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可真大啊。”漆黑的村中小路上有人在谈论。
“可不是吗,听说已经有好几起出海未归事件。”另一个人开口说道。
兵哥没有理会两个人的话,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他身上穿着黑色的雨衣,刚离开停船的海岸码头。现在正是一身疲惫。
海村的道路上没有路灯,周围黑漆漆的。但这并不影响兵哥的前进脚步,因为他早已对这条路无比熟悉。
今天在海上待了四个时辰,但是收获却并不大。背上的网里只装着一些小的金枪鱼和一只海龟,今天他连大鱼的影子都没看见。这让兵哥心里充满阴霾。
这是一条泥泞的土路,大雨让行走变得十分困难。兵哥的胶鞋上已经满是泥土,使它比平时还要重上个两三倍。好在家就在前方,但一想到要回家,他的脚步就变得更加沉重。
小屋中,阿珍将房间打理的井井有条,干净明亮。在不大的客厅中央,有一张方桌。上边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今天的晚饭是苔菜、凉拌海带以及鲜鱼汤。阿珍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相簿,上面是一个小女孩的照片。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北方旅游时留的影,广场后方的城门上贴着一副巨大的画像。就在这个夏天的末尾敏敏如愿地考上了那座城市的大学。
里屋的客房里传来了一声响动,是那个人醒了,她想。阿珍合上相簿,打开大厅尽头的那台老旧电视。新闻里说今夜有台风。她看了看窗外,暴风雨吹打榕树叶的惨烈声音让她不禁有些担心。
“你醒了。”阿珍面无表情地说,这不过是礼节性地打招呼。
“嗯。”从里屋出来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那是家中唯一的客房,敏敏上大学之前,那间房是她的卧室。因为刚睡醒的缘故,眼神看起来还有些迷糊。这个人比敏敏大不了多少,阿珍心想。他冲阿珍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冷淡。
“兵哥还没回来吗?”年轻人问。他走过来坐在阿珍的对面。
“还没有。”阿珍看向那扇帮他们挡住狂风骤雨的小门。神情复杂。
这个年轻人叫落落,是兵哥从海上救回来的。他是最近海难频发的受害者之一。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令阿珍很不开心,但是兵哥说落落伤好之后就会离开,阿珍才没有多做介意。
嘭、嘭、嘭敲门声传来,阿珍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她急忙走过去开门。
兵哥用门口的竹片将胶鞋上的泥土刮下,必须要现在刮,等泥巴干了之后就不太好办了。他将胶鞋脱下放在外面。就让大雨好好淋一下吧,他心想。在将网中的鱼倒进水盆中之后,他才换上拖鞋进入房门。并且没有忽视掉阿珍看到鱼时脸上失望的表情。
“好点了吗?”他一边向落落打着招呼,一边脱下身上的雨衣。灯火通明的屋子令兵哥感到舒心,屋顶以及墙砖上都看不到蛛网的痕迹,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实属难得。村里的男人们都说能娶到阿珍这样的媳妇儿,是兵哥几世修来的福气。
“我没事儿了。”落落微笑着回应他。兵哥知道他在强撑,苍白的脸色出卖了这个故作坚强的年轻人。海水的浸泡会将人变得呆滞,但就恢复情况而言,他已经表现得足够出色了。
“多喝点鱼汤,恢复快一点。”虽然故意将话说得很轻松,但就如往常一样,饭桌仍令他感到局促不安。
这座房子并不大,不过由于瓷砖反射着灯光,所以房子看起来空间足够,甚至有些空旷。瓷砖大概一年之前装的,那时候敏敏上高三,为了给她一个舒适的学习环境,阿珍才提议将房子装修一遍。实际上只是粉刷了内外墙壁,并在客厅以及敏敏的房间里贴上了墙砖和地砖。墙砖是印有竹杆的菱形瓷砖,当它们合在一起时,墙壁上会出现一幅巨大稀疏的竹林画像。很漂亮,装修的那一天全家人都非常开心。这是自他们结婚以来,这栋房子的唯一的变化。
阿珍在给他夹着苔菜,只是脸上没有笑容。要不是因为落落在的话,她估计早就爆发了吧。
“今天海上情况怎么样?”阿珍问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兵哥心想。
“比前几天好多了。”他大声说,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是晚上突然下了大雨,好几条大鱼都趁机逃走了。真是可惜了。”兵哥叹了口气,努力装出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但他失败了。
“是吗?”阿珍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并不相信。
这就很难办了,兵哥心想。他原本希望能够蒙混过去,但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妻子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她会说出那番话,那兵哥最不想听到的话。
临桌的女人放下筷子,兵哥低下头默默地吃饭。放过我吧!他在心里祈求。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那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女人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不重,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出了这句话,但却将兵哥拉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着外人的面,能不提这个吗?”兵哥还在挣扎。
