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个年头了?村头的柳树荣了枯,枯了荣。
“记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它还只是棵小树苗呢。”老九深吸一口叶子烟,吐出烟圈不禁咳嗽起来,气息稍平稳后,有长叹一声,“都老了啊。”
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被单位分配到这里,是村里的第九任书记,村民们亲切地叫他一声“小九”,让他宾至如归。于是他把这里第二个故乡,就这么努力干,从“小九”熬到了“老九”,也从身强力壮的小伙儿变成了现在风烛残年的模样。早年太拼命,而今落下了一身不治之症。前些日子查出自己得了癌,医生劝他赶快把工作放下,好好养病。他沉思一会,说:“我再想想。”
这一想就是半个月,其实他手头的工作基本已经交接了,只留了些清闲的打理。老九清楚自己做了几年的药罐子,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趁着还走得动,他决定去村里转转,去看看这个让他忙碌了大半辈子又不知所以然的村子 。
乍暖还寒的初春清晨,天依旧冷,但阳光还是毫不吝啬地照耀着。他穿上夹袄,把头发打了几层发蜡,又把皮鞋擦的铮亮,看上去神气不少。出门向左走了百来米,就是那座二十几年前他组织修建的石桥,脚下石缝中新芽满长阶,他蹲下身来,眼前是他几十年都不曾留意过的景象:轻巧的暮珠就静静地躺在嫩叶上,不论他来与否,到了春天它就会如期而至。一缕悠然而来的阳光透过剔透的暮珠,罅隙间一只起晚了的虫子姗姗来迟,触动了新叶,碰落了露珠。而阳光越发浓烈,草木越发葳蕤。一切生命似乎都很蓬勃,唯独他一人的生命正在走向枯竭。记得当初修它的时候名望还没有这么高,修桥的钱还是老九挨家挨户做了几番思想工作后才凑齐的,自己还垫了些。不觉间这座桥也二十几岁了,老九要是有儿子,也该是这岁数。
石桥下水流得缓,早些年老九买了些种子撒在河里,来年盛夏河里满是袅娜的荷花,偶尔几只蜻蜓飞过脚尖轻点水面,像极了戏水的孩童,好不热闹。可惜这是初春,放眼望去只有被寒冬冻得无精打采的枯枝耷拉着脑袋竭力地掩藏自己枯黄的身体。老九认定自己是熬不到盛夏,无福消受那花团锦簇的旖旎风光了。而今的他更适合深冬,在十一月纷飞的大雪里,可以找到远方的亡灵,它在苍茫的雪野上等待与它殊途同归的亡魂共赴地狱。老九静默在桥头,望望天空——早晨还有的阳光这会儿躲到乌云后面去了,就像冬天又来了,春天只是误入了地方。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上叶子烟,猛地吸上一口。烟圈飘散的方向,不知是谁静坐在清冷的荷塘前垂钓,四周林木环绕,清幽寂静,冷的彻骨。看得老九也不禁哆嗦起来。却在刹那云开雾散,壮丽又虚浮的,暖人的光毫不吝啬的洒下,驱走了老九心头悲凉又无可奈何的寒冷。霎那,河中水暖,钓者颜开。老九不禁露出会心的笑,他看不到的--脸上的褶子又深了许多。
老九看见河边的林木,信步走去。那是一片无患子,本是他家乡才有的。老九的家乡在漳州,那座与菩提子结缘的城。自他在这里落户后,便造了一片无患子来保佑这里的村民。心之所向,不知不觉便入了这片阳光如梦般照入的林子,如同进入了梦境。一些不畏春寒的菩提子开了些小花,踩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上,宛如踏上了轻盈的云朵,恍若仙境一般。几番辗转过后寻到入世的渡口,以为无所遁形的阳光就洒在老九的发间——那里满是阳光的气息。
出了林,老九的肩头多了些落蕊,它们就轻巧地躺在他的肩上,不问不怨。
不觉已是薄暮,老九依旧闻得到身上阳光的味道。可前方禅院中传来的整齐的诵经声告诉他,天色不早了。他知道在僧人们做晚课的时候去打扰很不礼貌,可是——以后老九连打扰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踱步进去, 看见禅院黄昏轻抚着遗世百年的沧桑的树,还有满院飘落的乱红,分明还有阳光晒过的余温。晚风掠过,竟有一种无从收拾的纷芜。正如此时的他,欣慰却又心酸。他终究没敢走到里屋去看僧人们诵经。他信奉神灵,可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他更信宿命。宿命要他死,他便活不成。临走时,他轻轻地扣上木门,又踱步回去。
他沉浸在斜阳里,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活像一根竹竿。就在这根行走地的竹竿旁,掠过一只乍来初雁。老九问它:“你……是去年飞走的那只吗?”雁儿不答。他摆摆手,说:“算了,来者是客。”
残阳漫上窗框,他独自一人走回家,结束了他对这几十年的回望。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老九终是殁于那晚,毫无预兆的,合了眼就再没睁开过。入棺那天,全村的人都前来吊唁,有人泣不成声,有人全程一言不发。念悼词的是村长,几次哽咽,揩了几次泪依然藏不住被泪水洗的越发惨烈的脸。
老九生前嘱咐过,他死之后要葬在青山上,那是他每天晨跑的地方。灵柩出了门,阳光铺满了红木的棺。一只大雁停在棺上久久不肯离去。它告诉老九,我不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