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诊
虽然已是立春,但冬季残留的寒风依旧毫不怜惜每条街道,像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温暖到来之前,最后再摧残一次这人间。西沉落日,昏昏欲睡,逐渐暗淡了下去。黑云引得路灯不得不强撑着疲惫亮了起来。灯光微暗,却也能给路人挤出一片片的光明来。片片巴掌大小的光亮,整齐排在路边,接连成片,让偶尔穿路过冷风的行人不至于太难过。忽然,某处的灯灭了。它先是一闪一闪,然后伴随着灯丝的抽搐挣扎发出呲呲的声响,最终归于夜晚的沉寂和黑暗。
“嘿,这胡同口的灯早不坏晚不坏,却偏偏赶在这节骨眼儿上不亮了。”一阵略微尖锐的男声响起,在寒风中发抖似的打了个旋儿,又戛然而止。一人紧跟其后,听了成阳的话,没有抱怨什么,只是闷头赶路。与手里的箱子一样的闷。
“唉,那什么,姜大夫,咱能走...走快点吗?”成阳对这位姜大夫颇有些不满,“我说个话,都...都直打哆嗦。您倒是快点儿,我姑姑还在等您治病呢。您要是再慢点儿,我可是不给钱啊”
“好”姜大夫一听这话,连忙低头躬身赔礼道歉。
“对嘛,咱快些走,您也能快些回家不是,这天眼瞅着黑成一胡片了,一会儿就更冷了。”
一路走来,那青年的嘴巴嘴巴当真的就没停过。从城东的舞厅酒楼到城西的窑子当铺,再从北郊别墅马路到南边土路茅屋说,这人说起来竟真是如数家珍!
姜大夫不免好奇起来,这青年到底是干什么的?晓得这么多,莫非是道上的。再看他,头缩进脖子,手插进袖子,一双小眼东瞅瞅西瞧瞧,跟灶炉旁边的老鼠一样。更像个偷东西的贼。若真是贼,那他看病钱肯定不干净啊!作为一个大夫,救死扶伤,光明磊落,怎么能够拿不干净的钱呢!
成阳走在前面着急赶路,对姜大夫的心里想法无从知晓。周围一排排的房屋让他有点晕。他最不喜欢走胡同。尤其是在晚上,天黑摸不着路,跟鬼打墙似的。
“为什么房子都要盖成这样式儿的,连成一胡片。这不给贼行方便嘛”男子突然开口。姜大夫吓得一机灵,仔细听了男人的话,眉头顿时紧蹙在一起,在脑门儿上劈出几个川字来。这人八成是个贼!
“姜大夫,您家住哪儿”
姜大夫埋低了头,似是没听见男人的询问。只心想,若这贼不问出个底儿来,估计他不会罢休。
寒风似是一把把刀,划在胡同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姜大夫把俩拇指在袖口使劲地搓着,目光在胡同里扫荡一圈,阒无一人。
“唉,终于到了”又是突然的一句话,却让姜大夫吊着的心有些放松。姜大夫闻声抬头,正入眼帘的是一坐与周围格调完全不符的宅子。
这宅子似是从建成那天就未修缮过。一扇黑漆漆的大门不知经历过多了蹉跎岁月才会如此破旧不堪。大门左侧的墙体已经断裂,那手臂宽度的疤痕,让整座府邸顿时光彩。原本挂在门上的牌匾像是历经沧桑的老人一般。注定要被世俗抛弃的宅子,大概也只有这老匾会与这座宅子形影不离。
“府邸不堪悦目,让您见笑了”成阳向来认为自己活得很肆意,哪怕是身穿破了洞的烂衫,他也能从北郊逛到南村,然后再吃上一大碗面。可他现在站在这破宅前面,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成阳解释到:“我姑姑她老人家就爱住这里。”
姜大夫皱眉,心里再次给成阳打了个叉,自己不洁身自好,竟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算了,还让老人跟着吃苦,实在可恨。
成阳似是看了出来姜大夫不信自己,赶紧接着说道:“姜大夫您可别误会,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听到这里,姜大夫眉头舒缓,却依然将信将疑地跟着成阳走进了院子。
成阳推来老宅的门。忽然,一阵梅花的冷香,伴随着老门吱吱呀呀的声音,虚无缥缈,沁人心脾。
姜大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院中一棵腊梅上,开口惊叹道。
“没想到府上竟有这么好的腊梅”
成阳也随着姜大夫的话语声瞄了那棵一眼,笑了笑,随口回答他:“都是我姑妈照顾的好。”
二人一同进了宅子。院中光景让姜大夫心头一震,倍感惊讶。
院西墙边约莫六尺的地方,一棵香樟树傲然挺立,绿叶微微摇曳。这棵树看起来不大,却枝叶扶疏,繁茂的叶子竟没有历经过冬日的痕迹。离树不远处,摆放着一口棕色大缸。仔细一看,大约半米的裂缝从缸口一直延伸向下。一根根细枝从缸口冒出来,吐出朵朵淡黄色的花。
姜大夫忽然注意到,这院墙竟是比别家院墙高出几丈来,外面呼啸的寒风竟被这墙当去一半儿。那多出来的几丈墙看起来应该是新添的,很不自然。
“姜大夫,我跟您商量个事儿呗”,成阳忽突然开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送到姜大夫面前。
他对姜大夫说道:“这怀表是我爹临走前送我的。眼下我姑妈病了,我却没多少积蓄。我把这压在您这里。为了姑妈,我大逆不道一次。”
说着,他把那枚怀表往姜大夫手里塞,手却轻握着表链,不舍得松开。
姜大夫接过怀表,再看看成阳,犹豫一下,然后将怀表塞进袖子里,说:“你放心,我明天就把它当了,多出来的钱还还给你。”
“别,别,您可别”成阳急了,“等我有钱了,我还想问您要回来呢。”
姜大夫答应了下来,成阳这才领他去不远处的屋子里。再三嘱咐不要将此事说漏。姜大夫且听他说,却觉得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猜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成阳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姜大夫紧跟其后,还未进屋,就听见成阳嚷道:“姑姑,我都说了几次了。这两天风大,让您不要开窗子,可您怎么就不听呢。”
老太太坐在床上,把腿裹得严严实实的,看着成阳着急的样子,眯着眼睛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瞬间揪了起来。
“你都找人把院墙砌得那么高,哪里有风?”
