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一声儿也不言语”
文/鹿庐
《金瓶梅》作者,对晚明的民间习俗实在钟爱。其中最者,莫过于元宵灯节。竟在他的小说中先后出现过四次,且汗漫铺陈达十六个回目。
读着由这支生花妙笔写就的烂漫文字,我恍若置身其中,似被那浓郁的市井风情,熏得如醉如痴;也被活动在那些场景下的各色人物,深深吸引。
应该说,小说家不惜花费篇幅如许,不避重复地描绘灯节这个极好的风俗,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借助灯节这个绝佳的表演舞台,让他的人物穷形尽相地卖力发挥。于是,这些活跃于灯节上的小人物,顺理成章地成了此情此景下的焦点,他们皴染着《金瓶梅》的浩繁长卷,共同成就了这部烟霞满纸的旷世奇书。
此一系列文章,会随兴指点此一场景中的三个次要人物,并将其串联成一组“灯节中的小人物”献礼,与读者共襄。
今天,我们首点蕙莲。
24回写正月十六月夜,西门庆“合家欢乐饮酒”后,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三人,“带领着一簇男女”,到大街上看灯玩耍——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敬济踹着马台,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蕙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敬济道:“俺们如今就行。”蕙莲道:“你不等,我就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坠耳,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敬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游人见一对纱灯引道,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那宋蕙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掉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蕙莲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第24回)
……喧阗繁闹的良辰美景,流光四溢的烟花火炮,玎珰摇曳的步摇珠翠,赏心悦目的粉面桃腮……清河县长街的灯影中,远远处一簇男女迤逦而来,披红垂绿,言笑宴宴,好一幅工笔彩绘的“元夜行乐图”长卷!
《金瓶梅》作者不是画师,他自是不会单纯以描摩社会风俗为足,人在画中游,风俗与人物并重才是必然。
是夜的灯火,不为主角而明。这帧元宵夜游里的主角到底何人?作者竟用“月色之下,恍若仙娥”来形容她。
粗心的读者多半看过也就罢了,很少有人去想宋蕙莲为何会在此情此境中,成为那颗最耀眼的星星?那自然也就不及深思:何以她起先一路嚷嚷,娇嗔作态,而到末了该露脸时,怎地反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是啊,只是但凡细想,我都会觉得小说家如此安排,其实别具深意。可要将此脉落逐一釐清,着实要花点笔墨,费些功夫。不过请安下心来,这决非无补费之劳,我们的文章异常精彩。
只是要将这周折理顺,还得从头说起——
且说这宋蕙莲的身份,不过是西门庆家奴来旺的老婆,一个被打发在灶上生火造饭的下等仆妇。只是但凭她有几分姿色,加之机灵乖巧,不久便与西门庆勾搭成奸了。一旦与主子有过皮肉关系,其优越感也就迅速膨胀起来。
那一次幽会,西门庆赏玩她的一双小脚,夸其比潘金莲的还要娇小可爱。那女人得意地说——
拿什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第23回)
听听这口气,脚小的一回事儿,长得周正又是另一回事儿,宋蕙莲两样全占。骄矜得可以,自负到不行。
本以为她的傲娇,可是就此打住。才不。才一转头,便来了更甚的——
……“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妇人说:“嗔道恁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第23回)
不想这些枕边话,偏偏被好察听的潘金莲给听了去,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第23回)。第二日,潘金莲便向她发出了警告,她不得已暂时服软,装作矮人半截儿。
只是,蕙莲又岂是会甘居人下的角色。她明白只有击败劲敌潘金莲,她才能稳稳地抓牢西门庆,才能凭借姿色改变自身处境。于是,她等待着,等待着可以反扑的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
就在那个元宵灯节,西门庆合家欢乐饮酒的时刻,坐在大厅穿廊下的蕙莲,无意间从穿廊外窗槅子眼里,窥探到了金莲与敬济二人暧昧不清的私情。顿时,她血液上涌,以为抓住了可以与对手实施报复的把柄,兴奋难当:“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话说。”(第24回)。
机会,真的来了。且勿需等到“明日”。
合家欢乐饮酒宴后,金莲提议去街上看灯,“走百媚儿”,蕙莲忙喊叫着要跟去。
按说,此行中至少有三位,身份在蕙莲之上: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可她宋蕙莲才不顾这些,此番出招,要的就是压倒群芳,且心里还盘算着如何打击金莲。
她先向陈敬济道,“你不等,我就恼你一生。”这是何等口气?娇嗔中带有强硬。
等她做甚?“到屋里搭搭头”,恐怕只是借口。将潘金莲的绣鞋套在自己鞋上,才是目的。
一路上,她肆意撒欢,娇怯作态,同陈敬济乔眉乔样,百般挑逗给金莲看,展示给众人看。终于借口“落了鞋”,诱使孟玉楼提出要看她那套鞋穿的“三寸金莲”。正中下怀。“于是搂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玉楼看见她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好一个“一声儿也不言语”!
