部门也就是因为信任你呀,你是英雄嘛,你那么有能力,又有责任心,难免主席他们会想要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你做。大家都能理解的。”

“你觉得我是英雄吗?”顾宁忽然直视着许思宁的眼睛。这突如其来的直视让许思宁微微一怔。

“当然了。”她说得如此真诚而笃定,顾宁觉得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的冲动从身体内部传来。“师兄,不瞒你说,我当初就是因为你才加入的宣传部,我还在高中的时候就听说过你了。你当初敢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救人,你要不是英雄,那谁还能算是英雄啊?”

“那你觉得英雄好吗?”

“有什么不好吗?你就是英雄,我觉得你挺好的啊。”许思宁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顾宁也笑了,被许思宁的笑逗笑的。

“那你知道为什么自从我当部长以来,咱们宣传部每年招新的时候都是人最多的,但是后面退部的人也最多吗?”

许思宁抿了抿嘴唇,说:“我知道,因为宣传部的工作确实比较繁重,大家可能确实没办法兼顾……”见顾宁苦笑,忙又补上一句:“但是师兄你不能把这些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顾宁。”两人同时循声向一旁望去,肖元小跑过来。“思宁也在啊?”

“肖师兄好。”许思宁轻轻点了点头。

“刚才别介意啊,大家也是一时着急,毕竟近期一些专业也到期中季了,突然派下来这么多任务,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肖元拍了拍顾宁的肩膀,顾宁淡淡笑了笑。

“我知道,是我的责任,让大家辛苦了。”

“嗨,本来我不该这么说,但好在咱俩比较好说话,我要说得不中听你也别往心里去。顾宁啊,这事儿你确实办得欠考虑,你说作为部长,怎么着你都得在主席面前拼命给大家争取争取,这不能每次都把我们宣传部当软柿子捏不是。”

 顾宁避开肖元的目光,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周围——鲜艳的绿植,洁净的瓷砖,醒目的标语,地面上映着暖黄的阳光,最后,他的视线又回到肖元的脸上,与他对视。他看不出肖元的眼神里有什么。“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说完,没有理会许思宁的呼唤,顾宁走了出去。


“林老师对不起,我来迟了。”顾宁取出白大褂穿上。

林老师从显示器屏幕上移开视线瞥了他一眼,说:“没事,我们也刚开始。”林老师正在指导宋晨完成他的实验。宋晨是他同专业同年级的师兄,但由于进组比较早,跟着林老师时间长,所以顾宁总感觉林老师对他的关注甚至比对一些研究生博士生学长学姐更多。据说这个实验做了快一年了,顾宁不能理解,半年前他刚进组的时候听过宋晨的汇报,当时他觉得这个以实验设计的难度应该最多不超过半年就能弄完,怎么会做这么长时间。后来经过和宋晨的接触,了解了他做实验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散漫态度和他那实在不敢恭维的能力水平才知道,估计再给半年也不一定能做出来。

顾宁正准备开始跑自己的数据,林老师叫住了他。

“唉顾宁你先别忙,你一会儿先跟宋晨把我那天给你们的数据处理一下,还剩个尾巴,我明天早上要。”

“哦…好的。”顾宁心里叫苦。

“今天实验室不锁门,已经七点多了,你们尽快弄。”林老师边说已经便脱下了白大褂。

“哦对了顾宁,你那个综述我看了,写得不错,回头你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说一下你再稍微修改一下,然后可以发了。”

“好的谢谢林老师。”

林老师走了,顾宁心想,今晚八成又没法睡了。总是这样,从顾宁进组以后,一开始打杂的时候就什么活都让他干,师兄师姐们不想做的就一股脑甩给他,但每个师兄师姐都对他和颜悦色、笑脸相迎的,说的话和眼神里暗含的没说出但意义明确的话也让顾宁无法拒绝。

顾宁一开始只当是锻炼自己,再加上初来乍到,也就都接下了。后来到了自己能上手做实验了,大家还是都来找他帮忙做这做那,今天跑个数据,明天找个文献,后天翻译个资料啥的。其中找他做事最多的就是林老师,顾宁这个学期每周末在实验室待十二个小时,平时工作日也是只要晚上一有时间就到来,本科生里几乎没有谁像他这样的。但其实他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时间可以用来做自己的实验。每当看到一脸疲惫的顾宁走进来,会有两三个好心的师兄师姐过来安慰他:“帮导师做事情很正常的,我们都是这样。再加上老师可能想着你可是公认的英雄啊,所以会让你多做一些。”顾宁只是笑一笑,并表示感谢关心,他知道这些人心里也一样是这么想的。

宋晨凑了过来。

“顾宁,你那综述能发了是吧?”

顾宁回答道:“刚你不听见了吗,林老师说还要修改。”

“那不就是能发了。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一起发的吗?共同一作。”

顾宁以为宋晨是在开玩笑,没当回事,笑着说:“你开玩笑呢吧?你干了什么了就共同一作?我之前是说跟你一起写,但后来呢?你搞了一两次就不接着搞了,后面都是我自己弄的。还共同一作呢。”

“那二作,二作可以吧,你一作我二作。”顾宁转过头望着宋晨,发现宋晨此刻正一脸憧憬地望着他,他意识到宋晨恐怕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你就帮我找了五篇文献,而且我估计那五篇你都是直接按顺序下下来的,自己都没打开看过吧,后来我看了,内容关联度不大,都不能用。”

宋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那我也是出了力的呀,我也是参与者,那不能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吧,顾宁以你的为人你可不能这样啊。”

顾宁差点儿气笑了,他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立场这么说。

我的为人?我什么为人?顾宁本想反问这么一句。但这个问题突然让他感到极其不舒服,他突然感到这句话不只是可以用来问宋晨,也可以用来问自己。

于是顾宁不再理睬宋晨,他听见宋晨站起来,嘴里似乎在咕哝着些什么,接着听见他故意很大动静地摆弄设备、收拾东西的声音。顾宁发现宋晨脱了实验服准备出门。

“哎林老师说让我们俩留下来处理数据的。”

宋晨冷淡地回答道:“我没吃饭,出去吃个饭再回来。”然后很用力地摔上了门。

顾宁摇了摇头,稳定了一下情绪,他不希望再被那种窒息感缠绕着了,一个人的实验室,倒也清静。

突然门开了,一个女生走了进来。

“顾宁你今天又来啦?这么努力的吗?”女生笑着说。

“周师姐,我来跑个数据,想快点弄完。你这几天不是在实习吗?”

“哦我来拿个东西。对了顾宁,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顾宁坐直了身子。

“咱们实验室不是每年有一个专门给本科生的去国外的交换生名额吗,我之前听林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说起,今年这个我看十有八九是给你了。”

顾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也不一定呢,我水平比较一般。”

“林老师就带了三个本科生,不是你还能是谁?好了不说了我先走了啊。”

“哦好师姐再见。”

顾宁压抑不住的笑容冲淡了之前一直蹙起的眉头,但很快,就又被眼前繁重的工作所吞没了。

实验室里时间似乎流逝得更快,宋晨一夜都没回来。


手机的震动惊醒了顾宁。

“喂,羽晴?”

“顾宁,你来了吗?典礼快开始了,校领导们马上到了。”

顾宁看了下表,噌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抓起包就往外跑。

“我马上来。”

顾宁赶到礼堂的时候,任羽晴正在门口等他。

“你跑过来的呀?这一脸的汗。”

顾宁随便拿袖子擦了擦,任羽晴从包里掏出纸巾帮他仔细擦干。

“昨天晚上在实验室睡着了,要不是你叫我差点睡过了。怎么样,没晚吧?”

