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忘记了什么。我想得起自己的名字和儿时的回忆,也想得起最近的一些事情,就是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以及我为什么会在这遍地鸟屎的鬼地方。
“你是怎么上来的!”他注意到身后的我时猛吃了一惊,虽然脸色没有太大变化,因为原本就是惨白的,没有丝毫生气。也许是一直以来,也许是前不久,又也许是刚刚,发生了一些足以令他面如死灰的事;即便什么也没发生,从这样的高度俯视下去总难免会让人面色苍白。天是阴天,周围的楼房均是灰白色调,这样的脸色配上一身单薄的衣衫使他整个人和谐地融到背景里——他做着突兀的事,却丝毫不给人突兀的感觉。
我看得出,他着实吓了一跳,心头肯定猛地震了一下,所幸振幅没有大到令他瞬间七窍流血的地步。“我无所谓怎么上来的,既然你能上来,那我也能上来。”我不慌不忙地走近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就是这么直接出现在这儿,除了有些头痛外身体感觉前所未有的舒坦——舒坦得连直立着感觉都仿佛是睡在席梦思床上一般。我恨不能痛快地伸个懒腰大吼:“好舒服啊!”可眼前这个家伙站在天台边沿准备跳楼。他跳楼还是跳河和我都没关系,但既然我在这里,如果突然大吼起来,万一把他吓到了腿一软摔下去,我就脱不开干系了。
他惊惶地看了看我身后通往天台的小门上的锁,似乎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钥匙还套在他的手指上。我不是魔术师,更不是来挑战逃生魔术的,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儿,还摊上了别人的跳楼现场。如果这打扰了他对短暂人生中各种酸甜苦辣的回顾,我会识趣地向他借到钥匙然后全身而退,这样他是死是活便与我无关。但这有难度,我得靠近他,而准备的跳楼的人情绪都很不稳定,我靠近他就意味着在逼他赶快跳下去。
“我不管你是怎么上来的!总之你别劝我,没用的!我已经无路可退了!”他朝楼外的方向抡着手臂大喊,看来已经不再追究我是怎么上来的这个次要问题了,重要的还是不能让我妨碍他跳楼。
“我没有义务劝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速度,这一两句话的功夫间就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我不是谈判专家,也不是警察,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我在边沿上不紧不慢地坐下来,两脚垂在外侧,这样有种坐在云端的感觉。我似乎不恐高,朝下看时丝毫不觉害怕。我看到底下稀稀落落有七八个人在仰脸望着,这排场似乎和电视新闻报道里的大相径庭——没有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没有哭爹喊娘的亲戚朋友,没有警察,没有谈判专家,没有记者,也没有气垫。此情此景令我不由感叹:“看吧,你死了会有多少人在乎呢?楼下的都是看热闹的,天天有人跳楼,谁管得着跳的人是谁?又不是奥运项目,大家会关心拿金牌的运动员是哪个国家的、名字叫什么。”我心中是这么念叨的,但毕竟嘴上不能说出来,怕刺激到他了,于是整顿了一下口气道:“虽然我不劝你,但我认为有一点你说错了——根本没有无路可退这种说法,天大的麻烦摆在面前都无所谓,因为自杀就是最后一条退路。一切都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呗。”我刚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在鼓励他往下跳嘛?转而又觉得很坦然,因为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没有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胡话。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受我无意间的怂恿纵身跳下,而是也缓缓地坐了下来,两脚垂在外侧,和我一个姿势并排着,似乎冷静了不少。“你说得对,大不了一死。”他说,“我这人真是可悲,活着没人关心,准备跳楼了站了那么久也没惊动多少人,实在是太渺小,可有可无。与其毫无意义地活着,我还是死了算了。”他的话让我想起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说法,要做相关比喻的话,我看他的生命应该只是鸿毛上的一根绒毛,轻得不能再轻。
尽管他的话很消极,但我没法反驳他,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想活下去的人就拼了命地活下去,想死的人就去死。
“其实大家都很渺小,都很孤独,就算有什么人关心着你,也陪不到天荒地老。人们交错地活着,互相体会相遇的欢乐和分离的痛苦。不管是朋友、亲人还是恋人,总是来了又走,来了又走,到最后还是只剩自己一个人了。这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为何而活,为何而死?”我不知哪来的灵感突然讲出了一段令自己都钦佩的大道理。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选择自杀。”他说,“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也找不到自己在世上留下的痕迹的意义。事情总是太多、太复杂,而自己又太笨,想不通的太多,或许很多事活着的时候永远也想不明白,死了就了然了。”
“这怎么行?虽然你陈述的道理听起来很给力的样子,但是没弄清楚自己为何而活就死了岂不更可惜了么?”我由衷为他感到可惜,却无法替他给出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活着的意义只有自己去探索,旁人是总结不来的。
“其实活着的意义我想过很久,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想就打算跳楼了?我也不甘心啊,可就是找不到答案!”他咽了口唾沫湿润一下干燥的嗓子,抿抿嘴唇继续道,“我以前的生活也挺好的,从来没考虑过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活着的意义,就这么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失去了一切,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钱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哪里,你至少还有穿着的这身衣裤——我心中暗自打岔,考虑到眼前的气氛,没有说出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继续说,“原来我活着靠的是身边的一切,我曾以为这些是我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失去之后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原来什么都不想像个白痴一样倒可以活得好好的,一想到自己其实根本没什么精神支柱就立马崩溃了。”
我注视着眼前这滩崩溃了个躯体无言以对——一方面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另一方面觉得他死了倒也好,这个社会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颓废的家伙,可关键是我必须赶在这之前离开案发现场。
“你死后如何了然。”我半天憋出这么个问题。
“超脱了现实的束缚,一切都会看得比较清楚吧。”
“科学家还没研究出来人死后到底是怎样的,万一没有灵魂的存在,就像没有梦的睡觉一样,你就一点知觉都没有了,还能看清楚、想明白什么呢?”
“那就只好不了了之了,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看来他意已决,无心恋世,沉默良久,却转而反问起我:“你呢?你为何而活?”
“我也像你那样失去了一切,也颓靡得不行,但就在刚才,我恍然大悟,仿佛所有纠结的事都一下子想通了,也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至少人世间可以享乐的东西还有很多,死了多可惜。”我仿佛就是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来的,之前一直漫不经心地进行着对话,这一段话说下来却有点激动,有点迫切,像是在完成一个使命。
我本以为他会问我所找到的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他一心想死,对此似乎没有兴趣,只淡淡地说:“这样挺好,祝你好运。”
他把钥匙交给了我,说:“我没对社会做出过什么贡献,但也绝不危害社会。”所以他用石头在地上划字、签名,声明他的死与我无关,等我下了楼才开始往下跳。
我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或许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达成了愿望——我拿到了钥匙,不紧不慢地下了楼,站在楼下仰望着他,仿佛是专程下来迎接他的。人群已经开始密集了,大家看见一个灰色的东西自由落体,刹那间,我有种想去接住他的冲动,但这不可能做到。
他死了。意料之中的结局。
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我似乎忘记了什么。我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遍地鸟屎的鬼地方,以及站在天台边沿的那个灰不溜湫的家伙准备干什么……
2011年7月10日、16日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