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明伦的花儿开了。老五啜了一口黑啤，笑着对我说，想来一中的柳树也该抽出新芽了吧。是啊，我也记得以前傍晚跟老师一起捋下嫩芽做菜的闲暇。他的眉眼之间溢满笑容，哪怕是在回忆曾经的“痛苦”。
他在那座学校学习和生活了五年。是的，五年，三年又两年。他跟我说高三毕业离校的那个下午，满心的激动中夹杂着一丝不安。对于未来，他期待，他害怕。当喧嚣复归平静，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期待和害怕通通消散，只剩下一声叹息。高一的时候，老五常常看着对面楼里奋笔疾书的身影发呆。他很好奇那些步履匆忙的“老学生”们是如何挺过来的。如今他再不用好奇了——他也成了“老学生”。作出如此决定自是不易。当老五告诉我结果时，我没多说什么，只是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勇气和家人的信任。
说是“老学生”，其实那时老五还很年轻。年轻通常意味着轻狂。当所有人都在强调高四如何累如何苦的时候，他偏要与之作对。他努力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内心却为一次次解不出的数学题而焦虑，为一条条记不住的语法句式而担忧。刚入学的时候正值盛夏。教室的空调体贴到学生们的辛苦，努力把温度拉到最低，决心阻挡屋外的灼热。其他年级早已人去楼空，偌大的学校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入夜，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叶子和花儿散发着清香，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路走过十点的月夜，那是难得的放松时间。
夜里可以随意做梦，白天就只有面对翻来覆去总也背不完的课本、做不完的习题和试卷。最令人窒息的，是大大小小考试和升学的压力。学生们陆陆续续的来了，又有人陆陆续续的走了。他们或是上了一所刚好能上的大学，或是转去其他高中。老五从未想过离开。当他收到那个红红的邮件时，内心依旧毫无波澜。他一直想着心中的远方，只是从未触摸到真实。看看空了的座位，再看看自己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老五只是在心里说，将来自己的座位也会空的。
正式开学后的日子很平淡，没有了刚开始的豪情壮志，也不再提“我要上XX大学”的誓言。学校照例时不时地鼓动学生们的热情，只是很多人不往心里去，老五是其中之一。时间像雪白的面粉，毫无变化的流泻过去。可笑的是，老五的成绩似乎也很恋旧，始终不愿意冲向更高处。那时他还不太急，心想现在先慢慢积累，到了下学期情况就会好了。可是这种话看来更像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或许这段记忆太过重复琐碎，老五从不跟我提起。他说那个学期唯一值得记住的，就是那场大雪，和那个扫雪的老师。那晚风特别大，雪特别密。老师一边扫雪，一边笑着大喊：big snow，big snow。同学们也跟着笑啊，笑啊……笑声一直飘到老五的心里。
当春天再次到来的时候，老五很少再笑得那么放肆了。他怎么笑得出来呢？对于那个时期的学生来说，一切的幸福感，皆是建立在分数上的。你可以尽情欣赏美景，你可以随意畅享惬意，前提是只要你考得好。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道理，老五却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弄懂。那几个月，他的内心仿佛脱缰的野马，肆意狂奔而无法停滞。老五感到一阵胜似一阵的空虚。他照样背书做题，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踏实感。他的心在飘，飘向漫无目的的远方。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不会有啥好结果。我常常跟老五夜跑，尤其是夏天，挥汗如雨的感觉是极爽的。老五跟我说那年他似乎过不去那道坎儿，便将所有的不安，焦虑和迷惘通通发泄在煤渣跑道上。他想以此排遣所有负面情绪，他很想静下来好好学习。只是他的内心已成为一片沙漠，再也长不出知识的大树。
煤渣跑道总是把他弄的灰头土脸，仿佛预示着故事的结局。高考第一天的倾盆大雨更是把老五折腾的够呛。恍恍惚惚的四场考试就这样过去了。当老五从学校的大巴上下来的时候，他感到无比失落。去年他还对结果抱有希望。而今年，或许当他作出重来的决定时，结果就已注定。