“我跟主任说过了,他还担心你呢。现在是书记在讲话,再过一会儿就到你了。你气色好差,行不行啊?”

“可能是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好吧,这种活我早就滚瓜烂熟了,不用担心。那我先进去。”

“哎等等。”任羽晴伸手帮顾宁理了理衣领,又简单整理了下他的头发,“好啦,去吧。”

参加这种活动是顾宁入校以后的义务。由于他是降六十分入校的,所以当时校方给他提了个条件,就是他入校以后可能需要以他作为宣传。于是从那以后,顾宁的名字必然会出现在学校的招生简章和各种宣传栏里,无论线上线下,他已经成为学校的一张名片。还有就是每逢开学典礼、社团招新活动、先进人物表彰,还有像今天这种奖学金授予典礼等等等等,都需要他顾宁上台,复述一遍他的英雄事迹。他已经不知道讲过多少遍,讲过给多少人听了。开始他还能从台下那些闪亮着火花的眸子里收获巨大的成就感,也会因台下一些人偶而流露出的不耐烦或者不感兴趣而备受打击。但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了,这对他而言单纯就是完成任务而已。而且还是相当乏味的任务。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我高三的一个下午,我从江边步行回家……”顾宁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激情一些,不让观众们察觉到他的厌烦。

……

台下掌声响起,顾宁就像梦游一样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顾宁还不能走,按照惯例,他还要留下来和领导们以及现场有份量的嘉宾们握手寒暄,听他们说几句赞美之词,自己再回几句谦逊的话。也要和一些热情的学弟学妹们交谈一番,每每这时,顾宁的微信里就又会多出一大堆人,女生犹多,大多还是属于那种容易引起异性关注的女生。但自从跟任羽晴在一起之后,这样的事竟也不能再让顾宁感到多么兴奋了。

趁把微信名片亮出来给大家扫码的时候,顾宁抬起头来,任羽晴正倚在后排靠过道的座位上笑望着他,顾宁也冲她笑了笑。顾宁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任羽晴的样子。


那是大三刚开学时的一场院系杯篮球赛,顾宁是被室友拉去凑热闹的。人很多,从不看篮球的顾宁在场边站了一会儿,就已经对喧闹的人声、燥热的空气和拥挤的人群感到难以忍受。正想找个空溜走,室友却突然大叫一声,身前几米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克利夫兰骑士黑色23号球衣的女孩子转过身来,惊喜地笑着,隔着人冲室友连连招手。室友便一把拉住顾宁向那个方向挤过去。顾宁没有反抗,不过他并没有关注那个穿球衣的女孩子,他的视线被跟她一起的那个姑娘吸引住了。

那个姑娘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针织衫,乌黑的发梢像午夜的天幕一样,刚刚好落到肩上,只涂了一点口红,她的眼睛很好看,这就是顾宁对任羽晴的第一印象。刚才室友大叫的时候,任羽晴和她旁边那个穿球衣的女孩子一起回过头来,正好和顾宁对视了一眼,却并没有马上移开。顾宁正有些尴尬,任羽晴浅浅地笑了一下,就像后来很多次他曾见到的那样。顾宁和室友一起挤到她们旁边,室友和那个穿球衣的女孩子眉飞色舞地交流起来。顾宁有些僵直地站在旁边,和任羽晴站在一起,任羽晴并没有和他说话,而是侧过身将目光投向球场。之后的记忆顾宁有些模糊了,实际上那晚他回去以后就已经记不清当晚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

对顾宁而言,任羽晴绝对不是自己认识的女孩子里最漂亮的,甚至不是自己交往过的女孩子里最漂亮的。但顾宁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当自己处于人群或者与他人在一起时,明明在一个时空里,顾宁却每每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存在,只有跟任羽晴在一起时,顾宁的世界里才一直有两个人,其他的声音,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而不真实的背景。


“听说你昨天被部员们难为了?”任羽晴问道,边说边撑开伞,顾宁从她手里接过去。任羽晴知道顾宁不喜欢带伞,如果是一个人,他倒宁愿淋一淋雨。

“嗨,学生会工作上的事,是我的问题,我没处理好。”

“你最近也够累的了,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顾宁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没打算扛着。羽晴,我有个想法,我想退会了。”

“真的?”让顾宁奇怪的是,他从她的声音当中听出了几分惊喜与轻快。

“你…不拦着我?”

“我觉得你太累了,你又不是神仙,哪有精力料理那么多事,退会也不是件坏事。”任羽晴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平静。

“你支持就好,可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很没有担当,毕竟是部长,临阵脱逃,把一个烂摊子撂下了。”顾宁把伞向任羽晴那边斜了斜。

“你担心的是大家怎么评论你吗?”任羽晴望着顾宁问道。

“是…吧。”

“你很在乎人家对你的看法吗?”

顾宁几乎没有思考:“嗯,很在乎。”顾宁想,也许只有任羽晴这样问时他才会这么不假思索,换作别人问,不一定能问出这样的答案。

“我知道你很在乎。”任羽晴的声音低到几乎不可察觉。

一阵沉默。

“咳,要退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毕竟还有很多善后要处理。”顾宁咳嗽一声,打破了沉寂。

“嗯。”任羽晴停顿了一会儿,说:“可如果你不下定决心马上做一件事的话,之后还会去做吗?”

顾宁望向任羽晴清澈的眸子,那里面映满了自己,顾宁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被看透了。


顾宁把写好的退会申请攥在手里,不觉手心已经渐渐渗了些汗。他正准备去找主席,准确地说,这个准备的过程,已经经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诶顾宁你怎么在这儿?”顾宁终于下定决心准备给主席发微信时,主席却从宿舍楼里出来了。“是有事找我吗?”

“啊,是的师兄,我是有点事找你。”顾宁有些尴尬。

“你刚来吗?”主席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宁。

“额对,我刚到不久,正准备给你发个微信看你在不在。”

“是学生会工作上的事吗?”

“是的。”

“那行,咱们去那边说吧。”主席说罢引着顾宁往一旁的花廊那边去。

顾宁的手机突然响了。

“喂,林老师,哦好的,我马上过来。”顾宁放下手机,对主席抱歉道:“不好意思师兄,我导师找我有急事,改天我再来找你。”说罢便快步离去,一边把那张申请表塞进书包里。他忽然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


“林老师,有什么事吗?”顾宁走进林老师的办公室,林老师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哦你来了,坐吧。”林老师站起身来,给顾宁倒了杯水,顾宁忙微微躬身接下。

“今天找你来是有个事想跟你说的。”林老师扶了扶眼镜,坐回了办公椅上。顾宁呷了一小口水后放下水杯。

“你那篇文章修改的我看了,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你动作挺快的。”林老师和煦地笑着。

“是您指导得好,再说我也想尽快把它发出来。”

“可以,我来帮你选一下杂志,我觉得以你这篇综述的质量发篇中文核心应该不成问题,保底也是篇科核吧。嗯,那就这样吧,你一作,宋晨二作,通讯作者写我的名字。”最后一句话林老师说得风轻云淡。

顾宁怔了一下,说:“为什么要把宋晨的名字写到二作去?他什么都没干啊,文章都是我写的。”

林老师淡笑道:“哦宋晨跟我说了,这篇文章他也有参与,就把他的名字写上吧,反正也是二作。”

“可是这个是要算学分的,他这样平白无故地挂一个二作的名,不就是白白蹭学分吗?”顾宁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

“不用那么在意,顶多也只是中文核心而已,又不是发SCI,再说,一作是你,后面挂多少人也不影响你,该加给你的学分一分都不会少啊。”林老师的语气神态都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十分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再正常不过的事。

顾宁感觉双手双脚都有些无处安放,胃有些难受,喉咙有点疼,缓了半晌才说:“可是…可是这是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林老师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也看到了,宋晨他天资确实不如你,尽管他也很努力了可就是出不了成果。你就当帮帮他吧,你顾宁的为人那可是全校乃至社会上都了解、都有名声的。以你的为人,你该不会介意对你的同学伸出援手吧?”