“到现在了你还这样,我并不是想让你难堪。只是因为这是一个说这件事的机会。其他的都不重要,你明白的。”阿珍说,
兵哥没有说话,他用余光看向落落,年轻人正低头吃得很快,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们夫妻俩的剑拔弩张。
“我吃饱了,就先进去休息了。”
兵哥抬起头看着阿珍,阿珍的眼里没有丝毫愧疚与逃避。
遇见阿珍的时候,她才十六岁,那时候她正在海岸帮着父亲收网。乌黑的秀发盘成发髻扎在头上,那时兵哥跟着父亲打渔归来,正将锚抛下船坞时,他与阿珍四目相对。那一刻,她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就像一朵玫瑰突然闯入了他的心房,令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芳芳。
但看看现在,她是如此的面目可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忧虑和愤怒就从未离开过她。兵哥实在无法想象,眼前的怨妇就是当初他发誓要娶的美丽少女。
时间改变了她,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敏敏的学费……”
“我知道该怎么做。”兵哥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向卧室。这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行为,不是吗?但是他真的知道应该怎么做吗?
卧室里只有一张铺满棉絮的木床,还有一架简易的梳妆台。这是结婚时就已经装好了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禁一阵愧疚。妻子这样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而自己又回报了她什么呢?在冷言冷语之后,留她一个人收拾残局。这真的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吗?
道歉吧!脑中的这个想法着实将他吓了一跳。但是直到上床甚至在之后的整个夜晚,他们都没有任何交流,背对背的隔得很远。
这种状况到第二天仍然没有得到缓解。清晨阿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提两条鱼去张大爷家里。
张大爷是兵哥家的邻居,与兵哥家只隔了一条泥路和一座小山丘。张大爷独居在一座小楼房里,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五年前女儿死于车祸在,一年之后,老伴也因为癌症扩散去世。好在保险的赔偿令他晚年无忧。他每个礼拜都会买兵哥家的鱼,只是腿脚有些不利索,所以每次都需要兵哥送鱼上门。
“每次都麻烦你,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老人的脸上挂满了慈善的微笑。
“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楼装修的很好。上下两层,楼上有天台,据说,张大爷还特地买了一个天文望远镜,方便观测天象。兵哥很想问他,有没有从中预测到台风的降临,但一想到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他就觉得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气象台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发出了警告。
一条柯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对着兵哥大叫。但实在没有丝毫威慑力。
尽管偶尔可以看到从镇里来的家政人员,但大部分的时间,在这座大房子里,只有这两个孤独的生物相依为伴。不知为何张大爷没有再娶,按理说,在丰厚遗产的诱惑下,女人会趋之若鹜吧,兵哥想。不过也许是出于对老伴的思念,谁知道呢,要是换成他肯定得受不了。
“小宁,安静。这是客人。”张大爷温柔地吼道。小宁是他女儿的昵称。
在放下鱼之后,准备离开时。老人拦住了他。
“和阿珍吵架了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嗯,”兵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不过那已经是昨天晚上的事了。”
张大爷吐了口气。“那就好了,夫妻吵架隔了夜就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了。当年我和淑芳也是这样。现在想想那可真是段幸福的时光呢。”
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轮椅旁,坐了上去。“昨夜雨太大,导致道路通行不了。小林刚刚打电话向我请假了。小林是为我收拾房间的保姆,每个礼拜来一次。这次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请你帮忙了。不过我付给你报酬的。”
“帮忙当然没关系,别这么客气,张大爷。报酬可以不用的。”兵哥说。
“诶,那怎么能行?你们放了这么多忙了。我一个老头子可不能总是占人家便宜啊!”
