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手记本,边缘蜷缩至枯萎,一根根小刺参差细密,如凋了的叶零零散散,是穆清出行的必带之物。放在随身的包里。安稳妥贴,即使隔着一层层布料,也能清楚感知它的温度。或热或凉,都极为透彻。慢慢合上的手本,最后一页清秀寡淡的四字,“穆如清风”。字如其人,是为“穆清”。
7个小时后,火车抵达秋天的叶原,正是北方黄昏时候。穆清喜欢出行,或者说已经习惯了这种享受独自日子的平静与欢愉,无人刻意打扰。而对于无意间进入生命的人世,无论好坏,坦然接受。下车。只一个背包,里面装有手本,钢笔,牙刷,毛巾。身份证件和少量但充余的现金,穆清是随意惯的人。这次是个县城小楼,曾经有过华丽的酒店和破乱的小馆,她视为同物。因为她只是她,她还是她。这次不过简衣便行,为寻求一个陌生之地,想明白一些事情。用仅有的随身而来的记忆和汹涌的往昔。
穆清的记忆告诉她有过为期三年的兵荒马乱。三年,尚短尚长,那是她最为暴烈的三年,也是感情最为充沛和不安定的长久年月。如此前尘的过往,穆清不敢相信。那个记忆里的女孩,白白净净,她叫伶安。起初不甚熟知,后来,或许被某种磁力吸引,她走近穆清,主动地,甚至带有一丝张扬的侵略性。穆清措手不及。真正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彼此,是在课后的夜晚,操场的边缘,她帮穆清拾捡书本,因疾跑而散落四处的薄乱纸张。穆清抬头道谢,只在无边的夜色里,看到清明的眼眸,弯出浅浅的笑意。也许只是这一双眸子,让穆清在往后的岁月里,为之欢喜和疼痛。
二人开始成为朋友,这是第一年的开始。那一年,和她遇见的第一年,穆清以为生活会如往年般琐碎平清,却不知伶安已悄悄走近她的世界。
她们座位挨的很近,伶安总是小心翼翼的问穆清题目的算法,然后眼神发光一样亮亮的看着她的眼睛,听她嘴角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温柔与恬静。似是从那时起,抓住这份美好,这份自己无所拥有的安宁,仿佛成了伶安唯一的信念。所以伶安时常关注着她,在穆清起身接水时,也小步跟上,去添一添并不空着的水杯;也常常会往穆清的桌子上放些好吃的零食,然后等着穆清发现的时候给穆清一个甜甜的笑容,穆清的心暖暖的。只觉这个朋友天真纯善,很好的人。
第二年,文理分科,穆清和伶安都选了文科,穆清不擅长生物,对于分子与细胞、基因与染色体诸如此类也不感冒,倒是伶安,明明理科很好,却也选了在大家看来前途渺茫的文科。伶安开心地咧着嘴说,“选文科心里踏实”。这一年,不光进了文科班,因为父母的原因,穆清也住了校。和伶安一个寝室,对床。穆清生性温和,这一年来也有几个脾气相投的新朋友,伶安,也被穆清算作了其中一个放在心里,总是有一定份量的。但伶安……太不满足,不满足于和别人的等量甚至排在其后,所以,她需要表现自己的不满,而这一年她表现地,淋漓尽致。
伶安喜欢走路时挽着穆清,不管穆清此时正提着东西还是在与别人交谈,远远看见了就一路小跑过来,若是有人,便插在两人的中间,言笑晏晏。开始穆清觉得并无太大不妥,后来,伶安开始粗鲁地打断她与朋友的对话,让穆清陪自己去做别的事情,迟钝如穆清,也知事情有些变了,她意识到,伶安在隔绝她所有的朋友,她要她成为她唯一的,对,唯一的放在心上的朋友。穆清意识到了伶安可怕的占有欲。于是有了争吵,有了一条浅浅的横在心头的河。
几天后,穆清在操场跑步,就着还未染黑的黄昏,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伶安坐在看台的角落里,低着头,在抽泣。一百米跑道那一端的穆清脑中忽然闪过好多好多镜头,全是伶安的,她闪着星星的眼睛,她咧开的弯弯嘴角,她往自己柜子里偷偷塞生日礼物的俏皮和逗她开心的傻里傻气,甚至连她说过的脏话和极尽嫉妒时的狰狞面孔,在此刻,都化作了黄昏里的单薄身影,那条河,好像窄了些。
穆清坐过去,听伶安说了好多好多家里的事情,擦干了她一遍又一遍的眼泪。父亲传统到有些封建大家长的威风,母亲偏偏强悍,注重事业,绝不妥协。于是在夹缝中长大的伶安,被迫接受着两种思想,在某些意义上被当作了父母之间相互抗衡的工具。他们是爱她的,是,伶安有充沛的物质财富,可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她的想法,不重要。穆清的心快要碎了,她从未想过,看起来这样一个活泼天真的伶安,会如此强烈地缺少那样一个叫做安全感的东西,穆清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伶安有时天真如孩子,有时暴烈地让人痛心疾首。她想自己不是救世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可那时,她做了一个决定,决定给她温暖。即使后来有半分暖意从她的身体里被分崩离析。
就此,穆清被拉进了伶安的世界,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穆清从来没有想过的,伶安生活的另一半世界。穆清第一次去了ktv,接走了喝醉酒的伶安,并以第一次在ktv里为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们唱歌助兴为代价。穆清还喝了人生中的第一口酒,是伶安失恋。包括第一次耍酒疯和破口大骂,第一次尝试蹦极和鬼屋,第一次赤脚走路吸引一大堆人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时候可真畅快。穆清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在这一年变得如此美丽而危险。
又一年。
这一年,即将到来的高考和师长们夜以继日的教导,让整个的生活气氛全都不对了,穆清在极力挣扎,试图在这一年里带着伶安不负于师长的期望,可伶安,天性不是一个安稳的人。
在学校的限制下,伶安的校外活动基本断绝,归于了平淡忙碌的校园生活,如同第一年刚来一样,那个乖乖女孩。有所不同的,二人之间已不是淡如清水的同学,而成为了熟稔的酒,那酒,是香醇中也透着涩辣的那种。两年了,情意愈深,所以彼此一个小小举动就能拨动心弦,这弦,可暖心便可伤心。于是伶安一次次的无理取闹,穆清一次次的解释安慰;次数多了,便是一次次的冷战,一次次的失眠,一次次的故作视而不见,一次次的装模作样和暗自神伤。人也是奇妙,穆清有时也会想,那样一个平和了十六年的脾性,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溃不成军,只是因为遇上了生命中的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伶安。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如今已是第六年了。两人如今都很好,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见过两次面,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聊过去,会笑,也会哭。或许彼此都感恩于那样一段岁月,最慌乱也最纯真的,最暴烈也最温柔的,没有被时间淹没的记忆岁月。
风吹起指尖的手记本,穆清坐在树下。
被风吹起的那一页,
“或许我们的生命里都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你们截然不同,却意外地缠绕在一起,直至拨弄不清,不能分离。如若勉强,只能撕扯,才可以断的干净。”
“所幸,我们还缠绕着。 你说我让你学会了温柔与善待,学会怎样做一个更好的人。 我说,我这波澜不惊的世界,被你加进了好多颜色,让我有血有肉,有了去与世界拥抱的勇气。 之于你我,所幸,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