林老师也提到了“为人”这个词,这个词现在在顾宁听来越发刺耳。我到底是个什么为人?

见顾宁低下头久久不答话,林老师又说:“你要是现在做不了决定,也可以先回去想想,没关系,再考虑考虑。至于文章嘛,就先缓一段时间再发吧。”

顾宁猛地抬起头注视着林老师,林老师也正注视着他,眼里是一潭死水。

“好的,我知道了林老师,那就这样吧。”顾宁长抒了一口气说。

林老师满意地笑了。

“哦对了顾宁,还有一件事,关于本学期咱们实验室那个出国交流名额的问题。我只带了三个本科生,按照能力来说应该是你去,但是考虑到宋晨比你进组早,而且他很早就已经申请过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名额让给他。”

顾宁觉得头皮有点发麻,全身突然涌起一股寒意,就像有人把一瓶冰水倒进了自己的血管里,那股寒意顺着血流让顾宁全身肌肉都紧张起来,但寒意很快消失,寒意过后,便只剩下一阵阵无力的虚弱感,像一只破鼓,在顾宁身体里敲响着。顾宁不知该说些什么,以往他在台上或是部里的会议上侃侃而谈的样子更衬出他此刻翕动着嘴唇,鱼缸里的鱼一样的可怜。

“我知道你心里会不好想,我也有我的考虑。首先呢,你的确科研能力比宋晨强,但是呢,宋晨的口语水平我是了解的,比你好很多,他是高中就考了雅思的。另一个方面呢我们考虑到你们系里本身这学期也还有公派出国交流的名额,只不过那个是要看绩点的,以宋晨的绩点排名,希望不大,而你大有希望,所以你还有plan B但他没有。”林老师这话已经在能做到的程度上堪称滴水不漏了。

顾宁仍旧沉默着。

“顾宁我想你肯定是能够理解的,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别忘了,你是英雄,是这个社会所有人公认的英雄,我对你有信心。”

顾宁终于开口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什么是英雄?”

林老师和颜悦色地回答说:“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就是英雄。”

“牺牲自己,成全他人?”顾宁喃喃着,缓慢地站起来,向林老师微微躬身,走了出去。


“顾宁!”

顾宁纷乱的思绪被打断了,他转过身,看见那位周师姐走了进来。

“周师姐好。”顾宁勉强咧开嘴笑了笑,他猜那应该比哭还难看。

“不会装笑就不要装嘛,心情不好?”周师姐坐到顾宁旁边的桌子上,问他。

当人不想说话或者无话可说时,与其交谈就像在看夜空里遥远的暗星,纵你穷尽目力,它也不过偶而闪烁一点极其微弱的光,甚至让你无法察觉。而当人有话想说时,就像是发洪水,只要你轻轻戳一下捅开一个小孔,紧接着就是百里溃堤。

顾宁此时似乎除了说话已经什么都不会了,于是当脑子还没有想清楚要说什么,话已经全说完了。

“是这样啊。”周师姐叹了口气说。“你也别钻牛角尖,你不知道吗,宋晨是林老师的侄子。”

“什么?”顾宁的眼神就像不见五指的隧道里突然燃起的炬火,叫你觉得一下子有了希望,可这火光很快便又熄灭了。现在一切都说通了,顾宁反而觉得没有生气的必要了,因为这气生得毫无意义。

“其实这个事我们几个师兄师姐也谈论过,大家觉得确实挺不公平的。但还好是你,应该不会有那么大反应。”

一瞬间,顾宁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体里消融。

“为什么是我就…”他声音低得就像声带上压了一块石头。

周师姐有些诧异地望着顾宁,他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于是她只好有些刻意地笑起来,那笑容就像一开始进门时顾宁所露出的那样。

“因为你是…”

“因为我是英雄?”顾宁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从来没有自己说出口过这样的话。


整个下午顾宁都有些恍惚,就像发低烧时的感觉,晕晕乎乎,使不上劲。顾宁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图书馆前,他想起包里正好有两本书要还了,便索性走了进去。

叮叮!蓦地两声铃响,顾宁一震,一辆摩拜单车正好从他身前几厘米处擦了过去。那个骑车的男生没掌稳笼头,险些摔倒,他停下来回过身狠狠瞪了顾宁一眼,气鼓鼓地说:“你干什么呢!梦游啊!不看路的!”顾宁的眼神突然像刀子一样锐利,直射那个男生,那个男生见了不由得一怔。顾宁此刻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过去把那个男生揪下车,狠狠地将拳头击打到他的脸上,直打得他血流不止,骨头变形,惨叫连连才好。那想象中的血的颜色和温度让顾宁感到一阵阵兴奋的战栗。

但顾宁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径直走进图书馆去了。

等电梯的人很多,电梯却迟迟不下来,一个男生看起来非常着急,拼命地按着电梯按钮。连续急促的按键响声让顾宁感到莫名的烦躁,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血管都随着那响声突突乱跳起来。

“你他妈按什么按!操你大爷的你赶着去投胎啊!”

顾宁强压住喊出这句话以及上去一把推开他的冲动。

叮咚!电梯来了,顾宁被吓了一个激灵。

顾宁觉得很累,还完了书便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休息。他拿出平板来支在桌子上,不知道该干什么,手指在一个个APP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突然平板卡住了,顾宁手指划过没有反应,按home键也没用。

顾宁开始不停地用手指滑动屏幕,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最后开始用双手与其说是滑动不如说是抓挠更合适一些。顾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控制不了自己了,他觉得自己眼前呈现的是一派火山爆发的场景——炽热的岩浆伴随着致命的浓烟咆哮着嘶吼着奔向天空,但最终逃不出大地的撕扯而不甘地撞向地面,碎裂成漫天火雨。大地在颤抖、在呻吟,天空灰暗的仿若末世到来,空气像烧红的炭块被塞进人的肺里,给人带来剧烈的疼痛和窒息。

没错,又是窒息感,那熟悉的窒息感,那双死死掐住他脖子的手,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啊!”顾宁举起平板,复仇似的狠狠摔向地面,在静谧的图书管里发出一声巨响。许多人惊讶地望向这边,望着地上屏幕粉碎的平板,望着那个陌生的顾宁。


“思宁,你怎么在这啊?”

许思宁抬起头,看见肖元正向她走过来。

“肖师兄好,我正在做晚会计划,想今天把初稿弄完然后给部长看看。”

“不用这么着急吧,现在部长那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整个宣传部基本都没有在做事了,你看现在会议室一个人都没有,你一个人忙成这样干嘛呢?”