见张大爷坚持,兵哥最后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也就是一星期没打扫了,灰尘有点多,医生说对肺不太好。用拖把拖一拖就没事了。”
给兵哥来说,这其实就是一栋别墅。拥有的阳台以及花园,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居所。
客厅里拥有一整套的家具,厨房里放着完备的厨具。他闻到了骨汤的清香。
不过说是打扫,但其实地面上连一张纸屑都没有。灰尘情况的话就海村而言,算是相当良好了。
很快他就打扫完毕。
“真是辛苦你了。”电视中播放着一部武侠片,张大爷一边拿着遥控器一天转头看向兵哥。“留下来吃顿午饭吧,我汤快烧好了。”
一般来说兵哥是不会同意的,但是今天是个例外。阿珍现在还处在气头上,这时候回去无疑是自讨苦吃。
“人一老,各种各样的病就来了。就像我这样,几乎什么都做不了。那还好做饭什么的没有太大困难,不然还真有点麻烦,没老死就得先饿死了,哈哈。”听到兵哥愿意,张大夜很高兴。饭桌上的他十分健谈。
骨汤鲜浓,应该是二狗蛋专门挑的。二狗蛋是村里的屠夫,几乎每天都会在村口卖猪肉,由于那是海村与镇里的必经之路。所以生意还好。
“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
兵哥心里猛然咯吃一下。
“他是我们那批人中最能干的,每次出海回来时船舱里总是满满的。因为这个缘故,还娶到了远近闻名的大美女。真是令人羡慕啊!”老人的眼神里充满着留恋。“当时有很多人都在追碧清呢。”
碧清是兵哥母亲的名字。
“最后她选了你老爹,可把我们的心给伤透了。”张大爷哈哈大笑,丝毫看不出来有伤心的感受。“你和他可真像!”
“像吗?”兵哥自嘲到。
他现在连给阿珍一个安定的生活都做不到,老爹会是这么没用的男人了吗?他要是看到我这样也会鄙视我的吧。小时候和老爹一起出海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天空很蓝,海水也很蓝,捕鱼船处在海天之间,上下都拥有广阔无垠的空间。那是一个单调的世界,天空中的飞鸟也很少。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你会有一种释放的享受。
“你要有耐心。”老爹跟他说。“越大的猎物越聪明,越聪明的猎物越有耐心。你要是耐心不如它们,你就永远捉不到它们。”
“当然是!”张大爷急忙说。“不要太小看自己,其实你并不比你父亲差。只是时代不同而已!”他叹了口气。“现在私人捕鱼早就不行了。随着大承包商以及企业的加入,我们早就无鱼可捕,就算捕到了也很难卖出去。只是在村里卖的话,根本不够。”
“年轻人都出去了,这里只剩下老人。村庄早已失去了活力,而你还年轻,为什么不出去闯荡一番呢?在外面有的是机会。”
张大爷看着他,眼睛里藏着某种不安。“当然我没有催促你的意思,那样容易招人厌恶。我不想这样做。而且我可不愿意被人说成老古董,毕竟你也帮了我这么多忙。我不会对你指手画脚,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是阿珍叫你这样说的吗?”
