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十五岁。那年夏天,我抱回一大堆书,坐在桌子上看,觉得自己很富有。想象力达到空前,勾勒出很多人。在后来的七年里,这些人不早不晚,一个个都遇见了。许是想象力过于强大,强大到让我忽略了现实。许是时间本就可以按照你的想象来度过。不管是哪一种,在这七年之中,让我意外的事情很少很少。有时候觉得这样很没意思,有时候却也欣喜事情都跟想象中的一样。但是,这宝贵的时间呐,不能用来等待一件事情发生就此去验证它对不对。像时间那么富有不容易。稍微简单一点儿的富有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时间。
三年前,我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我是在郁闷和别扭的情绪中度过的。
直至今日,一到冬天,我就会想起这件事。尽管我连罗玉子的长相都记不清了,但所有的场景都历历在目。这是一种无声的记忆,好像在看一部默片。
饭桌边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桌上摆着一盘红烧鲫鱼,鲫鱼的尾巴翘在盘子外面,好像依旧保持着它濒死前绝望挣扎的样子。母亲把一筷子鱼肉夹到我碗里,我皱着眉又将它夹了回去。我不喜欢吃鱼,母亲却总是强迫我吃,就像她常常让我穿我不爱穿的衣服一样。我低着头,但我的心却凝视着端坐在我面前的母亲。自从父母离婚后,我觉得母亲越来越不可理喻,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家变得沉寂无声。
我听见母亲冷冷地说:“不吃也可以,有本事别的菜也别吃!”
“不吃就不吃!”我小声嘟哝道。
“好啊,你永远别吃我做的饭!”母亲“啪”地一放筷子,大声说。
“有什么了不起,饿死给你看!”我也没有示弱,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我没有马上跑出家门,而是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我低垂着头,看着几株蔫了的花草,隐隐地希望母亲能追出来。但母亲并没有出来,追出来的是她的骂声。她骂什么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觉得心情很灰暗,真的有饿死给她看的决心。
其实,母亲的心情我是完全能理解的。人到中年,丈夫却跟别的年轻女人跑了。在母亲的这个年龄,无论是事业,还是别的,好像都到头了。她唯一的希望只有我,而我,却偏要和她作对。母亲43岁,她到现在只做了一份职业——在国家机关的人事科里当科员,她连科长都没有当到,但母亲很为自己的金饭碗自豪。在我的印象里,时间留给母亲的纪念,除了眼角的细纹和不再柔曼的腰以外,没有太多的痕迹。她可以好几年不买一件新衣服,不烫头,不化妆,她一直小心谨慎地维护着什么,最终却失去了她的丈夫。
小的时候,我觉得母亲都是对的,并且真的想照母亲说的去做。母亲说要读好书,否则将来找不到好的工作;母亲还说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否则找不到好老公;母亲说钱要省着花,在有钱的时候也别忘乎所以……这些,听起来都很对。可现在,我却觉出那些话里也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到底不对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我知道母亲很疼我,处处为我着想,可她的那种方式我就是受不了。有一次,我在班委选举中落选了,母亲知道了,比我还难受,她说这样多没面子啊,别人会怎么想啊,还跑去找班主任谈话。母亲这么做,弄得我很难堪。我和她大吵了一通,她很伤心,说我一点都不体谅大人,她是为我好。
这些日子,类似的冲突在我和母亲之间经常发生。有一次,母亲哭着说,怎么生出这样的女儿来,两个人像一对冤家。母亲的疑惑我也有,心里想,凭什么要和你一样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坏的,也想乖乖听母亲的话。可正想俯首帖耳,偏偏又有个小人跳出来,不许我听话。于是,总是觉得别别扭扭的。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总想和母亲吵架,我还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在逐渐凝固、暗淡。我马上要到十六岁了,人家说十六岁是花季,可我青春的血液却似乎越流越慢。
我还没等母亲骂完,就跑出了院子。
院门正对着后海。后海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在冬天的太阳下反射出脆弱的光。我抱着手臂,靠在后海边的石柱上,情绪很糟,心里对母亲充满了说不出的怨愤。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敲打声。