“部长他压力已经很大了,我想能帮他分担一点。”许思宁声音很小,她见肖元望着她,忙又接上一句:“这种时候咱们宣传部部员更应该团结一心才是。”

肖元笑了笑,说:“你对部长还真上心啊。好吧,你说的也对,那我帮你一起弄吧。”

“不用了师兄,我马上就弄好了。”说完许思宁就又把头埋了下去。

肖元在一旁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许思宁似乎当他不存在。肖元开口问道:“那个,思宁,明天晚上英语社团有个舞会,我想邀请你一起去参加。”

“嗯…明天晚上我有讨论课,可能去不了了,不好意思啊师兄。”许思宁眼珠子转了转,随即略显抱歉地回答道。

“那周末有时间吗?最近挺多新片上映的,我记得你不是挺喜欢看电影的吗,我看你朋友圈里经常写一些影评,要不约一波,正好你也给我推荐推荐。”

许思宁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周末我高中同学要来,准备去跟她们出去,可能也去不了了。”

肖元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挤出一点笑容,说:“没事,可以一起啊。”

“不了,还是下次吧。”见肖元还想说什么,许思宁忙问道:“师兄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哦我来看看,毕竟部长现在出了问题,我这个副部长也应该担起责任来啊。”肖元颇有些嘲讽的语气。

许思宁眉头微蹙,说:“部长他不会有问题的,他能力那么强,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了的缘故。”

“你还不知道吗?”肖元微微眯起眼,嘴角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

“知道什么?”

“部长他辞职了。”

“你说什么?”许思宁猛地站了起来,肖元却拉过旁边的一个座位缓缓坐了下去,仰着头望着她。

“谁说的?”

“主席刚告诉我的,他也觉得莫名其妙,说下午在图书馆撞见顾宁,顾宁塞给他一张退会申请然后二话没说就走了,后来发微信打电话都不回。”

“我去找他。”

“哎你去找他干什么呀?”情急之下肖元一把抓住了许思宁的手。

“放手!”许思宁一把挣脱肖元,拿着包冲出了教室,留下肖元一个人愣愣地坐在那里。


“顾宁你回来了?”顾宁刚推开宿舍门,一个室友就迎了上来。“你这是,哭过了吗?”室友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

顾宁的眼睛还红着,眼里没有一丝神采。室友们都望向他——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顾宁,就像一只折翼的鹰一样,在地上垂死挣扎发现自己真的再也飞不起来以后,失去最后一点力气和希望的样子。

“有事吗?”顾宁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室友——他的声音就像被人长时间捏住喉咙以后刚刚松开,滞涩而虚浮。那个室友显得有些窘迫,显然他本就有些紧张复杂的心情在见到顾宁这种状态后加剧了。但他仅仅犹豫了片刻,便硬着头皮说道:“我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这下轮到顾宁略微感到诧异了。要知道,室友们找他帮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顾宁不知道什么事会让室友以这种态度求他。

“后天高数就要期中考试了,我这个学期…没怎么去上课…然后,最近身体也不舒服,所以…额加上我已经挂过三门课了,这门课不能再挂…所以你能不能到时候,”室友抿了抿嘴唇,“帮我一下。”

“怎么帮你?”

“就到时候把你的卷子给我露一点儿,让我看一下。”

“你怎么知道到时候我会和你坐在一起,考场都是打乱分的。”顾宁不想理睬他,想着随便搪塞几句,边说着边走回自己桌子前放下包。

那个室友转过来对着他:“我有我的渠道,你相信我,我百分之百确定,到时候你就坐在我旁边,你就帮帮我吧。”说着拉住顾宁一只胳膊,顾宁仍然不搭理他。“这样,我给你两千块钱,如果到时候分高的话我再加一千,怎么样?”

顾宁抽开了胳膊,淡淡地说:“你既然这么有门路,干嘛不干脆想办法让老师直接给你个A呢?”

“不是,顾宁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啊。”

“我过分?”

“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怎么这点忙都不肯帮啊?”

“唉呀顾宁你就帮他这一回吧,再说也不白帮。”

顾宁骤然转过头,死死地盯住说这话的另一个室友,那室友被他盯得一愣。

“我平时帮你们的忙要过报酬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

“我平时帮你们的忙还帮得少吗?”

顾宁蹭地一下子站起来,踢出桌子底下的几个饮料瓶子,“饮料瓶子不知道扔到垃圾桶里去吗?”

他又一把把椅子拉开,椅子转了一圈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地能不能扫一扫,脏得都粘鞋了也不知道扫是吗?”

他拿起一个室友桌上自己的作业本,抖了几下又扔回桌上,“没有我的作业就已经上不了学了是吗?”

他把自己桌上的一沓资料和两本书分别扔回两个室友的桌上,资料在空中散开,白色的A4纸像刀子一样切割开了顾宁和这个寝室其他人之间的空气。

“自己没手没脚吗,还是重症肌无力?为什么你们的东西每次都要我来带?我是你们的佣人吗?我欠你们的?”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室友大吼一声:“你他妈发什么疯啊!”

顾宁根本不理他,径直走到门口,拎起两个撑得满满的垃圾袋,向寝室中央的地板砸去,垃圾袋在空中崩开,固体的液体的各种垃圾伴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一下子占据了整个寝室,就像这个屋子受到了诅咒一样。

“嫌臭吗?嫌脏吗?那你们怎么不知道倒呢?我不回来就连垃圾都不倒,凭什么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啊!还有我说了多少遍,把鞋子收一收,袜子不洗就塞进鞋子里,寝室臭得跟茅坑一样。还有你们每天能不能早一点起床,起不来就别吃早饭,我每天跟你们待在一起感觉就跟一群丧失生活能力的人待在一起一样,你们爹妈也不会这么管你们吧!”

顾宁的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大,额头上暴起的血管就像是里面正在经过一列火车一样。顾宁最近总感觉那种窒息感愈来愈强,他感到有一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但却挑逗般的一松一放,每次快把自己掐死的时候就会松开,让他如获新生般大口大口吸气,然而等他刚刚缓过神来,那双手又一把死死掐住自己,周而复始,让顾宁的生活就像是在溺水,在挣扎着起起伏伏,但他知道自己终有溺死的那天。

但此刻,顾宁觉得自己看清了那个掐住自己脖子的人,然后也一把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越用力,自己也越用力,双方都在死撑,撑到把对方掐死的那刻。这是一场生死角力,此时的游戏规则只有一条——在对方死之前,自己绝不能先放手。

以前顾宁就像一个懦弱的古代剑客,只会被人蹂躏,只会想方设法避开对手的锋芒,或者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蹲下来告饶。但此刻,他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剑上映出了狼狈的自己。虽然那握剑的手颤颤巍巍,但他还是把剑尖指向了对手——他不知道有多少,也许四周的黑暗全都是,然后他在一声大喊里握紧了剑柄:“来啊!来!来!来!”

