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是在辛夷树下化的灵识,翡翠色的竖瞳一抬,便见得满目辛夷绽得绚烂,愉悦极了,他认为这是上天的赠予,于是自唤辛夷。
荀艾被这只大狸子绊住脚时,只骂是四九城里哪家不开心眼的缺德玩意儿没拴好自家的猪。
低头一看,一身全黑的毛油光水滑,两只耳朵支棱着,鼻头翕动,将是要苏醒的模样。
荀艾心里头一动,竟是抬起右手便将狸奴举了起来,反手掀起药篓的顶盖,手腕一转,将其丢了进去,顺手封上药篓。站起身拍拂手里的尘埃与猫毛,塞起袍角便是一阵风似的下了山。
辛夷在她手指触毛时便醒了,只是眼底睡意朦胧,一时半会儿没认得清今夕何夕。直到被甩进筐里,瞧着藤篾缝隙之间透进的点点光亮,感受肉垫上仿佛扎进刺一般的细密疼痛,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下酆都了吗?
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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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艾是四九城里少见的纯粹药师,旁的药师多半是又看诊又开药,或者是又算命又开药,还有的又制香又制药,左右都是不全拿制药当正经营当作的匠人。荀艾只制药、开药,药钱到手、方子拿来就给你鼓捣,绝不过问一二三四,说实诚的,这就是匪徒小人经销商。
可还真没那些个心怀不轨的人想到她那儿去制药,要么是没钱,要么是没命。这长得眉眼清淡的小娘子不知是命里带邪还是怎么着,但凡存点儿不当心思,取了药半个时辰不到,取药人便悄无声息地暴毙。倒也不是夸大其词,可传的人恁多了,谁也不乐意给自己找命送。
不过她的药也恁灵得慌,大病不过两副便生龙活虎,回天乏术之人都能救上一救,因而可多人想求她一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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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被荀艾掏回家后,便总是找时间出去溜达,转悠两圈将女药师的故事打听全了。起先他还以为荀艾不让他出去,待他出门就会捉他回去,可临了猫爪都踏出门槛了,那人还是一点眼风都不给。
他也恁奇怪的,不知怎么就晓得了荀艾的名姓,也不知怎么就认得那些方正的符号、听得懂人间的话语,只是一看、一听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瞧那眼皮上两颗朱砂痣,面如远山疏淡的人,便晓得她就是荀艾,与辛夷一般的香草。
他分明才开的灵识,怎就知道恁多东西?
开灵识的附加技能?
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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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艾觉得自己应当算个好人。
她制药救人,前后百来年,林林总总恁多条人命呢。
只是每回梦见那些个惨叫声,心里头还是止不住地酸疼。
可她又能如何呢?若不是它们这些精怪,应蒲又如何会恁早便去了。
要怪,便怪那山精,换个人的元灵吞去,倒也不至于此。
荀艾乜眼觑着那厢歪着头打量草药的猫,看它灵识聚散,只想着不若再喂两天便炼化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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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艾不是常人,或者说,她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病、不老、不死,跳脱三界六道之外,混沌难寻,却无法逃离人道。她活在三丈红尘许久,看人世间沧海桑田变化,惊异、迷茫、无谓、麻木,她渡了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直到应蒲出现。
若说荀艾是个无名氏,来去无所,那应蒲便是红尘谪仙,清隽非凡。
她眷了、爱了,应蒲自当也是爱她的,可情丝缱绻,总是飘忽不可追。
只是那山精趁着夜里相眠时分取了他的元灵,翌日醒转,荀艾只是抱了一架无暇白骨。
白骨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冰冷得让荀艾几日不安。
她葬了白骨,入了道,杀了山精,炼了药。
她忘记在哪本书里寻摸见,修为愈高的精怪灵识炼药可肉白骨。
她信了,不管不顾地制药,学会看精怪灵识增减聚散,靠一方回春妙手的名声在天下兜兜转转,支撑百年。
此番四九城郊遇见的这只猫,灵识是她从未见过的纯而钝圆,她想着,或许是时候从那井山深处的辛夷树下,将应蒲的骨掘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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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蒲觉得自己睡了好长久的一觉,梦中有着辛夷花树、浓郁草药味道,以及荒诞的烈火噬心之痛。
他忍受不住,猛然睁眼,却只见火光之中人影朦胧。他沉睡得太久了,以至于都快忘记那人的名姓——
「……荀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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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艾看着炉鼎里混沌聚合的灵识,心里一阵兴奋,这只猫道法竟然如此深厚,灵力之强不可小觑。兴许……这就是复活应蒲的药!