在我到北京上学之后,在我知道后海是个什么地方之后,在我再次翻出这篇文章之后,知道了原来玉子的手工制作在后海。在后海,就在后海。我突然想到自己在冬天的后海哭得像个傻逼。太阳是冬天的太阳,我是冬天的我。厚厚的棉衣,通红的脸,边哭的眼睛,边笑的嘴。
北京是我抗拒的一个城市。从一开始就是。一开始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我知道有北京这么个地方起吧。我只想去一个远远的地方,远远地生活。远远地离大地却最近。
所以阴差阳错在北京,在后海,我自然哭得____。
只是想象。我只是记得后海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太阳像没睡醒被迫上岗。大家玩得很欢乐。我看着。
循声望去,我的眼前一亮: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家颜色鲜艳古里古怪的小店。我想那应该是个小店,木门上画了一条比人还高的黄黑相间的大鲤鱼,外墙被漆成了天空一样的蓝色,上面镶了几十个花花绿绿的瓷盘,房檐上还搭出了个橘红色的凉棚,吊了些风铃之类的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店招好像是木头做的,也有一人高,插在门外的泥地里,上面写——
玉子手工制作
我努力地想了一下,才回想起这个小店所在的房子原先是邻居空关了很久的破败的老屋,才十来个平米,如今,它“老母鸡变鸭”了。
蹲在地上敲打的是个女人,女人的背影吸引住了我的视线:她上身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皮夹克,背上靠肩胛的地方画了一处手绘的牡丹——我敢保证是画上去的,下身穿一条水红色的大花裤子,头上扎了块同色系的包头布。我敢说,整一条街,没有一个女人敢这么穿戴。
水红色是什么颜色?我至今不晓得。颜色有时候也会打上情感的烙印。
后来读过卡门之后,我觉得他们是一样的女子。火一样。
她正在往墙上钉一个漂亮的房子形状的信箱,那信箱的位置特别矮,刚好够到站在她边上的小男孩的肩。那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估计那信箱是为他装的。
女人发现我在看他们,就冲我笑了笑。她招了招手,让我过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过去了。我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但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和别的大人不一样。她的脸上带有一种孩童的表情,笑起来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天真无邪。
我很快知道她叫罗玉子,那男孩叫石头,今年五岁。我问罗玉子,店里头都卖些什么?罗玉子骄傲地说,卖的都是天底下最特别的东西。我朝店里探了探头,果然看到蓝色的架子上摆了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工艺品。我问,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罗玉子点点头,她指着一双小铜鞋说,信吗?这是用石头三岁时穿的鞋子做的。还有,这些镜框是我和我的朋友一起画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镜框,它们被小心地悬挂在架子上,上面画了带有异国情调的图案。还有那些罗玉子亲手制作的草叶纸灯罩,铺展在天花板上的色彩淡雅的手揉纸,让人想到飘飞的云絮,心里便莫名地柔软起来。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罗玉子。我觉得她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按年龄推算,罗玉子至少有三十五岁。从罗玉子那里出来,我又在后海边磨蹭了一会儿,才回了家。母亲见了我,没做声。我知道她已经消气了,可是我还想着自己说过的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真的下决心不吃母亲做的饭,看谁能坚持到底。
结果,还是我输了。我坚持了三天,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吃饼干。到了第四天,我觉得脚底轻得打飘了,而且不可遏止地想吃肉、吃虾,最终,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母亲递过来的鸡蛋羹。我和母亲之间的战争不战自败。