就在这个时候,顾宁觉得,自己真的是个英雄了。

顾宁忘了接下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有人在大喊大叫,似乎有人推了他一把让他向后跌坐在地上,然后自己又一把推回去,那个人也跌倒了。顾宁记得自己以前喝醉酒喝到断片时的感觉,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周围的世界慢慢与自己剥离开,就像有人拿着一块摇晃抖动的屏幕放在自己眼前,直到最终归于一片黑暗。在坠入黑暗的一刹那,人是没有恐惧的,事后甚至不会想起来什么时候坠入的黑暗,但可怕的是,坠入黑暗真实发生过。

顾宁就在这种感觉里离开了寝室,就像下午他离开图书馆时一样。他事后甚至会怀疑自己有没有去过图书馆,有没有回过寝室。至于在图书馆和寝室里发生过的事,就像酒后的呕吐物一样,把人折磨到足够难受以后,它们就被冲进下水道了,不会再有什么残留。

不过他还记得一件事。从寝室出来以后他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只剩百分之一的电了,那一条细细的红线让他突然联想到自己的生命,他不禁抖了一下,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悲哀。然后他编辑了两条微信,一条发给林老师,一条发给学校团委书记。发给团委书记的那条是希望书记能把不久后元旦晚会分配给自己的例行“保留节目”取消掉。顾宁编辑了很长一段话,写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表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发出去后,顾宁觉得自己就像是酒还没喝到位的不胜酒力的人,在可鄙地去试图保持最后一丝清明,又像是只剩一条内裤还没褪下的妓女,仍在表演着半推半就的把戏。

屏幕显示电量耗尽,手机将在六十秒后自动关机。顾宁切到林老师的对话框,早已编辑好的文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宁,眼里满是倔强的坚持、盈满的期待、充满希望的兴奋和压抑不住的愤怒。

在顾宁按下发送键之前,手机关机了,屏幕一片漆黑,像是黑夜里的一团火突然叫人给扑灭了。


许思宁找到顾宁的时候,他正神魂颠倒地走在礼堂前主路的正中央——那条路白天总是车来车往的,晚上倒是少有人来。

许思宁迎面走过来的时候顾宁甚至没有发现她,没有停下来,直到她压抑着焦急的低呼响起。

“师兄!”

顾宁就像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一样猛地停下脚步,许思宁就站在他身前半米处,白皙的颈项上缀着细密的汗珠,丝丝发梢被汗水裹挟着杂乱地倒卧在皮肤上,胸脯微微上下起伏着,目光就像水波起时倒映在水里的月牙。

“怎么了?”顾宁并没有诧异,至少他的声音听上去如此。

“我发你微信你没回。”

“找我有什么事吗?”

“师兄,我听说你辞职了?”许思宁试探着问道。

“嗯。”

“你为什么要辞职啊?”

“不想干了。”

许思宁似乎没有料想到顾宁会给出这么一个简单干脆的答案,一时竟有些发愣。

“师兄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我知道,都是元旦晚会的事,但是我们会帮你的…大家也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且我们还可以找主席再说一说…你那么优秀那么有能力,我能体会你的辛苦,但是你怎么能辞职呢,你不能辞职的…我们,我们都需要你,我们不能离开你,离开你这个部门要怎么运转呢,部员们要怎么办…你能不能别辞职?”许思宁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起来,青涩的脸上逐渐泛起潮红。

“思宁,”顾宁止住了许思宁,“你是在谴责我吗?”许思宁就像小孩子失手打碎了妈妈心爱的花瓶一样手足无措,只是连忙摇头。“为什么我不能辞职呢?我就不可以只为我自己做一次选择吗?”顾宁接着问道。

“可是…可是我们需要你。”

顾宁平复了一下心情,叹气道:“你们不需要我,或者说你们需要的不是我,不是我这个人本身。”

“我需要你!”

顾宁的身体一震,他直视着许思宁的眼睛,许思宁也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类似这样的话,其实顾宁听到过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人说过。但望着许思宁已经蒙上一层水雾的清澈眸子,顾宁感到一丝温暖。他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和绝大多数其他人不一样,顾宁感到自己身体里涌出一股暖流,正是因为他的生活里还有几个像许思宁这样的人——亲人或朋友,才让他没有被彻底掩埋在眼前生活的尘埃里。

顾宁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随即把这样的想法抛开了——他认为还并不能把许思宁归类到那少数的一些人里。但是什么时候,或者说要怎么样才能把她归进去呢?顾宁想着这个问题,竟感到恐惧,甚至忍不住想要战栗起来。

片刻,他拍了拍许思宁的肩膀,说:“思宁,你需要的也不是我,或许你觉得是,但其实并不是,有一天你会发现的,这个人是不是我顾宁都不重要,就像《魔戒》里阿拉贡在评价洛汗公主伊欧玟时对其兄长伊奥梅尔说的话:‘她爱的不过是一个幻影,一种念头:希望立下伟大的功绩,赢得光荣……’”

淡淡的水雾终于在情感的催化下愈加浓稠,最终凝结成雨点滴落。

许思宁就这么任凭泪水落下,她低下头,长久地抽泣着,顾宁就这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站在她的对面陪着她。微冷的晚风在静谧的主路上低吟浅唱,卷起路旁散落的秋叶一同起舞,两人站在路上,就像在演一场没有观众的哑剧。


“你还好吗?”顾宁收到任羽晴的一条微信,配了一张截图,顾宁点开,心情压抑起来。截图是他们学校的贴吧,有人发帖说下午在图书馆看到顾宁摔平板的那一幕。帖子很火爆,底下回复跟贴无数:

“确定是顾宁吗?就是那个救人的英雄?”

“卧槽,这么生猛吗?”

“是他是他,我当时就在现场。”

“出啥事了?精神崩溃了?”

“这是啥给英雄都整破防了?”

“是不是单纯想换个平板【笑哭】?”

“亲眼所见,吓死人了真的,那一声巨响,整个图书馆都听得见,心脏病都快给我吓出来了。”

“不会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吧?”

“平时看着挺正常的啊,咋了这是?”

“学校这下尴尬了呀,一直宣传的典型人物出了问题。”

“别瞎说,可能只是压力太大了。”

“这人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好可怕,以后离他远一点。”

“压力大就能在图书馆摔东西,公共场所懂不懂?”

“谁还没个压力了?他咋不拿把刀子捅个人去呢?”

“英雄啊这就是英雄吗,好厉害!”

“能不能不要瞎起哄,顾宁这人挺好的,估计是最近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了。”

“完了呀,这下白给了。”

“听说他最近宣传部长的职务被撸了,估计是有什么关系。”

“别瞎说,他自己辞职的。”

“确实听说好像是自己辞职的。”

“英雄不好当啊。”

“英雄太难了…”

“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还是。”

……

顾宁用僵硬的指节慢慢往下滑,每隔几行就有那么一两句话让他觉得心脏一阵阵紧缩。

“谁让他要当英雄的,活了个该!”

“你们都不了解顾宁,我是他室友,他会这样一点都不奇怪,真把他当神仙了,呵呵。”

“不知道顾宁有啥好宣传的,救了人确实是英雄,但一直拿这事说事,这货到底有啥真本事?”

“在学校有关系吧。”

“顾宁也配叫英雄,我真呵呵了。”

“救人英雄精神崩溃,图书馆怒摔平板,这话题太有搞头了哈哈,咱们学校又要出名了。”

“顾宁当初根本考不上这个学校,学校给他降了分他才进来的,你说他能有啥真本事?”

“每次上台就讲他救人那点破事,咋不做个牌子天天挂身上呢?不知道这人要点脸不还?”

“哈哈英雄这名头骗骗小姑娘多好使啊,瞅瞅人家这几年玩过几个系花院花了?”

“一直觉得他没什么能力。”

“别乱说啊,顾宁人很好的,而且能力也很强的,他把宣传部搞得很好,而且他绩点很高,科研也做得很好啊。”

“一帮人怎么这么说人家啊?”

“落井下石现场。”

“宣传部现在就是个臭茅坑,除了骗骗新生,你看还有几个人愿意待在那儿。”

“有一说一,宣传部真不是给人待的,感觉顾宁作为部长确实有责任。”

“会讨领导喜欢呗,要啥没有?”