事实上，他所猜不错。那年暑假是他这些年来度过的最漫长最艰难的日子。家人们的失望，支持都让他痛苦不堪。老五很少提起这些事。只在喝多时吐露过几句。他说他很多次深夜痛哭。可是哭帮不了忙。他用希望对抗绝望，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希望。老五说他常常惭愧自己辜负了整个世界，不敢面对家人老师，这些最信任他的人。那个夏天热的出奇，七月真的变成了黑色。
缓过劲来的老五不服，他不信自己会就这样被打趴下。他想从新来过。老爹知道后大为光火，坚决不让老五再浪费一年。他与老爹进行着漫长的撕裂和争吵。在每日横飞的唾沫里，在头顶始终酷热的烈日下，他用尽方法，最终说服老爹。
当老五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他感慨万千。他目送两批同学离开，如今又与第三批同学一起面对高考。他真的成了班里“最老的”学生。哪怕是他已经在这里学习了四年，可当他踏入新班级的那一刻，难以阻抑的陌生感仍充塞心间。他把桌椅收拾好，掏出真题卷默默的做着。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怎么样。这一刻，他只想不要再虚度时光。起初的日子的确很苦。老师都是新的，时间安排更加严格。但是在条条框框的束缚下，老五似乎找到了久违的踏实感。新班主任要求很严，常常在窗户旁边给同学们“惊喜”，或是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来制造突然的“惊吓”。头一个月里老五没少领教班主任的一套。
教室上面有个小阁楼，那是老五和几个同学最喜欢去的地方。无论上课压力多大多紧张，到了上面自然清醒。无论是课间，是放学，还是考完试，老五都习惯到上边去，跟同学们交流做题经验，东拉西扯。学习学得累了，他们会放些史诗音乐和电音提神。设备正是学校严查的手机。后来他们又搞了个蓝牙音箱，更是玩的不亦乐乎。那个空间狭小，略显逼仄的小阁楼，成了那群老男孩的乐土。
日子淹没在做不完的试卷里。他的笔芯并没有一天一换那么恐怖，但也变得很不耐用。整个五月被学校改造成考试月，塞下大大小小十几场考试。搁在以前，老五肯定不会老实把它们都考完。如今当他认真经历过以后，他发现心里更有底气。他没有粉碎一切困难的能力，他仍有不会做的题，仍有永远也记不住的琐碎的语法知识。但是他更加知道自己会的有哪些，擅长的有哪些。老五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识，不急不躁地做着该做的事，这是以前我看不到的。
在最后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时间变得很慢，每一秒都如此清晰。时间也很快，每一天的开始便意味着结束。在这个只有理想和努力的乌托邦，最惬意事的莫过于此——简单的活着。他与自己达成和解，对未来不再迷惘。在最简单的日子里，他活出了最好的状态。我见证了他年岁的增长，也见证了从莽撞到沉稳的变化。最后的最后，一切都水到渠成。
他两次从这里离开，又两次回到这来。他不是好学生，兜兜转转才做好学生的本分。这座学校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当他离开许久，心中依然挂念。他听说学校换了校长，一切都在改变。几年来学校一直在学习衡中，现今管理者似乎真的要打造又一个高考工厂。老五庆幸自己已经离开，但又深感惋惜。当我们试图再次回到那里看一眼的时候，连大门也没有进去。我们从老师那里得知，学校已被一条又一条标语覆盖，比之以往更甚。老五说起以前的某个下午，他和同学溜出来吃一碗烩面。在那条寂静大路旁的小摊，落日的光撒在身上，这是再也找不到的轻松和愉悦。当升学率真的高于一切，这座学校就永远失去了它的魅力。他搞不懂衡水，塔镇和毛坦厂之类究竟有多大吸引力，让众多一众教育者趋之若鹜。或许是他还太年轻，理解不了个中事由。只是工厂制管理下，学生们可能再也不能在春日的午后看一看操场的桃花，晒一晒温暖的太阳。而他们，老五更愿意称之为“产品”。
他的思维太慢，已经跟不上改变的节奏。现实不愿提起，只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可是回忆终有尽头，梦境总不能长久。每日朝霞变换深刻改变了他的心性和容颜，似水流年，再造了他的情感。激动不安，若明若暗的青春岁月之后，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