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算是性情中人的倪匡，竟然不提陆小凤，殊是可惜。
这幅挽联终究是写给他人看的——不过当然，所谓挽联归根到底本是写给活着的众人看的吧。
其实，陆小凤是个更加可爱的人，而他的朋友们，即便是算上古龙所有小说，也是不可超越的一群可爱（可叹）的英雄。
从故事的开始，古龙赋予陆小凤的特质，就不属于典型的‘武侠英雄’——贪图享乐、个人作风成疑、厚起脸皮撒泼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比起前面的李寻欢，或者是风流倜傥的楚香帅，陆小凤那种‘混不吝’的强调，恐怕更相近于江小鱼。
比如《幽灵山庄》里最让我喷饭兼且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恐怕谁都猜不到：
陆小凤做事，并不是完全没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误了大事。
——有这么埋汰自己的英雄主人公的么？
不过，仔细想想，却又没法反驳：
他见了漂亮姑娘就容易心软上当、和朋友打赌胡闹就会毫无顾忌罔顾形象、耍起性子来不管什么规矩法则；
就连分糖给小朋友来嘲笑司空摘星的歌谣也是粗鄙不文，完全不管他们两个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司空摘星，是个猴精，猴精捣蛋，是个浑蛋，浑蛋不乖，打他屁股。
（当然，司空摘星的回击也充分表明了物以类聚的道理：小凤不是凤，是个大臭虫，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如果说像楚留香、李寻欢这样几无瑕疵的游侠偶尔一冲动就刻骨铭心，陆小凤这样的浪子通篇下来却经常因为头脑发热干出点事后自己都后悔的事情。
他赌钱，他好酒（非为愁），他赌气，好吧，他还‘正儿八经’的狎妓；这些事情，放到楚留香或者李寻欢身上可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他甚至自己清楚自己的毛病，可是让他变得更‘完美’些？他必然是不乐意的：
在陆小凤心目中，完人有三个定义。
——第一，完人不是人。
——第二，完人很不好“玩”。
——第三，完人已经完了。
他明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却偏偏干些‘聪明人’绝对不会干的事情，这正是他可贵的地方。
金鹏王朝故事还有些不够流利顺滑；但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明明对于利诱的麻烦事儿敬谢不敏，可是却会突然与花满楼心有灵犀的揽祸上身——仅仅因为发现刚才还在劝诱他们的、看上去富可敌国的王者，其实只是一个活在子女苦苦支撑的幻境里地可怜老人——两人不约而同的把杯中的白水赞为绝妙美酒的默契和善良，恰如童话。而且，最终，他们发现被骗了……
相比较于几乎完美无瑕的楚留香，几乎圣人般的李寻欢，陆小凤的这种仿佛普通人的真性情中所闪耀的人性光辉反而更让人亲近。
他见不得强者的霸陵，见不得弱者的苦难，管起闲事来毫不含糊；
犯起浑来，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就是为了出口气，打一打强者的脸；
细心起来，却会关心轻功平平的人会不会在众人面前丢面子，会真心真意把镖师当做自己的朋友来信任和交往；
在他心里，有一杆不为世俗财富身份法则所左右的、始终秉持正道的秤，强要名之，是为‘侠’。比起同样是古龙笔下经典的，从来都是以法律为行动准则的楚香帅，一贯对‘以武犯禁’毫不忌讳的陆小凤（还记得《决战前后》中，为了把叶孤城的尸体带出紫禁城，居然敢以武力威胁强闯的陆小凤及其匪帮么？——更不用说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的干脆）可谓是古龙侠义观具备相当代表性的另一面。
而这个如此接地气的陆小凤，恰恰有着普通人不可能具备的机智、勇敢、武功、际遇；这些都成为了他能够屡破强敌、逃离绝境的原因，也圆了普通读者对于侠者的憧憬。
况且《陆小凤》不光是有着‘侠’，还有友情。
如同我在重读楚留香时提到过，《陆小凤》系列中的群像描写，恐怕是古龙小说的巅峰。
花满楼的从容、优雅，朱停的傲娇别扭；
司空摘星的跳脱狡黠，老实和尚的神秘莫测，当然还有木道人的隐忍、伪善，以及枭雄面目揭开之后的霸气和智珠在握的从容；
这些都很好，他们都是、或者曾经是陆小凤引为骄傲的朋友，就算他们中的某些人某些时候干点对不起陆小凤的事，但是只要‘大节不亏’，陆小凤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朋友——这种坚持和尊重，不限于这些英雄好汉，还同样一视同仁的包括算不得一流高手的卜巨（《决战前后》），甚至连高手都算不上的镖头赵君武（《银钩赌坊》）这样的人。忘了他们是谁？这就对了，连读者都快忘掉的人，陆小凤依然会因为他们身上小小的闪光点而尊重他们、把他们当做朋友。
可是，陆小凤更可贵的却是，他对于像西门吹雪、叶孤城这样的人，也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名满天下的孤高剑客，而仅仅因为他们本人的性格和风骨而推心置腹的把他们当做平等交往的朋友，即使，他们的观念、选择和处事方式，大相径庭——君子朋而不党，庶几如是。
我还想多说两句西门吹雪。
他实在太有名，甚至有名到了恐怕有的人没听过陆小凤，都会听到过西门吹雪。对于一个配角来说，未免有失‘本分’，但是，他太独特。
一个吉川英治式的、求‘道’者形象的剑客，通过《陆小凤》系列的每部不多的着墨，从一个孤高剑手慢慢地蜕变成了空前绝后的剑神，过程中穿插了他本人的心态变化、境界成长——
他不问对错，只问诚与不诚；他做事直接干脆，有着流川枫式的单细胞省事思维，可是同样也是武林的偶像；他也有过感情的波动和舐犊的柔情，可是也有着凡人做不到的挥舞慧剑的魄力果决；
他最好的对手在成为朋友之前死在他的剑下，他最好的朋友却一直不肯就范做他的对手；
古龙通过几乎白描的手法，几个经典场面的描写和渲染直接塑造了一个武侠史上不可忽略的重要角色，他内心不可谓不骄傲。
所以，就算代笔痕迹明显、结构混乱牵强、晚期暮气浓重的《剑神一笑》再怎么像是一部‘同人作品’，这依然可以看出他对西门吹雪的喜爱。仅仅为了最后剑神破天荒的一笑，这群伙伴们折腾了好大一圈，这些妙人儿如此欢乐地齐心协力，仿佛为《陆小凤》这个让人眷恋的系列画上了一个至少快乐和光明的句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剑神一笑》的前言，比较正文更加让人动容，任何自称古龙粉丝的人，都应该好好读读。
其中，和西门吹雪有关的一段话，姑且摘抄如下:
在武侠小说的世界中，有几个人够资格被称为剑神？
我不敢妄自菲薄，我总认为西门吹雪可以算是其中的一个。
‘其中的一个’这种说法太保守。
我喜欢古龙先生这种让人会心的自矜，在他创作生涯晚期乃至生命已经快到尽头的时候，这样的骄傲仿佛是在旧战场边的老兵在做着最后的回忆。
这关于《陆小凤》的回忆太过灿烂，足以让老兵无憾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