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有狗,毛稀肉少,体量中等,灰黄乱杂,品相混搭。其主荒于打理,毛色黯然,疏懒地趴于皮囊上,即使风来,也无法飞扬。因常年敞放,每见我,必狂吠,且一路跟随,吼叫频率随我脚步的快慢变奏。一人一狗一吼,回头率颇高。不知情者,会认为我对它不甚友好,或击打过它。常有人怨怼地看我,甚至走上前来指责“不要虐待狗狗,虽然是一只流浪狗,也是生命嘛。”“狗狗是有灵性的,如果不伤害它,不会这样。”……类同此话,令我极其困扰。为此事,跟其主多次沟通,依然故我,为之奈何!其实,它非怼我,是对我的丑儿心存妒恨,这恨从它们第一次见面就种下了。无论动物或人类,雄性的运动器官更为发达,故好战。为地盘,也为雌性。我将之称为“气味仇恨”。
原本只是寻常狗事,却令我的光辉形象受损,好生忧烦。此事说来话长。五年前搬来此处,那时多儿还在。(在《月下汪》里写过我的美多儿,此处不表。)乔迁之日,当我兴冲冲地牵着多儿、丑儿和丑得伤心走到单元门口时,它,就在那里。想必已嗅到空气中飘来的稠浓的雄性荷尔蒙气息,拿好架势候着。一山不容二虎,是有道理的。如是一公一母,当别论。动物以气味分地盘,若属同一地界,唯尊一王。雄性间的王者之战从来以尖牙利爪定胜负,绝不拉稀摆带。这一点,动物比人类更直接干脆。人类不仅有思想有丰富的情感,闲磨牙的功夫也属一流。常见男人间的争吵,牙花子嘬得一串串冒泡,也没定下输赢。那一天,突然来了几个新成员,它必然要严加盘查。“政审”这一关很重要,性别的鉴定更是重中之重。
之前时不时过来探查房子的装修进度,常见它和其主。它喜欢站在单元门口,像一个尽职的保安,对路过人等一一嗅查。那时我一个人来,它嗅到了我身上沾惹的狗味,但从没大声吼过,约莫多儿和丑得伤心的味道偏重,对于一切雌性,在它那里都有通行证。那时觉得它样貌还算温和,偶尔还甩一甩尾巴表示欢迎。时常,也带一些吃的给它,心想可能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不仅要和人搞好关系,狗狗也不能忽视,希望人与狗相处安然。一楼的住户有自建花园的优势。以一道木栅栏围起,栅栏上牵藤引蔓,绿意盈然。每次经过它的家,会驻足观望一番,是个幽然雅趣的院子。而它的画风,既滑稽也诡异,站在风致嫣然的院子里,像一根被雷击倒的树干,一身枯悴,黄里透出灰,灰中掺着黑。身体里所有的分泌物都汇于眼角处,宛如一道未砌就的泥墙,黄褐间杂,干湿区不明,似乎每一次的睁眼都需要地火与天雷的激活。尾部的毛已快掉光,露出灰黑色的斑杂的皮肤,很明显,身上长了螨虫,那模样或还不如流浪狗。见它黄毛居多,很亲切地叫它“小黄”,没反应,估计这名不对它口味。
想我家的狗宝贝一个月要洗两次澡,沐浴液和护毛素的价格远超我用的洗浴用品。多年前赶潮流开过宠物美容店,虽因请不到帮手只经营了半年便关张歇业,但对狗狗妆容的打理也通晓一些,家里备有宠物美容桌和全套美容工具。同为狗狗,其差别实在不科学。差别究竟有多大?可对比某宝的卖家秀与买家秀,自行脑补。做了多年的铲屎官,爱狗狗是我生命的主旋律,无可替代!对小黄,心里更多的是怜惜,还特意跟它的主人谈过治疗螨虫以及让被毛浓密生长的方法,但我的对人谈狗毫无用处。其主除了每天给它吃喝,余事均不过问,多半连疫苗都没打过。如这般常年自由放养,很多的隐患自不必说。
那一天,我们一家子的到来搅扰了它的清修。它定定地站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以一个资深业主的身份审视着新来的住户。多儿的美向来是让人和狗都惊艳的,仪态高贵,被毛洁亮飘逸,个头也高出它许多。小黄浑浊的眼里烁闪出辉光,高度的欣赏里又隐匿着卑微,默默地仰视后,安静地走开。多儿从不理会闲狗,一双晶亮的美目在勘察新住所的环境。那时,丑得伤心才半岁,还不能引发它长久地注目。知道它会重点盘查丑儿,手里的牵引绳攥得更紧了。已经听到丑儿喉咙里渐发出低沉的吼声,脖子猛地往上抻了一下,整个身子前倾。小黄也开胸放喉,缤乱的被毛有了漾动的姿态。一根秃尾倏然地直立,四爪紧抓地面,那道“泥墙”,断开了。我手里握着三根牵引绳,能够输出的余力有限,很难去阻止两狗交恶。也怪自己平日里吃核桃总是用门夹,一时之间智商不够用,愣怔了。看来,以后要在脑袋里装陀螺。
按说它认识我,不看狗面,行!怎么也得讲几分人面吧。人家偏不!想必也是一只个性招摇的狗。没来得及叫它的主人,两个狗子已干上了。虽然丑儿的体型略逊,但骨骼强壮,腾跃灵活。从前丑儿做流浪狗时,哪一天不打野战,被我收养后受了戒律的规制,战斗力有所下降,但丰富的战斗经验一直没掉线,对付一个只会在自家门口瞎嚷嚷的菜狗,绰绰有余。牵引绳哪里还拽得住丑儿,我被它强猛的力道拉扯得几近跌倒。每天吃进肚子里的回锅肉核爆了,但见它飞纵腾挪,移形换步,狂啸不止。小黄的耳毛顿时被扯下一撮,丑儿的齿刀已逼近它的咽喉。那一刻,才发觉小黄简直弱爆了,原本想好的骚行走位一个都没使出来。就这战斗力,一看就是散装的,之前高估它了。
