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青裁
听见响声的时候,你抖了一下。他在天窗下面。你跑过去看他有没有事,他呼着手上的伤口,你说你看看,他把手伸过来,表层的皮破了,擦起好大一块,隐隐露出点血丝,你说一定很疼吧,他抬头撞见你眼睛里氤氲的水汽,尴尬地回你,太不小心了,没什么事,不疼,不疼,你忙你的吧。像个做错事手足无措的孩子。那个时候你才深刻地意识到,他老了。你生命里唯一的超级英雄,他老了。
你忽然开始后悔刚才他对你的语重心长你没仔细听。你出门走得急去取车票却忘了带学生证,你以为这一次他又会像从前一样絮絮叨叨又疾言厉色地指责你,你也已经做好了与他反抗的准备,你觉得反正也犟了二十年了也不差这一次。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而记事起每次听到这句话你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嘲讽你们前世一定是孽缘。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当初对他有多么咬牙切齿,甚至你觉得你有些恨他。从小他对你要求严格,限制你的自由,压迫你的兴趣,而你的小小反抗,你自认为坚不可摧却每回都在他的手中化为绵软之力。于是你讨厌他。但是你始终都知道,你身上流着与他一样的血液,你倔强着他的倔强。
但就在刚刚,你觉得他的一身盔甲不见了,他站在凳子上忙着捣鼓坏掉的天窗,他是一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正在衰老的男人。他在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修理与他一样在加速衰老的天窗。窗子的某个零件坏掉了,就像他的眼睛开始远视了,要靠放大镜才能看清楚报纸上的字。
你突然又记起这个寒假你陪他去了趟医院。这是第一次,你陪他去医院。从前都是他陪你来,替你挂号缴费,与医生交流,而这一次,你们角色互换了一下,你替他挂号,替他缴费,他手忙脚乱地掏出零钱给你,你不耐烦地说你有,反正都是他的钱,分那么清楚干嘛。你分明看到他眼睛里的欣慰,你不习惯地别过头去。你生性像他,打小就不会说好听的话,打小就不懂撒娇讨好。在别的小姑娘都依偎在父亲的怀抱的时候,你已经懂得与他保持距离,你已经懂得如何顶撞和如何反抗。所以后来你们之间的对话常常剑拔弩张。所以也见不得他对你的感动欣慰。检查的时候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那个仪器前面,大概是那个过程有些许刺痛,他老是坐不安分,医生不耐烦地指责他,你撞见他眼睛里的狼狈,你背过身去,你落荒而逃。你见惯了在职场上的叱咤风云,风光满面的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他。然后你就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心疼。所以你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你了解他,他和你一样,都不喜欢别人见到自己的狼狈。你们一样的骄傲。大概那个时候你就有些察觉到他的老去,他的动作开始笨拙,他的骄傲开始褪去。
一直以为是他离不开你,后来你才发现,是你离不开他。他送你去上大学的时候,你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哭得不成样子。后来原本说好临走之前再去看你一下的他,打电话告诉你,他们直接回家了。你坐在地上,茫然无措,无从下手。他哽咽的声线头一回通过电话暴露在阳光下。你的超级英雄,头一回把他的脆弱露出到你面前。其实你也埋怨过他,把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在离开的时候拒绝见你最后一面。后来你才明白,你的埋怨是有多无理。他是个不善于言辞又坚强的男人啊。你人生里最初的二十年被他小心地保护在他的花园里,每一天的阳光雨露,他没有一次不出席,而你后来的人生,他把你迁移了出去。他很舍不得却又不得不舍得,他知道,你总归要长大。
母亲后来告诉我,他想给你的都是最好的,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他的苦心,他总希望你不被那些臭男人骗了去。毕竟你是他的小女人啊。但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别人的小女人。
但是你知道,他一直是你的超级英雄,他一直会是你的大男人。一直。
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