“不是。”张大爷一口否定。
兵哥看着他。
张大爷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吧,我承认是受人所托。不过你也不能怪她。男人有自己的责任,从你娶她的时候起,你就要对她负责。我不想你的结局像你父亲那样。”
柯基在桌下,舔着舌头摇着尾巴,一脸憨憨的样子。当一条狗多好,兵哥心想,不会有欲望和追求,所以也不用烦恼,只需要一根骨头就能满足。而相比之下,做人真的是太困难了。
“我会考虑的。”兵哥最后说。
“嗯,我相信你会做出好的选择。”老人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口汤,“你在这儿稍等一下。”随后他走进大房子里面的一间房间,那应该是他的卧室。
等他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个黑色塑料袋。兵哥满脸疑惑。
“这个给你。”
等他打开之后,看见里面装着两叠红彤彤的钞票。
“我都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留着钱也没有用。还不如拿来帮帮你,毕竟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收着吧!”他笑得很慈祥。兵哥心里在挣扎。
……
在回家的路上,他有些忐忑。在经过路口时,在店铺中打麻将的妇人们会对他指指点点。兵哥没有听到她们说话的确切内容,但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很令人讨厌。不过这也许是他的幻觉,想到这里,他莫名感到一阵恐惧。二狗蛋叫住了他。
“买点肉吗兄弟?”他脸上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一把尖刀。那是锋利的一种刀。兵哥曾经看到过狗蛋割肉时的场景,刀只需要轻轻划过,那些肉就会像纱布一般掉落。
“不用了。”兵哥想快点离开。
“怎么?家里的女人又惹你生气了?”二狗蛋一脸嘲讽,“要我说,那些女人根本就不懂男人在想些什么。她们总是喜欢给人添堵,敏感又目光短浅。一群愚蠢可怜的人啊!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我实在搞不懂。”
兵哥停顿了一会儿。“来两斤五花肉。”
“好叻,你稍等。”他一边割肉一边说。“你运气好,这是最后一单生意。做完我就收了。”
“为什么?还有挺多的呀,而且今天还早。”
“家里安排了相亲,我下午得去看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说。“一共30块钱。”
“这么贵!”
“没办法,现在物价都涨了嘛。”
兵哥将张大爷给的鱼钱付给了他。
“那再见了。”
“再见。”趁着二狗蛋的将钱装入小塑料袋时,他赶快离开。
回到家中,阿珍正在清洗昨天那张网。
“我答应你。”兵哥说,他的声音很小。
“啊?”女人没有听清,她甚至头都没抬。
“我下个月就出去!”
“嗯嗯!”她挺住了手上的活,怔了怔,随后转头看着兵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出去,下个月。”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僵了一会儿,随后露出笑容。“我去帮你准备。”
“不用这么急吧,要下个月去了。”
她又站住了,“哦,那好。我去做饭。”
兵哥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现在也不是做饭的时候吧,她真的希望我离开吗?也许吧!我是一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他心想。
客厅中的老旧电视正播放着最近海难的新闻,落落正对着电视聚精会神地看着。兵哥没有去打扰他,一方面是没有必要,第二则是因为他想先睡个午觉。
这是个怪异的年轻人,在清醒之后,他并没有立即联系家人,理由是自己一个人在外游学,家在很远的地方,就算告诉他们,短时间也来不了,反而会令人担心。虽然逻辑正确,但并不符合情理,不过兵哥也没有为难他。也许他和家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点小问题吧,没有必要过度深究。
睡午觉是他最近才有的习惯,要是在五年之前,这是个不可能的事情。那时候他几乎成天都在海上漂,多么轻松自在。
床是最近才爱上,因为每次打鱼回来的时候都很累,可能是由于年龄大了的缘故。再加上每次都一个人。阿珍需要操持家务,他们没有儿子,小男孩们也不愿意从事捕鱼的工作,要是在二十年前,被捕鱼人收做学徒,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老爹每次出海时都会有三四个男孩帮忙,要不是渔船的限制,人还会更多。
睡觉不仅可以补充体力,而且还可以躲开很多与人相处的时间。比起补充体力,他认为后者才是更加重要的原因。他最近越来越不喜欢和人相处,就连谈话都会令人焦虑。
直到阿珍来叫人,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床铺。