在罗玉子那里,我认识了她的第一个朋友,她叫“猫”。
其实罗玉子的小店也像猫的习性,白天打盹,晚上却焕发出异样的神采。罗玉子说,“猫”是她给她起的昵称。我不知道“猫”的真名,估计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刚刚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看样子,她也没有上大学的打算。“猫”整日窝在罗玉子的小店里,听音乐,画画。那些日子,她们一直在痴迷地画猫,在墙上,在画布上,在镜框上,她们一边画,一边听一种古怪的音乐,罗玉子说,那音乐来自印度,来自天堂。
当整条巷子黑暗沉寂以后,只有罗玉子的小店还醒着,从里面流出温暖的光和音乐。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从罗玉子的门缝里流淌出的蛋黄一样的光线。我总觉得,那光线像奶酪一样诱人,而我,恰恰像一只谗嘴的小老鼠。
那天夜里,我很早就睡了。也许是天热,也许是因为别的,我一直没有睡着,于是,干脆起床,摸黑去敲了罗玉子的门。
罗玉子蹦跳着迎接了我。我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烫粟米头的女孩,她背对着我,连头也没回。她正在给画板上的猫上色,那猫看上去很古怪,蓝色的身体,冷峻的神情,还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罗玉子说,这是我的朋友“猫”。“猫”这才抬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将她的视线转到了画上。
我将架子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看过去,好奇地向罗玉子问这问那。罗玉子很耐心地回答我,可我总觉得她的话我不完全听得懂。我问她,为什么要把石头的鞋子铸成铜的?罗玉子说,她要记录石头的成长,那鞋子里有石头的生命。我还问,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陶制的云豆,它们有什么好看?她说云豆是生命体啊,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问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俗不可耐,蠢笨不堪。我的每个问题,罗玉子都能用不着边际充满诗意的话回答我。她说的话仿佛在云雾里,你以为听懂了,却还是模棱两可。后来,我听到了“猫”的窃笑。她把画笔往笔筒里一插,调过头来,用一种调侃的神情看着我,她的表情让我感到了一种侮辱。
所以那一刻我的感觉是我遇见了自己。
“你能不能不问这些个‘为什么’?”“猫”说。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你说说,我画的猫怎么样?”“猫”问我。
“像一只妖精。”我尝到了报复的快感。
“谢谢你的夸奖,我就是要这样的效果。”“猫”快活地说。
说着,她把画框挂到了墙上,后退几步,自我陶醉地欣赏起来。她们没有再搭理我,我在藤椅里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说实话,那个晚上,我觉得有些无趣,可心里却充满了探究的欲望。我想我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她们的生活她们的脑筋和我们普通人太不一样了。我们生活在人间,她们生活在天上。
罗玉子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她扎着包头布的形象犹如一抹浓重艳丽的色彩,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从每天在巷口卖酸奶的大妈,到扫尘的外来妹,都知道后海边来了个奇怪的女人。他们起先是探究她有没有老公,曾经做过什么工作,接着又对她的经济状况产生了兴趣。后来,人们终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她曾经结过婚,但现在和老公离婚了,她没有固定工作,并且也没什么钱。
我想,人们的结论基本是正确的。罗玉子和“猫”曾经带我去买过东西,她们去的是批发市场,在那里买廉价的绘画用品,罗玉子还说起,有一回她在小摊上看中一只30元钱的玩具猫,可是她没买,因为兜里没钱。才30元啊,罗玉子说的时候,我有意看了看她的脸,她看上去很平静,经济上的拮据似乎一点都没能影响她的情绪。不知怎的,想起了我的母亲,自从父亲和她离婚后,她就成了一个受伤的怨妇,总觉得自己是弱者,就怕给人欺侮。有一回,父亲的抚养费晚到了几天,她一天打五个电话去催。我说你烦不烦哪,母亲咬着牙说,你懂个屁!母亲常常让我感到紧张,她好像被什么箍住了一样,而我,又被母亲箍住了。