从此处的断字看,这“一声儿也不言语”,似乎在说看者(孟玉楼)。当然也包括被看的对象(宋蕙莲)。可在场众人,又有何人不知?
孟玉楼“一声儿也不言语”,固然是她的老成持重,可实在是她又能好说什么好呢?若是信口开河,将影儿般的用心戳破了,只会使蕙莲得意、让金莲难堪。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是她的乖巧。
宋蕙莲的“一声儿也不言语”,是她认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风光已经独占,胜券已握在手,怎消再言其它?何况若再多说一句,照亮了影儿,反会弄巧成拙。
而本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的金莲,此刻也“一声儿也不言语”,是未鸣金先收兵?这似乎也太违反常性了。是容忍,是肚量?
坦白说,每每看到此类剑拔弩张时,我都不禁由衷赞叹小说家的定力。他淋漓酣畅地一气写到这儿,竟让在场众人嘎然停止于一句“一声儿也不言语”。是作者词穷冷场,还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元宵的灯火,依旧通明。蕙莲有恃无恐地向金莲发起的挑畔,会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结束?
当然不会。
善于细针密线、墨断意相连的小说家,在后几回里写了蕙莲风波陡起,渐渐希望成灰,最终自缢身亡,这些都成了那“一声儿也不言语”的续响。
而此刻,小说家刻意营造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确实让这“一声儿也不言语”,正好挠在穴处,真真其痒难当,若此时换作是在茶馆听说书,恐怕惟一能做的,便是二日请早了。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金》书里,众多与西门庆通奸的女人中,想要通过与主子的不正当关系,改善自身生活处境或为丈夫谋个福利的,宋蕙莲并非唯一。王六儿、贲四老婆、奶妈如意儿等等,皆是如此。我们也都大致能从她们言行中,体察到这些人物意识中自身地位的卑微。她们都不敢明着与西门庆的妻妾们针锋相对,只满足于私下与主子偷鸡摸狗,以换取些财物以及关照即可。甚至还想着怎么去讨好主子娘子,以求得她们的容忍。
只有宋蕙莲敢于与西门庆的妻妾们分庭抗礼,而且她还挑了那最硬的柿子——金莲,使着心计儿,与之较量。大有“取而代之”的觊觎之心。
尽管她得志便张狂的个性,不能将她同西门庆的那起“淫妇”区分开来,但她的个性之强,也确实让她在她那短暂生命史上,透彻地亮了一回。
她的自缢能不能获得更多同情,因人而异。但是她的心性,的确如同她那“一根柴火,就能把猪头烧的稀烂”的技能一样,深入人心。
以前看过许多金瓶梅的评论文章,大多都感性地认为蕙莲的闹腾与自尽,是基于心底深处的一点良心未泯和对丈夫尚存的感情。侯文咏先生却在《没有神的所在》里,点出了她的一点羞耻之心。是的,我也比较认可羞耻之心的说法:导致宋蕙莲走向死路的,并不是她多么崇高多么有良知,而是——她又想做婊子,还想立牌坊。
我必须得承认,这话说得过重。她不过人家家奴的老婆,主人的淫威之下,抵死不从也决非易事;若还因此与主人发生龃龉,将来在西门府的日子未必好过。——不过,这只是读者最善意的辩解,并非事实。
可以这么说,《金瓶梅》中没有一个好女子,道德面前人人自危。可不论有多少错相继发生,最终敢于一死了结的,只有蕙莲一人。她的自尊心真够强的,这也说明这个女人起码心气够高。当然,这还可从小说的其它地方得到佐证:
首先,她嫁给来旺进入西门家后,刻意将自己打扮得很出挑,成功引起了西门庆的注意;
其次,她与西门庆有染后,有意接近众妻妾,并在奴仆面前高调抬自己,引起众怒;
第三,她特地选了妻妾中最为出挑受宠,却也是最没家世背景的金莲作为挑战对象,并提出在金莲房中与西门庆私会,且不止一次地背后说金莲坏话;
第四,看出金莲与敬济暧昧后,故意勾引敬济,挑衅金莲的个人魅力,并将她的绣鞋套在自己的鞋外面穿,打击金莲的自尊心。
……
这一系列举止,宋蕙莲都是在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她想借各种机会获得主人的青睐,奴仆的敬畏,妻妾们的认同……
其实这也没甚奇怪的,本来这个家中的女人们,就一直是围着西门庆明争暗斗的,早已屡见不鲜。宋蕙莲的失误,也并不在于她的张扬。她错在张扬的太早,也选错了对手。
她忘了自己的男人还在,而且是西门庆的家奴,这不干不净的尾巴,让与她同阶层的人唾弃她、甚至招致嫉妒且讨厌。
当然,她也可以脚更小,可以风骚,可以巧舌如簧,但她却没有被弹唱与断字熏陶后,金莲那独有的风情万种。
她更没看清的是,没有家世背景的金莲比她更要强,且心肠歹毒。为了这份要强,她前有毒杀前夫武大郎,后有对李瓶儿母子动手脚,害死西门庆惟一的儿子官哥儿。这样一个连人都敢杀的蛇蝎女人,她有何可畏惧的。
宋蕙莲却选她做对手,实在太高估了自己。
也许宋蕙莲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得先让自己名正言顺擦洗干净再上位才是正理。所以当西门庆打算让来旺儿到外地去做生意时,她得意了,而且还轻露自己的得意,让众人皆知。潘金莲岂能容她如此张狂,于是从中挑唆,不仅将来旺送进大狱,打个半死不说,还远发徐州。
蕙莲却成了最后一个知情者。
而她在这个一当口的大闹,似乎也让我们看到她对来旺的那“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虽然偷人,对自己丈夫到底有情。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按理说,除掉来旺这个绊脚石,干干净净地做西门庆的第七房姨太太,岂不更简省?她这一闹,又是何苦来哉?
