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夜归临皋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彷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好喜欢斜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唐诗或宋词,不读,只隔帘听雨。或是倚着窗儿,遥望一轮皎洁的明月,任由思绪驰骋。诗词中总会遇到一些美好的句子,让你一见心动,再读倾心,正如生命中总会遇到一些人,让你只一回头,便从此刻骨铭心,再也不能忘记。
好喜欢东坡的词,豪放却不奔腾,缥缈却不虚无,婉转却不悲凄。每一次都会读到惊心动魄,读到魂梦飘摇,读到深情悲恸,可到最后,都会归于淡定从容。
尤其这首临江仙,更是坡仙人的代表作。
词的上半阙营造了一个极其安恬的静美世界。因为夜阑更深,万籁俱寂,所以伫立门外,能听到门里家童的鼾声;也正因为四周的极其静谧,在敲门不应的时候,能够悠悠然“倚仗听江声”,以动衬静,以有声衬无声,是词家常用的手法,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上半阙词中,没有一句直接抒情,但我们却能体会到,词人心中无限的感慨。对于历尽宦海风波、九死一生的东坡来说,置身于这宁静、旷阔的大自然中,会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解脱,白天的忧愁和烦恼,人世的得失荣辱,刹那间被一笔勾销,进而想追求一种新的人生。
下半阙一开始,词人便喟然长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一慨叹,是词人长期孤愤心情的喷发,正反映了他在“听江声”时心境之不平静。妙在这两句直抒胸臆的议论中充满著哲理意味。
词人静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就当全身远祸。顾盼眼前江上景致,是“夜阑风静縠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为如此静谧美好的大自然深深陶醉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写得多么飘逸,又多么富有浪漫情调,这样的词句,也只有从东坡磊落豁达的襟怀才能流出。
这首词写出了谪居中的东坡的真性情,凸显了他的独特风格。元好问评论东坡词说:“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道出了东坡词总的特点:文如其人,个性鲜明。这首《临江仙》正是苏词中真性情的翘楚。
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东坡“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官服江边,拿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犹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神宗)亦闻而疑之。”可见上面这首《临江仙》在当时就很有名。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念出这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那时候的我,年华初好,没有多少优雅的风韵,但内心却清纯若水。一路行来,皆是顺畅通途,以为人生就是这样岁月静好,安稳平淡,有时甚至为赋新词强说愁。哪曾想,时光荏苒,生活让你猝不及防地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太多无端的纠缠不期而至,让身心无法相依,虽看尽纷繁,仍不得解脱。仿佛在这庸碌的俗尘,任何一种方式活着,都辛酸而无奈。
面对苦难,该怎么办?和东坡学,反省,特别是针对自己的个性和内心世界做的反省,只有如此才能脱胎换骨。但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喜欢苏轼,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艺术全才,最重要的是,他在苦难中,善于调整自己,看清真实的自我,敢做真实的自我,为有同样经历的后来者提供了榜样的力量。他还对自己做了深刻的自我剖析,反思了自己性格的不足之处,并有针对性地进行了锤炼,终于炼就了豁达而积极的心态,成为360°无死角优质偶像,达到了后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但东坡被历史赞誉的脱胎换骨,可能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和勇气。
每每读到这首临江仙,总会想起很久之前,我曾经一读钟情的诗,波兰诗人米沃什的名作《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那些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堪
直起身来
我望见蓝色的大海与帆影
这首诗和东坡的这阙词,虽跨越东西,横亘古今,但却具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的开阔和宁静,同样是遭受过人生磨难之后的淡泊与坦然。在广阔的天地间,放下,和自己和解,其实是得到,得到人生最真实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