“不要瞎带节奏好吗?”

“他还会做科研?跟他一个组的,他也就是给师兄师姐,给导师打个杂啥的,而且听说还抄袭别人论文,用自己的名字发表。”

“真的吗?不会吧,这人是这样的?”

“难以置信!”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不会吧,今天才知道他是这样的,以前对他印象还挺好的唉,粉转黑粉转黑。”

……

顾宁确信自己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ID,还有几个陌生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是怎么一回事。他给任羽晴回了一个“我没事”,然后扔开手机,平躺在床上,开始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笑,完全停不下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脸都快抽搐了,笑得额上的血管像要炸开,笑得胃疼,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他听见自己难听的笑声丧钟一样不断回响在房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笑累了,一丝力气都不剩下。

他和许思宁分开后没有回寝室,而是到酒店开了间房,手机刚开开机,微信提示音就像过年放的卷鞭一样连续不断地响起。他只看了任羽晴的那一条。

给林老师编辑的那条微信还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顾宁没有力气再把它发出去。红色的“草稿”两个字就像是定时炸弹上的计时器,尽管不去看它,只要它还在那里,就还是在一分一秒地把你拖向生命的墓地。他一下子忘记了手机去了哪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在哪里。是在冰冷的大马路上,在太平洋的大客轮上,在沙漠的帐篷里,还是在地底深处或是在月球表面?他都不知道。顾宁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六感,在一片挤压而来的混沌中,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梦乡。


他做了好多梦,一个叠着一个,无穷无尽似的。

他梦见他过年回家,一大家子齐聚一堂,各路亲戚一见到顾宁就忙不迭地向家里的小辈们介绍自己,将自己当年见义勇为的事迹,说得天花乱坠,老人们夸着赞许的话,小孩子们单纯的眼神投向他,让他脸发烫,好久没有这种怪害臊的感觉了。父母面带含蓄的微笑,坐在一旁望着自己,神色间满是骄傲与幸福。

画面一转,又是一年三十,顾宁走进家门,觉得屋子里好暗、好冷。一家人齐刷刷望向自己,那眼神更冷。一个小表妹突然指着他大喊一声:“你骗人!你不是英雄!”紧接着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起来,小孩子们的眼神变得像地窖里长着青苔的石头,大人们的脸色也变得丑陋,就像是恐怖片里一拥而上的人脸,在顾宁周围盘旋,一张张开合的嘴像是吐着信子的蛇口,质疑、谴责、谩骂铺天盖地:

“我就说嘛,他顾宁怎么会是英雄?”“真给你爸妈长脸啊”“你怎么还好意思回来?”“你们以后可千万不能变成顾宁这样的人”“顾宁,你到底怎么了?”“顾宁!”“顾宁!”“顾宁!”……

那些声音仿佛醉得不省人事的指挥胡乱地挥舞着指挥棒,下面的乐器随心所欲地奏响,合在一起的声音像要把人的灵魂给剥离出来。

顾宁看见他爸妈蜷缩在角落里,像屋子里的两件腐朽的老家具,两个人显得那么矮小而没有生机,他们只是痛苦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梦见自己走在学校里,所有人看见他都会瞥一眼就匆匆离去,他看到不停有人在远处对自己指指点点,和身旁人一起议论着自己,神情满是嫌恶和鄙夷。顾宁联想起和同学们参加学工学农活动的时候在乡下使用农户用的那种旱厕时,那些从小成长在城里的学生们露出的就是这种表情。更巧的是,现在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是熟悉的面孔,即便是明明从未见过的人,在这个梦里也都给顾宁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他们一直就在顾宁身边,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他不停搜索着,他好怕自己会看见任羽晴,幸好,他的梦还没有残忍到这种程度。

他想找人说话,可是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最终他忍无可忍拉住一个人,那人却大叫一声甩开他,然后飞快地跑开了,像是手触在了烧红的铁钎上一样。顾宁走到没有树荫遮蔽的路上,明明太阳很大,却没有一丝暖意。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没有影子。

他梦到校领导找他谈话,说对他感到很失望,而他就像一年级小学生跟同桌闹别扭时说了脏话被老师抓包后训话时一样,心里真实地感受到自责与悔恨;他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准备又一次完成他的例行任务,他对着话筒张开嘴,却拼了命也始终讲不出一个字,于是他鞠躬,再直起身时原本座无虚席的观众席顷刻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排排整齐的座椅;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学生会,肖元坐在宣传部长的位子上,顾宁站在门口,主席发现了他,所有人都望向他,眼神和表情是在上面那些梦里早已司空见惯的那种,那么的统一和固定,没有一丝变化。他看见了许思宁,站在肖元边上,肖元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许思宁就走向门口,与顾宁近在咫尺,顾宁正想对她说些什么,她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把顾宁关在了门外;他梦见自己回到寝室,自己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自己掏出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寝室的门,他清晰地听见寝室里传来三个室友尖锐的讥笑声;他梦见自己来到林老师办公室,林老师告诉他不能留在组里了,那篇综述也不能发了,顾宁还想问问出国交流名额的事,林老师只是冷笑着看着他,他的面前是一杯打翻了的水,和林老师一起冷笑的还有坐在一旁的宋晨……

他梦见了自己救人时的场景,最初那段时间他的噩梦里也会经常出现,但都没有这次真实。他梦见那个小男孩把他往水里按时,水呛到肺里的剧痛,他还听见一声声尖厉的喝问从小男孩嘴里发出:“你是不是真的想救我?你是不是真的想救我……”

最后,他还是梦见了任羽晴,准确说,是她的背影,静止在那里,但顾宁总觉得,她随时会远离。突然,任羽晴回头望了顾宁一眼,那眼神就像深渊,瞬间吞噬了顾宁的思考能力。顾宁只觉得心慌,奋力伸出手想去够到任羽晴,把她紧紧锁在自己的臂弯里,他觉得这是他现在必须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在这时任羽晴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顾宁连忙张开双臂迎过去……


顾宁惊醒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汗湿的枕巾和T恤衫证明着过去那段时间的真实与存在。顾宁很快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在那个梦里,除了任羽晴,全世界都背叛了他。


“妈,您和我爸还好吗?”

“我们挺好的,你呢,你还好吧?”

“我都好。”

“今天也不是周末,怎么想着给我们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啊,就是随便问一下。”

“那就好,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跟我们讲啊。”

“嗯我知道。”

“天冷了,想着多穿衣服啊。上次我跟你爸说把家里的冬衣给你寄来你说不要,我想了想也是,那些衣服确实旧了,再说都是原来我和你爸给你买的,现在也确实穿不出门了。我们还是直接打钱给你,你抓紧去买几件新的自己喜欢的,千万别冻着,很快就降温了。”

“嗯我知道了,钱先不用了,我的生活费还够,奖学金也没花完。”

“男孩子在外面手上钱一定要宽裕一点,我们还是先给你打两千。”顾宁听见爸爸在一旁插话道。

“哎呀我说不用就不用,钱不够我会找你们要的,就先这样吧挂了。”

从学校东门进来,逆着上课的人流,顾宁竟不敢抬起头,他害怕看到真实世界中人们的脸会和梦里的一样。他就这样低着头往里走,没有人叫住他。顾宁感觉周围人呼出的每一口热气,发出的每一个音节,与他擦过的每一寸衣角都让他的脸辣辣地发烫,头发麻痒得似要钻出头皮飞上天去。

顾宁回学校不是来上课的。他的打算是去弥补——他自己是这么定义的,过去的一天里他犯下的严重“错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和“考虑不周”。他打算先去找主席把辞职报告撤回来,然后去找团委书记老师借口自己是喝了酒失态才让他把自己元旦的“例行节目”撤掉的,并打算找他谈谈怎么样才能把学校贴吧里那个帖子删掉。他现在无比庆幸给林老师的那条微信一直都还没发出去。让他头疼的是要怎么缓和跟三个室友的关系,作弊是吗?这事到底能不能干呢?如果干了倒是肯定能挽回他们,这一点顾宁心里有数。尽管顾宁打心底里不想这样做,但是没有办法——猛虎常常不是死于和另一只猛虎的决斗,而是死于狼群的撕咬,大树生机断绝也往往不是因为狂风暴雨、烈日干旱或是铁斧钢锯,而是无处不在的蛀虫。正面来的刀枪总归还能拚命抵挡,可从身后影子里伸出来的匕首又怎么防得住呢?