我清楚,丑儿身上的野性一旦被激发,局面不好收拾。那些年,它惹下太多事,为了它一次次搬家,累了。刚迁来此处,邻里关系不可搞得太僵,赶紧对着院里大喊。还好,小黄的主人出来了。老头手里拿一棍子朝小黄屁股上一敲,立马老实了。丑儿意兴正浓,齿刀未收,急切地渴盼着战斗继续。瞧这臭小子,尾巴扇动的频率还在加速,眼里耀动的绿光灼灼,身子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腾身飞纵。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仿佛自己就是那四海八荒最勇武的男子。我知道它在想什么:本帅的铁齿钢爪许久不曾磨过了,今天就拿你当磨刀石吧。我看你还横着走不?居然敢觊觎我的女人和女儿,那是我的女王和公主,守候她们是我的职责。瞧你,毛秃貌丑,见到美女就这德行,涎水快把你家花园子淹了,切!哥们儿,单身狗吧?咱们今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本帅见你一次吊打你一次,还要每天撒狗粮,慢慢折磨你,汪汪汪!烦请你的主人为你打开前置摄像头,好好审视一下,对自己做一个深度而精准的评价。我叫你见识什么叫作光速打脸。我滴麻麻颇识得几个字,会写几篇狗屁文章,以后让她老人家把你的败绩汇个总,写一本《打脸集锦》,可好?小子,告诉你,本帅乃哮天犬转世。投胎是门技术活,却要活出艺术的美感,自己悟去吧。唉,没有慧根真是硬伤啊,汪汪汪!
这个时候,我也需摆出主人的高姿态。对着丑儿呵斥一番,捡起地上的牵引绳,拉着这一家三口上楼了。一路上,丑儿的喉咙里仍发出郁沉的低吼。这小子一定还在心里念叨:虽然我曾经流浪过,但我的狗生是多么地可歌可泣啊。而那只秃毛狗眼光呆滞,走位迟钝,像得了老年痴呆一般。嗯,下次我要变换一下招式,闪瞎它的狗眼。回到家,丑儿气哼哼地坐在门口,为这场没能正式定下输赢的战斗而不甘心。
我想,在小黄简单的认知里,跟一只外来公狗干架,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巩固一方的领地权。或许,平日里它所见多是小区里的菜狗互咬,相比之下,它的战斗力稍猛,由此,确立了盟主的地位。归根结底,不过窝里斗。它的身上有不少伤,应是去外面的世界闯荡的见证。想要征服周遭所有的狗子,它还没有这个资质。只能盘桓于自家的门口,对着生人生狗,吊吊嗓子,做做简单的广播体操,难度稍大的操作,就有些勉为其难了。江湖水阔,它不敢深涉其间。
后来,它们俩又干过几架,小黄不曾占过上风。再后来,小黄一见我牵着丑儿下来遛弯就秒闪,忽而又出现在我们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走停停,嚣叫不止。为此,我找过物业,让他们出面跟小黄的主人沟通。政府已经明文规定,不能散养。谈话无果,拿那老头没辙,规章制度于他毫无约束力,闹着玩呢。跟他讲小区是一个大家庭,无论人或狗,都应融洽地相处,不是哪个人哪条狗任性、撒野、放纵的地方,人家根本不鸟你,该干嘛干嘛。为了邻里间的和谐,只能让自家宝贝受委屈了,再没有带它们下楼撒过欢。好在买的顶楼,有一片极大的空地,也可畅跑了。只是,就此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我当然知道,不是每一只狗都品性温和、资秉过人、见眼通语的,这需要一个长久而耐苦的驯化过程。小黄的主人任由它撒野,也随它被糟践,但我不能!为让自己少一些困扰,我只能选择尽量避开小黄的“在岗时间”,或者绕道。
去冬,小黄可能爪子发痒,不知跑到哪里去拉练,却被外面的狗狗给实战了。那天我下楼扔垃圾,见它委顿地趴在单元门口,不闹不叫,精气神全无。脑袋上的毛一根不剩,头骨毕露,乌糟糟地洇漫着血迹。鲜红的,暗乌的,缠结一处,好似一条条从血河里蹚过的蛇,从它的头顶爬到了脖颈。看得我悚然惊心,心下里又是一阵哀叹和怜悯。见它主人也在,焦急地问询一番,催促他带着小黄去宠物医院治疗。怎奈,老头摆摆手,嘴里兀自嘟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事没事,过一阵就好了。”见我还不离开,又说买了骨头给它吃,吃啥补啥。唉,要拴养,不能再散放了。叹息完毕,急跑上楼,拿来一瓶宠物消毒液给他,老头接过道了谢,不再言语。那一天,天空的阴云阻塞在我的胸腔,呼吸都痛。真想对那老头怒吼:买一根牵引绳要破产啊!