我和罗玉子她们的亲密关系很快引起了母亲的不满。那天,正吃着饭,母亲突然说:“你以后少到罗玉子那里去。”我说为什么啊?“近墨者黑,你知道那个烫鸡窝头的姑娘是什么底细吗?”我扑哧笑出来:“什么鸡窝头啊,是粟米头。”我知道母亲指的是“猫”。
“我管她什么头,她呀,大学考不上,给父母赶出来啦。她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却偏偏生了这么个顽劣的女儿……”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异于母亲的侦探本领。
“你别管,反正,你以后少去那儿!”母亲用命令式的口气说。
“可她画画很棒,”我说。
“会乱涂乱画有什么用,”母亲轻易地把我顶了回去。
“要是我考不上大学,你也会赶我出去吗?”我试探道。
“当然!这年头,不上大学还有什么出路!”母亲正色道。她的语气让我觉得再无圜转余地,我不再做声,闷头喝汤。
“看着吧,罗玉子收留这么个人,迟早会有麻烦,”母亲预言说。
母亲的话很快得到了应验。那天下午,我放学路过罗玉子的店门口,听到里面传出争执的声音。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正屏息静气地在那里看热闹。我也挤了进去。
除了罗玉子和“猫”之外,屋子里面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都戴眼镜,穿得一丝不苟。他们站在一起,好像传统遇到了现代。“猫”侧过一边脸,站在角落里,脸上是特别不情愿的表情。我猜,那两人一定是“猫”的父母。
“你这么纵容她,你能对她的将来负责吗?”“猫”的父亲说,口气还比较平和。
“是,我没法负责,可你们有能力为她设计将来吗?她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罗玉子不紧不慢地说。
“你根本没有权利指责我们,她是我们的女儿!”“猫”的母亲激动起来。
“是啊,她是你们的女儿,可你们生她下来,她就是个独立的人,她不是你们的财产!”罗玉子也不示弱。
“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们?看看你自己吧,你有什么?你给人扔了,窝在这么个破屋子里,把你自己管管好吧!”没想到知识分子也会口不择言。
“别吵了!”“猫”大叫一声,从角落里窜出来,不顾一切把她的父母往外面推搡,“你们走,走,我跟你们回去就是了!”
“猫”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的父母推了出去,她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从心底里佩服她的坚强。更让我佩服的是罗玉子,他们一走,她就打开了音响。幽雅神秘的印度音乐在小小的屋子里回旋游荡,空气顿时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罗玉子看见我站在门口,冲我笑了笑,她指着墙上一个巨大的画框说:“你看,是‘猫’画的,多么神奇漂亮啊!”画框里蹲着一只神秘诡异的红色的猫,它闭着眼睛,表情特别温柔甜蜜。
从此,“猫”像水气一样从罗玉子那里蒸发了。我曾经问过罗玉子“猫”的行踪,她很神秘地看了我一眼,说“猫”去旅行了。“她去偏僻的地方,寻访制陶的人,做一个民间艺术家,那是‘猫’的理想,”罗玉子说,她用手抚摩了一下手边一只蓝色的泥猫,她说那是“猫”的作品。
我想起一直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她:“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画猫呢?”
“嗯,”她沉吟了一会儿,说,“猫很灵敏,它可以在地上走,还可以爬到房上、树上,而且猫有九条命,摔不死。做一只猫多好,多自由啊。”
“可是猫是人养的,”我找出了她的破绽。
“为什么要做一只家猫呢?做一只野猫不行吗?”罗玉子说着,睁大了眼睛,她的目光在灯光下灼灼逼人。
“你怎么像个姑娘一样?你和我妈妈一样,都离了婚,为什么我妈妈总是愁眉苦脸,你却每天都很快活?”我大着胆子问。
“离婚有什么不好?我离了婚,我就有了自由。”罗玉子说。
“可是你没有工作。”
“要工作干吗?我现在多好,没人管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又不需要很多钱。”罗玉子说。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蠢,那些问题到了罗玉子那里都不是问题了。她的小店里有时会有零星的客人,一般都是老外或者是观光者,他们中的有些人喜欢她做的东西,就买下了。我知道那些东西都卖得不贵,几元或几十元一个,最贵的不过二三百元。这样一想,罗玉子似乎也不会太穷。至少,她每天能喝上一瓶酸奶。