难道是她明知斗不过潘金莲,索性认输,就这么偷情下去,得有来旺做个挡箭牌?
然而贯通全文,思前想后,这似乎更像是宋蕙莲在以退为进——让自己以弱者的形象上位,既不会落什么话柄,又能使众人由同情转为心服——她为丈夫据理力争了,是西门庆强行纳娶的,她是为保住来旺性命才委曲求全从了的。如此一来,谁还会将“淫妇”这个帽子往她头上扣呢?这样成为西门庆的七姨太,岂不比潘金莲等一直顶着“淫妇”的帽子,光彩多了。
只是这闹来闹去,她虽然赚够了风头,来旺依旧被打发远去了。这个女人的一次次折腾,终于把自己逼进了鬼门关。难道是闹腾得太过入戏,果真把自己当成烈妇了?
非也,非也。
仔细琢磨字里行间,终会明白一切:她终于知道,自己在西门庆心目中的地位,是永远也比不上潘金莲的。
来旺儿一事,府中上下都在拿她当猴儿耍,每天应付她的都是谎言。若不是后来被告知真相,她还蒙在鼓里,以为天天有人给丈夫送牢饭呢。她却是最后一个被告之者,而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却是金莲。
她原以为自己在西门庆心中是有分量的,却不料她的感受、哭诉、请求,却从没被西门庆重视;她或许还认为金莲不过几句挑唆的话,便让西门庆改变了心意,让她和来旺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与金莲的斗法,她成了绝对的输家,那之前为维护自己形象所作一切努力又算什么?她的自信心瞬间瓦解。
她绝望了。这绝望好似决堤的洪水,预警还在不断升级。西门庆说要在府外找三间房给她住。同为妾氏,却不能同住底邸,是为何意?不过,我到是十分佩服小说家会有这样的安排,他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君不见西门庆与其它的女人偷香的所在,大多是室内的房间、舒适的温床;惟有她的是冷气侵人,尘嚣满榻的山洞子。
人生原本残酷。小说家又岂会在此处,许宋蕙莲一个柳暗花暗的未来?
西门庆想在外单独置业,以金屋藏娇?想什么呢?能破坏这一切的,只有金莲。
潘金莲到底不是善岔,她当然不肯给蕙莲这个结局,所以专门挑拨孙雪娥前去,与蕙莲一番对骂。这无疑又给了西门庆这个身份最低贱的未来小妾,一记重重的耳光。打碎了她痴心妄想的最后一点尊严。
她再也演不下去了。刹那间四面八方的掌声雷动,不是为她而歌。喝倒彩之声,久久不绝。
烈妇的戏,砸了。
她终于丧失了重讨西门庆欢心的勇气与自信,并再次悬梁,以死告终。这大概才是宋蕙莲寻死的真相。
其实她估得没错,即便此时不死,也捱不了几时的,待到西门庆把她玩够,也不过一卖了之。
只是蕙莲就这么死了,究竟没换得西门庆的一声叹息、一滴眼泪。他只淡淡说了句:“她恁个拙妇,原来没福。”按家仆打破家中器皿自尽报官,草草埋了人。
还有喊着“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告状,谁敢烧化尸首!”,那不明真相的老父,想来若此父女二人能在九泉之下重逢,了解了蕙莲死因的宋老爹,会不会再往她脸上,再添一记耳光?
“拙妇!”,就冲西门庆这称谓,宋蕙莲白活了一场,也白死了一回。
依稀记得她刚到西门府时,似乎也叫金莲。是月娘因犯了潘金莲的重名,才将其改成了蕙莲。可无论是金莲还是蕙莲,一泓池水,又岂容二莲并美?
所以,她的速死,早在一开始,便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