如果有时间的话,顾宁还想去找找肖元以及许思宁。

但接下来的这一天着实有些超出了顾宁的预料。主席和团委书记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是异常严肃和严厉地批评了顾宁,然后告诉他关于他所提的事他们要再考虑考虑,并且两人不约而同地拿贴吧上的事说了好久。他们都一反常态的不语重心长,一点都不语重心长,这让顾宁心惊胆战。

“你知不知道这影响有多么恶劣,不仅影响你个人名誉,更是影响学校的形象,连校长都专门打电话来问。”不知道两人是不是对好了词,主席拿这话来告诉顾宁宣传部长继不继续由他担任还有待考量,书记则是表明以后学校要不要继续以他作为英雄形象宣传还有待考量。等于说,半天的工夫,没有一个具体的结果,当然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太多太多地方不知疲倦地上演着。

中午顾宁去食堂的路上只觉得有种脱力感,就像他去年春天的时候去跑完马拉松后的感觉。路过打印店,顾宁想起来前天室友让他帮忙打印资料来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当他抱着两指厚的资料走向食堂时,心情就像鸡尾酒一样,上边是花里胡哨的轻浮下贱的期盼,下边是默不作声的倍增浓稠的压抑。

从食堂出来,顾宁脑子清楚了些,尽管没吃什么东西,好歹缓了一口气。他打算去找一趟林老师,他卑微地觉得没有发出去的那条微信给他挽回了一丝颜面,同时也还帮他保留了最后一隅缓和的空间。

路经卫湖的时候,顾宁没有心思去欣赏湖边和湖心那秋水长天一色的美景,反而是加快了几分脚步。偏在这时,一声惊呼掐准了时间似的响起,紧接着就是“救命啊!”“有人落水了!”这样的声音浪似的打来。顾宁的腿像灌了铅,又像是整个人被闪电击中了。此刻他听见这声音,不仅没有想往湖边去的想法,反而只想是赶紧插翅飞离这是非之地。

可突然涌来的人群几乎是裹挟着顾宁到了湖边。靠近银杏林的这一段湖没有护栏,临湖石阶下面一米就是湖水。顾宁被挤到石阶之前,低头向下看,倏忽一阵头晕目眩,一米之下的湖水却似万丈深渊。

“快救人啊!”“有人会水吗!”“报警啊快报警!”“快去叫保安!”

一阵兵荒马乱、人仰马翻,顾宁在失神。

“顾宁,是顾宁!顾宁你快下去救人啊!”一个女生指着顾宁喊道。顾宁对这个女生没有印象,但此刻循声与她对视,就像被美杜莎凝望了一眼一样。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顾宁,于是越来越多类似的声音像拳击手击破对手防御后暴风骤雨般倾泻而下的拳头一样砸向顾宁。顾宁像锈死了的轴承一样被一双无形的手拧转过去,背对着湖面,面对人群。他和他们离得太近了,他们宛若他身前的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顾宁就这样被夹在高不可攀的城墙和深不见底的深谷之间。此刻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叫作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伟力,什么叫作“神明”。他感觉有人的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

他终于还是转回去面对着湖面,人群声已经沸腾,而水里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顾宁突然屏住一口气,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他要逃走,这是他的决定。可他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执行这个命令,不知道是谁的手,大概不止一个人的,突然从背后推了顾宁一把。顾宁猛然坠入水中,他激烈地扑腾着,但手脚却全然不听使唤,整个人只是加速下沉,就像水下有什么东西在牵拽着他。怎么会这样呢?我要死了吗?这些问题想不清楚了。有那么一刻,顾宁放开了手脚不再挣扎,他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想再想,任凭湖水消融他的生机……


“你怎么才来呀?”女生明显有点不高兴,穿格子衬衣外罩一件呢子外套的男生讪讪地笑了笑,扶了扶眼镜框,道歉说:“不好意思哈,刚在卫湖那边看热闹来着。”

“什么热闹这么好看,把女朋友都看忘了。”女生故意嘟起了嘴。

“有人落水了,好多人在那边救人呢。”男生很夸张地说。

“啊?那救上来了没有?”女生惊讶道。

“好险,还好几个保安很快来了,人没事。”女生还想问什么,男生接着说:“你知道那个顾宁吗?他也在现场。”

“我知道啊,就那个救人英雄嘛,这两天贴吧上面不都在说他,我刚还看了一个有人做的他砸平板的鬼畜视频。”

“什么救人英雄,他跟个木桩子似的站在那里,”男生很不屑地扬起了下巴,“人家叫他他也不应,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掉进水里去了。我看他好像连水都不会,乱扑腾半天就直挺挺往下沉,现在我相信贴吧说的他那些事了。”

女生有点不大相信地问道:“不会吧,真的啊?那他被救上来了吗?”

“救上来了,保安把他一起捞上来了。就这还敢到处吹当年自己怎么救的落水小孩儿呢,鬼信!净添乱,下了水还要人家救他。你没看见他被捞起来后坐在岸边发抖的那个怂样子,丢了魂似的。估计一会儿贴吧就有新话题了。”男生有些愤愤然起来。

女生止住了话头,挽起他的一只胳膊,说:“好了别说他了,讲座要开始了,咱们会迟到的。”

“没事,咱们从五教后面绕过去,那边有条小路走过去很快。”

两人刚踏上那条小路没多久,女生突然一声惊呼:“啊!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刚刚一个黑影从头顶的树上掉下来了。

男生过去瞧了瞧,说:“好像是只鹰,好像受伤了飞不起来了。”

女生凑过来看,那只黑色的鹰还在挣扎着扑腾着,左边的羽翼湿漉漉的,一小股血流一直顺着左腿滴下。

“这怎么办?”

