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感冒了,奶奶给我熬了红糖姜水,很辣很辣,可是喝得很爽很爽,我喜欢奶奶的红糖姜水。每次喝完,奶奶都给我盖上厚厚的被子,奶奶半躺在我身旁,轻轻地抚摸着我,给我擦额头上发出的汗,我迷迷糊糊睡着,一觉醒来感冒就好了。
我起床后发现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庄稼和大树小草们被洗涤得一尘不染,泛着油亮油亮的绿光,青蛙的呱呱声和知了的吱吱声似乎在向我们宣告,天晴啦!天晴啦!
我忽然间发现雨后天晴是美的,干净的美,清透的美,充满希望的美。
我逃离、躲避,特别喜欢雨,那是潮湿的心事在作祟,是我对爸爸妈妈不管我、爷爷不喜欢我的残酷现实进行被动的抵抗,这些是我多年后才知道的。但是感冒后发现晴天美是真真切切的,独属那一刻的美好体验。
我穿着粉色碎花裙子,梳着两条小辫子,去找我的小学班主任。班主任看到我特别诧异,先是一惊而后一笑,让我坐到板凳上,给我拿了一个甜瓜,香甜的味道一直记忆在我的脑海里。
我内心懵懂但充满好奇的听着老师讲村外的世界,那么精彩与斑斓,老师在我心里种下一颗求知的种子,这颗种子在心存美好与希望的心田中生根发芽。
暑假期间,我经常跑去班主任的家,在那里我眼中闪着光,我把小学数学语文统统重新学了一遍,老师那样细心、耐心,无偿且无比高兴地给我讲解题目。
他的家简单整洁,那个木质露着树结的书柜令我久久不能忘怀。他是本村出来的大学生,放弃在外发展的机会,回家为我们这些打工二代、三代的孩子创造腾飞的机会,这也是我多年后才深深体会到的。
奶奶依然对我疼爱有加,只是时不时地发出“小妮子蹦跶太高要摔的”,而后长长地叹口气。我笑吟吟地搂抱着我的奶奶,有时候亲她一下,她的脸露出羞赧的红晕,用骨节突出的手指刮一下我的鼻子,我嘿嘿一笑。
“奶奶您放心吧,我将来自己挣钱养您的老。”
奶奶笑开花的脸突然僵住,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晴儿,你考学可能行不通哦”
我不跟奶奶争辩,我知道奶奶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我自己何尝不是为自己捏把汗呢!
我初中破天荒地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我不需要新衣服和新鲜玩意,回家给我点压岁钱就行。妈妈过年回来竟然给我一千块,不过当着爷爷和爸爸的面,只给了我两百块。妈妈在没人的时候对我说:
“晴儿,妈妈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妮,你将来可能会彻底走出这个村,去到大城市里真正过城里的生活,成为城里人。妈妈对不住你,这么多年妈妈在外面吃尽了苦头,你爸爸在外面经常和老乡、朋友们喝酒,喝多了就骂人。妈妈原来也不懂事,稀里糊涂地生下你,现在又扯了两个弟弟,你小弟弟才一岁,大弟弟就知道玩,妈妈希望你将来可以到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办公室里上班,不过妈妈这种苦日子,妈妈这辈子就算不白活一回。”
妈妈说的时候眼圈渐渐发红,却坚持流着泪哽咽地把话说完。
我听着听着也哭了,我内心充满了幸福地滋味,也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妈妈的无奈与可怜,可是我竟然不能像对奶奶那样,亲昵地抱抱她亲亲她,身体固执别扭地坐在原地。这是妈妈跟我说得最多的一次话,我和妈妈的关系就这样微妙地好起来,亲近起来。我开始想念妈妈,开始担心妈妈在外面日子过得好不好。
妈妈这两年在城市老小区里租了两间小门面,贴在小区楼房一层侧面非常简陋的偏屋,卖菜顺带卖一些水果。吃住都在里面,条件比我居住的条件差很多。
爸爸负责进货,爷爷帮衬,大弟弟放学有时候帮着称称菜,他惦记更多的是手机里的游戏,爷爷和爸爸不怎么管,他们觉得将来他也是城里打工的人,妈妈人微言轻,喊破喉咙都没有用。
我终于明白打工人回家过年时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说得漂亮话是假象,他们为此付出了太多的辛苦,甚至让我觉得他们有些寒酸。
初中是义务教育花费特别少,我用妈妈给我的钱买了学习辅助书籍,老师看到我鼓足了劲奋力地学的状态,非常高兴。我的成绩进步速度之快让我自己都感到震惊,老师也会额外给我一些卷子让我做。我每天跑步上下学,除了帮助奶奶做些家务外,我偶尔还是会出去采猪食菜,其他时间我全部都用在了学习上。
奶奶开始以为我就是说说玩的,没成想我竟然铁了心要出人头地,努力挣得属于自己的前程。
“我的好晴儿长大了,翅膀硬得可以自己飞出去啦!奶奶不懂你那些个道理,但是奶奶一心就想你好,奶奶再也不干预你了,学吧,没准将来真能有个格格命哪!”
奶奶意味深长地说。她的眼神是茫然的,充满疑惑与未知的。
我成功地考取了县一中,我们县最好的高中,尽管我排名到800,但我登上了前进的快车,我离我的希望又进了一步。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激动地抱着我热泪盈眶,她很久没有教出重点高中的学生了。我的小学班主任听到我报告好消息的一刹那,竟然怔住好一会儿,而后搓手、踱步,最后跳了起来,他太高兴了!
家里媒婆络绎不绝,大多数的媒婆喜欢发出滋——滋——地长音,一脸媚笑,还没进屋就高声对奶奶说:
“唷,大嫂,跟您道喜嘞,您这家里可飞出金凤凰来喽!”
“大嫂,喜事进门喽,咱家妮攀高枝啦!”
…
奶奶听了这些个话,满心喜悦。有时候试探着对我说:“晴儿,这里有一个乡领导家的儿,以后生活富贵不在话下,不动心?”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句话没有,奶奶无奈地从只剩下牙床的嘴里唉了一声。她不想为难我,尽管她有些觉得是好得不得了的人家,但她不在勉强我,自己干着急。
奶奶大事做不了主,爷爷看中了三户人家,一声令下,叫我从其中选出一个来。一个妮上学有什么用?将来终要嫁人,爸爸坚决拥护执行。
我死活不答应,奶奶向爷爷说情,爷爷说,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这村上还没出过这样的事,早日结婚收礼,大孙子还要盖楼娶亲呢!妈妈跟着我哭红了眼睛。被爷爷从鼻子里的哼气鄙夷,说我们一个个地上房揭瓦,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能说破就破了?
我使劲了浑身解数,叫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小学班主任到家里来跟爷爷说好话。爷爷最后算是答应了我可以继续上学,但是婚事要先办完。可是婚事办完了,谁还让我上学呢?
最后我孤注一掷,与家里断绝关系。妈妈一下子头上了生了一缕白发,奶奶大病一场。我再一次徘徊在雨中,织补我受伤的心。
爷爷后来默许了奶奶一直为贴补我的生活用度送钱送物,爸爸和妈妈也定期给我汇一点钱。
我大学毕业了,成为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员工。
我还是莫名地喜欢看雨、听雨,并且徜徉其中,而后看湛蓝地天空中漂浮的几朵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