看来妻子最终还是搞清楚了做饭的时间。桌上有四菜一汤,对三个人而言,有点太多。不过显然,阿珍心情很好。甚至还讲起了敏敏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带着敏敏去看北京的大学,从大学里出来,在公交车上,她高兴极了,发誓说以后一定会考上这所大学。结果下车的时候差点把她弄丢。”阿珍脸上布满笑容。
“为什么会差点弄丢?”落落十分疑惑。
“到站开车门时,前方有个小女孩下车,当时我们以为她是敏敏,结果就跟着一起下车了。不过后来我们知道搞错了。那个时候可把我们急死了。”阿珍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脸上仍有后怕。“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每一站都找。一直找了整个下午都没找到她。当时敏敏只有八岁,什么都不知道,可把我们担心的要死。”
“不过还好,最后在终点站找到了她。”兵哥搭话说。
“她当时躲在一根石柱后面,看起来吓坏了,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大声哭着叫我的名字,还说以为我们不要她了。”女人看起来很温柔,这是母性的光辉。当女人一旦成为母亲,身上总会散发出这种光芒,这与学识和财富无关。“虽然说已经过了十年,但那件事仍然历历在目,让我心有余悸。直到她考上大学,我才敢再次放她一个人出门。”
“但是她也很争气,不是吗?”落落看着阿珍安慰她。
“对!敏敏是我的心头肉,也是我唯一的骨肉。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阿珍说。
兵哥低下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但他还是有一些舍不得,第二天一大早,兵哥在船上放了很多饵料,他再次出海。这是最后一次,兵哥告诉自己。
落落走了过来。
“我听说了。”声音淹没在波浪中,显得过于渺小。
“什么?”他在船上大喊。
“阿珍姐说你要出门,是真的吗?”落落问他。
“是真的。”兵哥放下手中的工作。“你也知道,在这个地方是挣不到钱的。”他装的很无所谓。实际上也无所谓,他想。
落落看着他,眼中是一股黑色的迷惘。
不知道为何,兵哥感到心虚。不敢直视落落的眼睛。
“我觉得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落落说。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说话也不像前几天那样中间会夹杂咳嗽。
“那又怎么样呢?”兵哥盯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应该是愤怒,不过他有什么资格对眼前这个人愤怒呢?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能陪我去喝一杯吗?”
落落没有拒绝。
这间酒吧是一位打工回来的人开的。他是激励所有人的榜样,总是一副成功人的模样。不过与其说这是一间酒吧,比如说是一家茶馆。或者说是酒吧喝茶馆的结合体。
它开在海边,有酒吧的部分也有茶馆的部分。酒吧在里,茶馆在外,但实际上是不卖茶的。这里只有酒。
他朋友不多,每次与朋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只去酒吧的那部分。这一次他们来到了茶馆的那部分。
他叫了两瓶锅烧,这是最便宜的酒,但是量很多。够的喝的。
他们在露天的敞篷里,现在还是上午,秋风有些微凉,但兵哥知道,情况不久之后会得到好转,因为盛夏的暑气还未完全消逝,天气会渐渐热起来,每天都是如此。
酒是男人最好的朋友,这点毋庸置疑,没有人比它更值得倾诉,也没有人像他那样体贴入微。所以男人很容易喝醉,此时兵哥就想要大醉一场。
“你不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兵哥喃喃低语,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从落落那无所适从的表情上能够看出,他听见了。“谁他妈愿意离开大海去什么狗屁地方,他们难道不知道大海是我的生命吗?大海是我的所有,是我全部的一切,离开大海我就什么都不是。”兵哥借着酒意放声大吼。此时并不是酒吧的上座高峰,而外面就只有他们两人,落落感到庆幸。兵哥又喝了一口酒,稍微冷静了一点,他开始了诉说他的故事。“我父母他们都是在海村出生、成长然后死去。他们在这儿相爱,结婚生子,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他们,在那个时代,无知并不是件愚蠢的事,因为所有人都很无知。所以人们不用迫切的外出求学,机械制造业也尚未发展起来。那时候出海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
“但是他们……”落落听过村里的闲言碎语。
微醉的男人突然像是遭受到了雷击,他神情呆滞,睁大双眼,仿佛想起了什么。
“大海,呵呵!”他嘲弄的笑了笑。“那天天气十分晴朗,在他们出来之前,没有一丝暴风雨将要来临的迹象,但是,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台风突然而至……”背上在他的眼中流露,“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要去?”