“不管它吧,咱们拿它也没办法,不知道受的什么伤,万一身上有什么病菌就难办了,快走吧,要有人捡到它算它命大,有能力管它的人会管它的。”他们便匆匆离去,留下那只绝望的鹰继续挣扎着。

晚上两人回来的时候特地还走的这条路,却没有发现那只鹰,只借着树叶间隙里钻进来的几捧月光看到土地上一大摊黑黢黢的水渍。


“这里!”顾宁挥了挥手示意任羽晴。

任羽晴今天好漂亮,和顾宁第一次见她时一样。浅绿色的长裙,齐肩的黑发,淡淡的妆容,一条白色的束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白皙的脖颈上系着顾宁送她的银白色项链。人生的乐趣在于有时你会诧异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她就像春天含苞的骨朵,夏天响晴的天空,秋天飘飞的黄叶,冬天落雪的屋顶。任羽晴就是顾宁眼里变换的晨昏四季。

“你还好吗?”坐下,任羽晴问。她的语气在其他人听来甚至可以说平淡,顶多比普通寒暄感情稍强一些。但顾宁知道这就是任羽晴,她的情感表达从来都是那么克制而内敛,对谁都是如此。他们俩在一起,也总是话不多。然而顾宁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炽热与深沉,就像人站在甲板上,尽管甲板只是轻轻摇晃,却叫人丝毫不怀疑此时脚下大海正藏蓄着令人敬畏的浩瀚磅礴的力量。

“我很好,没事了。”顾宁笑得很真诚,让人相信他此刻愉悦轻松的心境。

“我都听说了,”任羽晴顿了顿,“出了这么多事,你应该好好休息休息的,今天其实不用……”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顾宁的眼神就像雷雨过后放晴的无垠苍穹,清澈而坦荡,让他的笑容就像冬日暖阳一般和煦。

“抱歉,没能陪着你。”任羽晴下意识地扯了一下桌布一角,眼睛垂了下去。

“你一直都在陪着我,不然我走不到今天的。”顾宁伸出一只手握住任羽晴的手。

今天是任羽晴生日,是顾宁早早就在精心策划的任羽晴的生日,是顾宁可以放下一切也要来赴约的任羽晴的生日,是顾宁期盼着到来的任羽晴的生日。这之前的一切,都过去了,对顾宁来说,他希望这一天同样是他新生的一天。

这家海景餐厅是顾宁刚上大一时一次独自骑行途中偶然发现的,这里不是常规的海景观光点,来的人很少。这家餐厅并不奢华,并不突出,建在这里甚至有点避世的感觉。但顾宁庆幸自己发现了它,他在这里发现了他认为自己见过的最美的海景、日出和日落。从那以后,顾宁把这个地方深埋在心底,从来只会一个人来。他预感到也渴望着有一天他会有带另一个人来这里的冲动,而这个人在任羽晴之前一直没有出现。

“那些事都解决了吗?”任羽晴抿了一小口酒,问。

“都解决了,没事了。”

“所以你真的辞职了?以后代表学校讲话也不用了,林老师那边也说清楚了?还有跟你室友……”听得出任羽晴的语气难得的竟有些雀跃起来,尽管是拘束着的雀跃。她面带喜悦地看向顾宁。

“你在说什么啊?”顾宁哈哈笑道。“当然不是啦,我想清楚了,那样干太蠢了。我找主席把辞职报告撤回了,团委老师和林老师那边也都说清楚了,宋晨的名字加就加吧,反正也不影响我的一作。室友那边作弊我当然没答应啦,不过我另想了好多办法,关系总算缓和了。至于贴吧还有网上那些视频什么的,团委老师说学校会帮我解决的。你放心吧,我都处理好了。”

“我都处理好了”这几个字从顾宁嘴里说出来,有几分辛酸,又拌进去几分得意。

顾宁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清了任羽晴的脸和波动起来的眸子——就像刚刚还烈火熊熊的柴堆被浇上了一桶水,又像刚睁开眼的星星瞬间被浓厚的云给遮住了,又暗又冷。

任羽晴什么都没有说,但顾宁什么都明白了。人与人之间深入的交流从来都没有规定必须长篇大论,有时一个短暂的对视,便仿佛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了。

顾宁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笨的人,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懂过任羽晴,哪怕她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

沉默,可怕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日落在这间隙已经成了错过的美景,海潮涨了上来,齐整规律的海浪冲刷岸边礁石的声音盖过了心跳和呼吸。

“顾宁,我们分手吧。”

顾宁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试过了,但我做不到。你太累了,我不想像你这么累。”任羽晴哽咽起来,她强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为什么呢?我哪里不好呢?”顾宁的声音弱不可闻。

“有些人看到的是英雄和诗,我看到的是苦笑着的生活,你看不到吗?”眼泪终究是从任羽晴的颊上淌了下来。

顾宁无声地笑道:“你觉得,我是英雄吗?”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许思宁,当时他立刻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是。”任羽晴笑出了酒窝,酒窝里却很快又积满了泪。

“那你觉得当英雄好吗?”

“那要问你自己呀。”

任羽晴走了,顾宁走到沙滩上,一直坐到了天亮。他看见了日出,好美,但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地平线下,再也不会升起来。


“顾宁,我再说一遍,你要冷静,你要想清楚你现在正在进行的是什么行为!”那位经验丰富的特警队长拿着喇叭对着二楼的窗口喊道。已经过去一个小时,现场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警察、媒体、学生老师还有校方领导。

所有办法都试过了,亲人朋友的电话,老师同学们的劝说,甚至谈判专家的游说,顾宁就像聋子哑巴,连一点回应都没有。他所有的注意力只在他手里的那把匕首上,那把刀正架在宋晨的脖子上。宋晨被紧紧地绑住,嘴上贴着胶条,像只待宰前挣扎到精疲力尽的猪。宋晨的身子被抵在二楼实验室的窗口,正好让下面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顾宁掩在他身后。不知道顾宁到底想干什么,从他在贴吧上声称自己绑架了宋晨之后到现在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顾宁除了不许有人靠近实验楼,并没有其他要求。叫人觉得他更像是戏院贵宾席上的看客,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下面人忙乱的表演。

人越来越多。

“队长,狙击手准备就位了。”一个年轻特警轻声对队长说。那队长本来锐利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校长在一旁焦急地嚷道:“不行,绝对不行,他还是个学生啊!”

队长没有理会,约莫十秒过后,他的眉头骤然舒展,目光重新变得如利刃出鞘般森寒。

“不能再拖下去了。”

楼上的顾宁此刻感到无比平静,心境好似结冰的湖面,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跳已经停了。

望着下面混乱不堪的人群——那里面不乏熟面孔,他没有刻意去找有哪些人,都不重要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就是等这些人来吧,就像在等帷幕拉开,或者是谢幕。

楼下是一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啊。

他脑子里只剩下海上日出的画面,地平线渐渐亮了起来,一个明亮的光点露了头,然后就像墨水倒在水缸里似的,缕缕橙黄色的丝线从那个光点处晕染开,向顾宁这边跑来,像是要洞穿顾宁的身体,自由无束地去追求一个更遥远美丽的世界。顾宁睁大眼睛去瞧,焦急地数着,怎么那火球升起的那样缓慢,还有多久呢?

“砰!”

一切都归于黑暗,这回,是彻底的永夜。


“顾宁的遗物都在这儿了,事后我们就叫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搬出去,把这里保护起来了。”一位警官和学校的一位副校长一道陪着顾宁的父母,夫妻俩头发都已经花白了。顾宁的母亲从进这道门开始便不能站立,全靠顾宁父亲的搀扶。夫妻互相搂抱着,像是被雷火击中过后烧掉大半的树,焦黑、枯萎而矮小。脸是扭曲而痉挛着的——泪已经流尽了。他们用颤颤巍巍的手一寸寸地抚摸着儿子使用过的桌子、椅子、床……

“这个,是我们从他抽屉里发现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的室友也不知道。”警官有些沉重地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一股难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一只鹰的尸体,上面的血渍已经干涸。


施翰

二一年十一月十日凌晨作完于上海

二四年四月三十日修改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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