忽然,他看见一个领着医药箱中年男人走进屋里,老太太的皱纹不见了,变得严肃起来。
“阳子,我不是给你你说了不要请大夫”,老太太声音不大,透着一丝怨意,叹一口气说道。
成阳早就料到老太太会这样说,回答道:“姑妈,你就别唠叨了。前几位大夫实在不行。您这老寒腿一冷就疼,他们连个解疼的法子都没有。”
“我这老寒腿是当年为你姑父留下的病。这病去不了根儿,我不治。”
成阳眼见老太太依然不肯配合,只好哄道,“姑妈,您就再听我一次。天一冷您就疼得下不了床,我这当侄子的就心疼啊。”
说着说着,成阳竟全不顾站在一旁的姜大夫,走到床前坐下,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撒起娇来:“哎呀,姑妈,我可就您这一个亲人了,您就听我的吧。你就算不心疼我,你也得想想这满院子的花草呀。我瞅着水缸子里的荷花就快被冻死了。”
老太太见状,忍不住笑道:“一边去,也不怕外人看了笑话。”
“那您得答应我,让姜大夫给您看看。”
看着侄子诚恳的样子,老太太终究不忍心。她叹口气道:“不是我不愿意,阳子,现在咱们过得也不容易。我老了,就只会拖累你。现在你也大了,也该找个媳妇儿了。可这钱老是花在我身上,平白耽误了你呀。再说哪家姑娘愿意嫁给带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呐”
成阳没料到,姑姑一直不愿意看病竟是这么个原因。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想反驳,却又不忍心再让老人家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事儿往深处说只会越伤心。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成阳低着头不说话。老太太看着自己的侄子,满心愧疚,只剩叹气。要不是为了自己,说不定现在,阳子就结婚了。
“老太太,可否听我一句”
一直站在一旁的大夫不忍着搅乱姑侄俩的心思,却又更不忍心看他们相互自责下去。
“老太太,这风湿只要护理的好是没有问题的。”
“老太太的病,虽然吹不得风,但也要时常走一走,若是天天躺在床上,怕是会愈发严重。江湖上有些人冒充大夫,不肯将病治好,实际上是多想骗点钱。姜某不然,我家世代行医,遵医德,定要帮老太太。”
成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谢道:“多谢大夫”
“可这需要你跟我走一趟,我顺带给你抓些我家里自治偏方”
“慢着。”老太太似是有些焦急,忽然说道:“又怎地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侄子。”
老太太话一出,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成阳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姜大夫。觉得老太太说的有道理,是他大意了,现下骗子那么多,又怎么证明姜大夫是真是假。姜大夫先是一愣,立马明白老太太的担忧。伸进袖口摸索一阵,再伸出手时,手中多了一个金色的怀表。
成阳见状大吃一惊,
“不是,姜大夫咱说好的......”
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打断:“这可是你亲爹临走前给你留的物件,你就这样把它送人”。老太太忍不住地颤抖,泪水已经从眼角流了出来。
“姑姑,您听我解释,我这不是送给他,我还会赎回来的。”
老太太已经泣不成声,“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一早了解自己。也不会拖累你。”
成阳束手无措。
“老太太,我这是要还给你们”,姜大夫被老太太吓了一跳,焦急地说道:“等你的老寒腿好些了,再给我出诊费。这怀表并非令侄送给我作诊费。等他有钱给我,我还是要还给他的。”
“老太太您岁数大了,莫要再哭了,这对身体不好。”
老太太抹着泪,“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姜大夫连忙说。
成阳见老太太缓了过来,便又坐在床边说:“姑妈,您放心,我再穷我不会把这怀表送人的。都是我的错,瞒着您,没敢给您说。”
“老太太,您先稍微休息一会儿。让他跟我一起去抓几包药,等您腿好些了,就能搭理院里的花草了。”
………
屋内,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这老太太。声音穿过院墙,让空无一人的胡同有了一丝人气儿。
屋外,夜已深,初春的风在街道上徘徊。月亮不知何时出现在夜空,照亮没有路灯的街道。路边某处缝隙,钻出一簇野草。由于缺乏阳光草根一寸的地方还有些发黄。忽然,两个人在深夜里经过,惊得那野草一颤。却又马上恢复之前的样子,微微缩着,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