去年整个冬天,小黄哀哀地蜷缩在它家院子里的棉垫上,像砧板上待蒸煮的风干排骨。“保安”的工作也辞了,眼珠子封在“泥墙”里,不再关心曾经让它操碎了心的世界。那一段时间,它体虚气弱,没有力气吼我,逛街时身后不再有“尾巴”,更无行走的高音喇叭聒噪,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虽然祈祷它尽早康复,心里又有些隐隐的开心。没有人再诧异地看我,我的步子迈得更轻快了,这一切要感谢小黄,这孩子总算办了件狗事,安安静静地做一只狗,多好!它家的花园总是敞着,时常走进去给它鸡腿或蛋糕,以示奖励。也跟它调侃:小黄,狗子的任务是看家护院、陪伴主人,以后不要四处打野了,伤得这么重也没人管,可怜的孩子。这个世界不是你的,也不是丑儿的,是我们大家的,知道不?见到阿姨也不要瞎叫唤,好吗?把你的力气储存起来对付坏人。啊?坏人长啥样,阿姨也说不好。应该是行事鬼祟,目光阴沉,长着一张棺材脸,浑身泛着腐臭味,心里涂满了黑漆,X光都穿不透的那种人。总之,你鼻子能闻出来的。见到坏人,你扯破天都没问题,阿姨还会重重地奖赏你哦。小黄耷拉着脑袋,“空气胡须”在棉垫上蹭了几下,表示颔首。那一刻,我心底特别欣慰,止不住地慨叹: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果然,狗子的恢复能力超强。当它家的第一朵杏花对着阳光媚笑,从栅栏里私奔,它的伤口已结痂。脑袋长出了毛发,绒绒的,像狗尾巴草,泛着浅黄,抖抖颤颤地于风中翻拂。又到了草青沙软、春情萌动的时节。每天下楼看到它,又如往常,叫声里更见中气的充沛。一冬的蛰伏,只为养精蓄锐。无奈地摇摇头,狗子里哪里有什么“金不换”,我的智商该注销了。也还好,天气回暖,它挺忙,对着我吼几声便作罢。瞧它,屁颠颠地循着气味去找狗妹子调情聊骚了。既然造物主赋予它一私长处,必然要物尽其用。
相处五年,小黄带给我不少烦恼,但从不下口咬我,骨子里还是怯懦的。如今,习惯了,随它嚷嚷。时时不忘打趣它:小黄,你的实力和颜值都不行诶,让你家主人给你打扮一下吧。阿姨都看见了,那几个妹子好像不太钟意你哦,霸王硬上弓,要不得,狗子也要讲脸面的,是吧。强扭的瓜虽然解渴,到底不甜嘛。嘿!小黄居然听懂了,那道“泥墙”塌下一半,一下子蹿到我前面站着,稀疏的被毛猛地炸开,目光有神了:回去告诉你家那小子,单身狗又怎样,哥哥我凭实力单身,快活得很。那些妹子可不是充话费送的,全是我的后宫佳丽。什么叫不钟意我,我得照顾她们的情绪,尽量做到雨露均沾,哼!定定地瞪我片刻,跑了。哈!可以啊,小黄,滚草地居然滚出了一身艺术范,就快脱离低级趣味了,恭喜恭喜!
既然五年都未能跟那人那狗达成沟通,那就顺其自然吧。过自己的日子,偶有杂音乱谱,飞歌一曲,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