男人又喝了一大杯锅烧。这真是万能的解药,只是不知道现在够不够效果,落落想。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眼神迷茫,像是在喃喃自语,“因为我看到了。”他忽然全身震了震,“我跟在他们身后……”他闭上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落落看到他在流泪。空间经历了一阵静寞。今天的阳光并不是炽烈,天空甚至可以说的上布满云彩。在海边这通常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你提起过你的家人。究竟是为什么?”兵哥平静下来,问出了他一直好奇的事。尽管这可能事关别人隐私,但酒精使他无所顾忌。
不过落落并没有表现出被人冒犯的表情。“我父母都是老派的北方人,要是他们知道我遭遇了这种事情,一定会火急火燎地嚷嚷着要来照顾我。我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兵哥十分疑惑。
“实话实说吧,其实我和家里的人相处的并不好。”落落看着远边的天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的爸妈都是那种很不喜欢表达爱的人。在我小时候,他们经常不在家,为了挣钱养家,所以他们忙于工作。我们的相处时间其实很少。在我去外地读书之后,我愈发都不想回家。但那并不是为了报复,只是因为我心里真的没有对家依恋的感觉。”落落猛得喝了一大口酒,稍后立即意识到,这不是白酒的正确饮法。他嘴巴一张一张的,不停地呼出白气。站起来狂跳。
“我很羡慕你。”兵哥说。
“你不用羡慕我,你也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如果你不想离开,那就留下吧。”落落将目光转向兵哥,满脸迫切。
兵哥却笑着摇摇头。“不行,男人有自己的责任,特别是当你成为一个名丈夫和父亲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提醒过我这件事了,我不能再装作没有听见。不管怎么样,逃避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是……”诺诺仍然心有不甘。他觉得男人不应该就这样放弃,不过他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酒精顺着食道下肚,喉咙和胃都有被灼烧的感觉。仿佛一切的痛苦、不安和焦虑都在渐渐被燃烧殆尽。
“我准备再出一次海。”
“我和你一起。”
“你没必要这样,出海是我对大海的一次告别。”
“我也在很爱大海,只是需要重新拾起面对它的勇气。”
兵哥看着眼前的青年,“好吧!”还再喝了一口酒。
“什么时候?”