不久以后,一个男孩出现在罗玉子的小店里,他叫左耳,是罗玉子的新朋友。我想起罗玉子曾经说过,她喜欢不断结交新朋友。而我,不过是罗玉子窗外的一双眼睛,一个常常在远处观望的人。罗玉子没有把我当作她的朋友,但每每和母亲吵了嘴,我都喜欢到罗玉子那里去寻求庇护。因此,母亲对罗玉子的成见也越来越深。她们俩没有正面说过话,我也刻意不让她们有说话的机会。直到左耳来了。
左耳也没有职业,好像读到高二就退学了。目前,左耳正在进行一项艰苦而有意思的工作,成天扛着迷你摄象机在街头拍记录片,晚上就来罗玉子这里画画。他和罗玉子很说得来,常常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收也收不住。左耳待我要比“猫”友好,他好像知道有“猫”这个人,有一回,他央求罗玉子,希望将来三个人能成立一个艺术工作室。罗玉子不置可否,左耳说话时,她正在给澡盆里的石头洗澡。石头在澡盆里一刻不停地甩动四肢,不断地将水泼出来,但罗玉子没生气,还是很耐心地往这孩子身上撩水。我也站在澡盆边,我们身后是一只烧得火红的暖炉。左耳见罗玉子没什么反应,就凑过来和我说话。
“我想请你帮个忙,”左耳说,“我想给你拍片子。”
“给我拍片子?拍什么?”左耳的建议让我觉得又好奇又兴奋。
“拍你和你妈妈吵架,”左耳说。
“亏你想得出!”我有些生气,别过脸去。
但左耳并没有放弃,像只苍蝇一样在我的耳边磨。他说了很多理由,说真的,有些理由还真让我动心,他说他想表现两代人的冲突,呼吁成年人对我们的理解。他还说,他要去参加一个微型记录片大赛,如果得了奖,我就成明星了。
每个女孩都想做明星,我承认,左耳的最后一条理由把我说动了。我答应试试。可是拍摄的难度很高,我相信,母亲说什么都不肯在片子里丢人现眼。左耳说没关系,他有办法。
以后的几天,左耳有一半时间扛着微型摄象机猫在我家门口的大槐树上,伺机而动。而那几天,我和母亲之间特别平静。我问左耳这两天都拍了什么,左耳神秘兮兮地捂着摄象机,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幸好我和母亲都没让左耳等太久。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母亲背着我检查了我的书包,在里面发现了一支口红。当时,我还在床上睡懒觉,母亲举着证据冲了进来。
“起来,这是哪儿来的?”母亲怒冲冲地说。
“不就是一支口红吗?”我轻描淡写地说。
“还犟嘴,你说,哪儿来的?小小年纪就涂脂抹粉,哪里还有心思学习!”母亲振振有辞地说。
“这跟学习没关系!”我从床上坐起来,眼角瞥见左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扛着摄象机溜了进来。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表现得比平时更激烈。
“怎么没关系?你会分心,成绩会下降,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看你怎么办!”母亲对身后的镜头浑然不知。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用老一套教训人。妈妈,你为什么样样都要和学习和前途挂起钩来,有这么严重吗?”
“怎么不严重?考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就跟那开小店的女人一样。”母亲搬出了个反面例子。
“开小店怎么啦,为什么一定要找工作?我还羡慕罗玉子呢,那么自由,那么自我。”我说。
“好啊,你现在会说话了,有本事你别问我要零花钱!”母亲动不动就拿钱来压人。
“我才不要你的零花钱呢,我去打工,自己去挣!”我看见左耳离母亲只有一步开外,真担心母亲发现了他,我想不出母亲会有什么反应。
噩梦瞬间就发生了。母亲一转身,便看见了身后那个黑洞洞的镜头。她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就明白了一切。左耳与母亲尴尬地相视一笑,别转身就往外逃,一边逃一边没忘了把镜头对准母亲扫。
母亲很快就去找了罗玉子。那时,左耳已经逃之夭夭。
母亲质问了罗玉子很多话,比如她知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还说她不希望我和罗玉子接触,因为这样可能带坏我。罗玉子一直安静地听,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母亲说完,罗玉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笑,说:“您别担心,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那就好,我可以放心了。”母亲冷冷地说。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很恨她。可罗玉子脸上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她手中的笔一刻都没停,她在画一只红色的猫,那颜色像火一样炽热。