她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甚至忘记一刻钟之前黑猫的凄厉惨叫。
随着猫身用老君火燎得灰烟都散去,荀艾眼里涌出泪来——应蒲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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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蒲确实回来了。
可是他就是黑猫的灵识。
在荀艾不明晰的辛夷树下也躺了一只黑猫的骨架,应蒲与之相融、相合,辅之辛夷相哺,融天地之灵重生。
辛夷就是应蒲,应蒲也就是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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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艾倏然听见那熟悉的嗓音,一双眼猛地瞪大盯向炉火,又有泪珠不禁断线而落。
「荀艾,你要杀我吗?」
那灵识说话了,却是应蒲一向清灵的声线,带着一点荀艾无比熟悉的吴语软糯。
「荀艾,我要死了。」
荀艾猛地清醒过来,一边飞快地想要熄灭炉火,一边急忙问道:「应蒲!应蒲,是你吗!」
「是我。可是我好像要死了,荀艾。」他瓮声瓮气地说着,觉得那火焰已经烧到他的腰间,不知所措。
「你别急……你别急!我救你出来!」荀艾高声叫喊,她铲着炉灰,一股脑地洒在老君火上。可是老君火哪是想生便生、想灭便灭的?
应蒲承受着灼骨之痛,尽量不颤着声道:「荀艾,没用的,我过一会儿就没了……你不要哭,我不喜欢。你陪我说说话吧。」
应蒲是很喜欢荀艾的,一张清浅淡然面容,比起旁人的转合无度、起落喧闹,他更心悦面若平湖的荀艾,衬得他内心的喜悦无限放大,仿若世间没有辛酸苦楚、怨憎会、爱别离。
荀艾听着他的话,僵硬着身子,泪水也不自禁地停顿。
她说:
「我好思念你。」
「你思念我吗?」
「你是不是那只黑猫?」
「我在人间活了太久了。」
「你不在,我就是行尸,好痛苦。」
说着,抬手贴向炉鼎,瞪着眼睛往火里瞧,想看清应蒲是不是在那。炉鼎滚烫,铁烙在手心,可荀艾只觉得心底的痛掩盖了一切细密的疼。
应蒲说:
「我做了冗长的一个梦。」
「梦里你杀了好多人和妖怪。」
「我看见了满树的玉兰花。」
「你为什么要用火烧我?」
「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了?」
他应当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自己的,荀艾想,就像那只聪慧却调皮的黑猫。
她想辩解,她杀人、杀妖是为了救他,只要他活过来,她就不会再做这些事。
她想说,她也想看看那玉兰花是有多繁茂。
她还想说,她就算自己剜心剖腹,都不舍得他伤着半分。
可是那老君火倏地一声,就陡然熄灭。
荀艾开始觉察到一种刺骨的冰凉,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她试探着唤一声应蒲,回答她的,却是无尽的黑暗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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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那药师抱着一炉方鼎四处漂泊数千年,死不了、忘不掉,空享那无边苟且漫漫,万物归寂寥。」
眼前的年轻女人怀抱一只绿瞳黑猫,手里拈着一支玉兰花苞。
我瞧着那玉兰愣怔许久,不自禁问:「真就这么爱吗?这有什么好爱的?」
她搁下花,纤长指尖揉着猫的耳朵,轻声回道:
「此情如梦,君非梦中人,怎知梦中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