“明天。”
……
海风呼呼作响。
兵哥锚收入船中,随着发动机轰轰作响,小船开离海岸。天空中有海鸥鸣叫的声音,
预料中的风暴并没有到来,今早有雾,这是一个月以来来的第一次,你是入秋之后的唯一一次。
“看来会是个大晴天,我们运气很好。”兵哥说。
落落点头表示赞同。
随着小船的深入,地面渐渐远离,天空与大海用蓝色将世界包围。现在是上午时分,此时,太阳已经远离地面,开始在天空中散发热量。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入秋之后少见的炎热天。
兵哥将绑好沙丁鱼饵的钩早早地扔进海里。粗壮的白线上方连接着船头部的金属杆。今天不是一次捕鱼,他连网都没有带,最后一次下海,他想玩得尽兴。如果能收获一条大鱼,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做好了全足的装备,五百斤以下的鱼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对阿珍姐说了什么?我看她有些心事重重的,脸色不太好看。”落落问他。
“没什么,女人都是这样,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预感。她叫我小心点。”兵哥坐在甲板上,脸上笑嘻嘻的。落落从来没有见过兵哥这样的笑容。这个男人在海里和陆地上是两个不同的人吧,他不禁想到。
期间他们钓到两条鱼,都不大,一条蛇鳗和一条海鲶鱼,都是在刚离岸不久时钓到的,在越靠近深海,浮头的动作越来越少,已经有两个小时没有任何动静了。
他们靠闲聊来度过海上漫长的时光,兵哥显然很享受这样生活。这里的时间宁静地毫无波澜。这是一片遗世独立的世界,类似于一位古代诗人所描述的桃源,只不过这里是海。落落不知道陶渊明有没有见过海,如果他见过的话,他一定会惊叹于海洋的广阔无边,然后终生隐居于此。
突然,浮头剧烈摇晃,随后下沉,渔船极速向前。这不是发动机的作用,早在一个小时前,兵哥就已经将发动机关掉。这是那个咬着钩子的生物拉动的。
“快!钓到大鱼了。”兵哥兴奋地大喊。站起身来猛烈扯住金属钓竿。他十分激动,那张脸甚至为此变形,那是一种疯狂的笑容。
电视剧里很多反派会有这种笑容,但他们通常演不出这种效果。
“先放线。”兵哥低声说道。此时他头脑清晰,神情专注。
在钓鱼时,当你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时,你就必须用点计谋。人和鱼的差别就是,人会思考。这是一场耐力的比拼,谁的力气先耗尽谁就输了。
势均力敌?也许第一分钟他们会这样认为。但如果这条鱼能拖着去穿船跑上十分钟,并且没有丝毫停歇地迹象。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兵哥大声怒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来,天空中的太阳消失,乌云滚滚而来,伴随着阵阵微风,海浪开始跳动。
必须尽早离开,落落心里想。但是已经晚了。
浮标停住,如同死鱼一样漂在海面上。饵料已经被吃完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条“鱼”正在上游。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如同黑夜一般。乌云在远方聚集,其中闪烁着银色亮光。兵哥心中被惊恐慑住。
“它”浮了上来,起先是类似小山一样的东西,鱼钩勾住了褶皱的地方。但这并不是“它”的全貌,小山还在不断上升。下方有东西顶住了渔船,在某一刻,渔船被掀翻。幸运的是海水并不是太冷。一块船中放饵料的木板落入海中,他们趴在木板上。海浪自天空落下,再次将他们掀翻。
等兵哥再次回到水面上时,落落已经不知道在哪儿。那座小山已经消失不见。在海水里,他看见了水面之下的那部分,只不过不是很清楚罢了。
在模糊中,他看见了一条被鳞片包裹住的尾巴。但他确定,那不是一条鱼,因为他还看到了类似手脚的东西。而且那个生物庞大无比,就算是长须鲸也比不过它的一半。
落落在远处呼喊他的名字,他高兴地向他打招呼。
“我看见它了,我又看见它了。”他兴奋地大喊,这是十年前的看到的那一只怪兽,就在他父母失踪的那一天。只不过他的声音被轰雷掩盖。
没过一会儿,他再次看见了它。他看见了那头怪兽,当闪电刺破云层时,它的身影映在上面,如同投射在墙壁上的黑影。
海浪仍在翻涌,暴风雨不知何时降下,伴随着雷声,闪电不停地划过长空。在雷声的间隙,他听见了一种低沉的声音,与大象或者鲸鱼类似。
在一道巨大的光柱劈入大海之后,他陷入晕厥。
再次醒来之后,已经躺在家中的小床上了。阿珍告诉他是落落带他回来的。
“落落呢?”他急忙问到。
“他已经离开了。”阿珍告诉他。
兵哥看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