几天后,便证实了罗玉子那天说的话。我经过她的店门口,看见她和左耳正在往外搬东西,门外停了辆卡车。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罗玉子,觉得双腿软塌塌的,心里有个发毛的缺口,觉得很对不起她。罗玉子穿了一身牛仔服,头上扎了块蓝白相间的包头布,看起来很精神。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我本来就准备走的,和你妈没关系。”
“你去哪儿?”我问。
“去山里,我在那里开了个窑,做陶器,”罗玉子快活地说。她总是做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情,脸上永远是一副超凡脱俗甘于寂寞的样子。
我看着罗玉子帮着工人搬东西,心里很不舍,整个人好像突然抽去了支撑的东西。当最后一样东西装上了车,我依然站在那里。我想,罗玉子离开这里,意味着这条灰暗的巷子不再有鲜艳的色彩,寂寞的夜里不再有温暖的灯光,沉闷的空气里不再有轻灵的音乐了。想到这里,我有些伤感。
罗玉子朝我走过来,手里拿了个木制的东西,那是一个画框,里面蹲着一只神态悠然的红色的猫。“送给你,”罗玉子说。我接过来,看了看那只幸福的猫,眼泪要下来了。
“哦,可千万别有眼泪,”罗玉子夸张地调侃道。转过身,关上了那扇彩色的木门。
左耳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说:“明天下午两点,在木雕酒吧,放我的片子。过来看吧,你是主角。”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木雕酒吧。这是我第一次去酒吧,那里有些简陋,可气氛是暖融融的。我遇到了左耳和罗玉子,他们站在那些人里面,似乎和周围的人很协调,这是我的新发现。左耳告诉我,他的片子排在第一个放。
左耳的片子叫《无题》。镜头拍得摇摇晃晃的。我先是看见自己平常的一些生活场景:每天准时去上课,趴在桌子前写作业,在罗玉子那里解闷,到小吃摊上买糖葫芦解谗……接着看到母亲的生活场景:急匆匆地回家,围着围裙做饭,在集市里和小贩讨价还价……我正纳闷着左耳是怎么拍到这些的,画面上出现了我和母亲争执的镜头。在画面里,我蓬着头坐在床上,样子特别丑陋,说话的声音也很尖细,听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母亲出现在画面里的始终是她的背影,她的背影看起来很高大,时不时地把我的脸遮住。可能是因为拍摄角度的缘故,母亲的身影在画面中显得特别庞大,而我就显得有些遥远和渺小。这场争执自然是以我的失败为终结,最后一个镜头是母亲的背影遮住了整个画面。然后,片子就完了。
我明白左耳是想说什么意思,但我并不很满意,因为他把我拍得太丑了。片子放完了,左耳凑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左耳有些失望,说他以后一定能拍一部更好的。看他的表情有些惨淡,我起了恻隐之心,安慰他说,我特别佩服他能拍到一些不容易拍到的画面,我说他像一个高明的侦探。左耳的脸上才稍稍有了点喜色。
我很快就和他们道别了。因为母亲在等我吃晚饭,我不想回去晚了,又挨骂。正是深冬的时候,路边的泥土都给冻住了,树枝颤颤巍巍地伸向空中,发出无声的叹息。想到回家,我的心里就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仿佛要去投奔一个暗淡的前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罗玉子和她的朋友。后来的日子,我有时会淡淡地想起他们,猜想他们可能正在某座深山里,过着悠闲而神秘的隐居生活。
三年后的夏天,我在高考中落榜了。母亲哭得呼天抢地,仿佛家里有了丧事。落榜,是我早就想到的,因此,并没有太伤心。我莫无表情地看着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忽然想起了罗玉子。是的,谁都要考虑将来的生活。我也不知道罗玉子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闯到我的脑海里来,我挺想他们的,真的。
(BY殷健灵)
七年前我把这段话挪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笔记本是R送的,很summer,很透。
我记得特别清楚,“呼天抢地”,qiang,一声。
那么,我也尝试一下?如果他们也悲痛欲绝,我会不会想起谁?遇见的谁,想象中的谁。
我谁也没有想到。
我也挺想他们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