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门前,有一条乡际公路直通远方。小时候,我梦想沿着这条蜿蜒的公路走到山的那一边,看看是什么样子。
离我家不远,有一户姓杨的人家,也住在公路的旁边,父亲让我叫他表叔。表叔是个爱热闹的人,经常到我家来串门,喜欢和父亲喝点小酒,聊聊家常,顺便逗逗我和弟弟,变戏法似的让我和弟弟掏他的衣兜,每次我们都能掏出几粒糖果,或是一把花生瓜子之类的小零食,倒让我和弟弟非常开心。
表叔的媳妇,我那个表婶,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整天愁眉苦脸,而且骂起人来样子也很凶,唾沫横飞,像只炸了毛的公鸡,那种凶神恶煞的神态,已俨然成了我童年的阴影。我和弟弟从不敢去她家玩,只怕哪里做得不好,无缘无故被她骂。
长大了一些,我问母亲,表叔那么爱热闹爱开玩笑的人,怎么就娶了表婶这么个无趣的人呢?而且脾气还不好,经常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不是骂表叔就是骂两个孩子。有时我都怀疑她有些神经病。
母亲叹了口气道:“唉!人啦都是命。当年你表婶嫁过来的时候,那可是我们村里有名的俏媳妇,知书达理,人长得水灵,又贤惠,农活也是一把好手。自从发现松子大脑不正常后,她也慢慢变了,脾气也变得暴躁和古怪。再加上村里人闲言碎语,指指点点,更是让她抬不起头来,一肚子气没地方撒。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松子……”
松子是我的发小,从小我俩一起玩着泥巴长大。我都能小跑了,他还在地上爬。
我上小学时,每天放学,松子都准时地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冲着我傻傻地笑,口齿不清,流着哈喇子,“喔喔”地像一个小丑一样两手笨拙地比划着,意思是叫我陪他一起玩。
长大后,我再也不屑跟他一起玩,甚至有些讨厌他,觉得耻辱,会被其他的小朋友嘲笑。我们这群自以为聪明的小朋友一起喊他“傻子”,我们捡起小石头砸他,折一根小树枝抽他,看他落荒而逃的丑态,我们却笑得很开心。
每次松子受欺负了,哀嚎着跑回家,松子的哥哥,大他两岁的根伢都会跑出来报复我们,追赶着我们满村子野跑,一边跑一边骂:“你们这群兔崽子,别让我逮住,打折你们的狗腿……”
松子妈妈见到我们,脸上堆满了笑,有时也会给我们一些花生、仁薯之类的零食,讨好的口吻告诉我:“松子就喜欢跟你玩,以后可不要学那些坏孩子打他了,你要是不想跟他玩就躲着他,可不要打了,虽说是个傻子,把他打得嗷嗷叫也怪可怜的,我看着也心疼!……”
后来,我去了镇上上初中,就很少见到松子。但每次周末回家,偶尔也能听到父母或邻居罗列松子的种种罪状。比如热衷收集乡亲们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撕成细长的布条对接成长长的“绳子”,然后绑在马路两旁的杨树上。这虽然是条乡际公路,来往的行人和车辆还是比较多,几次险些酿成大祸。
还有更恶心的,他喜欢到处收集猪粪、牛粪之类的家畜粪便堆在自己院子里,关键是用手捧。可能他觉得那些肥料有用处吧,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集在一起,傻呵呵地等着父母的夸奖,总是等来一顿暴揍。
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们是越穿越时尚,松子却越穿越少,越来越神经,发作时一丝不挂,赤条条的在村子里串来串去,或者去公路上溜达,引得大姑娘小媳妇们大呼小叫地红着脸到处躲。
有一次,松子看到一辆车经过,捡起一个大石头丢了过去,砸碎了小车的挡风玻璃。人家下车一看,是个傻子,也不说什么,让父母看着赔。最后表叔表婶好说歹说才赔了两百块钱。
送走小车,表叔把松子关在院子里,一扁担下去,打在松子小腿上,松子跪在地上痛苦地张着嘴,半天没哭出声响来。表叔一边打一边骂:“要你这个现世报有什么用?你怎么不让车撞死呢?……”
乡亲们撞开门,七手八脚地把表叔拉走,表叔还不解气,挣扎着又狠狠地踢了松子几脚,松子杀猪般嚎叫着。我艰难地挤进人群,看见松子像一条可怜的疯狗,屈卷在地上,低声哀嚎着。
表婶坐在房间里哭天呛地,奚落着生活的种种不幸:“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个讨债鬼,这是老天爷要惩罚我呀!……”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把松子关起来呢?这样到处祸害人家,背地里也没少挨打挨骂。”
母亲道:“不是没锁过,你别看他是傻子,可有股蛮劲,把门拆了,窗户都砸碎了。你表叔表婶也没办法,只好由着他了。”
时间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流逝,转眼间松子的哥哥根伢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按理说这么俊俏的少年,追求者应该不少,但一看到家里有个傻子,谁还敢往火坑里跳?
媒人爱莫能助的地摇头:“根伢的喜酒我也想喝呀,可我真没这本事,人家姑娘家眼光高着呢,一听说家里有这么个傻子,谁敢嫁进来?这是正常人的心理,是不是?……”
媒人的一席话语,说的表叔表婶哑口无言,面无表情的赔笑着。
后来,我去了外地求学,也很少回那个破旧人小山村,迷恋着外面的精彩无法自拔,对家乡的一些人和事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但偶尔也能听见乡亲们议论松子的近况,用尽了所有同情的语气,却满脸洋溢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在那个封闭的小山村,只有松子才能让大家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愉悦,找回一些优越感。
直到有一天我打电话回家,母亲告诉我松子走丢了。我很奇怪,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走丢了呢?
母亲说:“你表叔表婶带着他去邻乡赶集,人多挤散了,最后就找不见了。”
我感到很气愤:“没报警吗?我表婶呢?我表婶也不报警吗?也不找找?”
母亲叹口气道:“报哈警哟,你表叔表婶两口子闭着门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根伢像发了疯一样,砸烂了家里的电视,摔了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一气之下去了南方打工。”
我问母亲:“为什么?什么意思?娃丢了为什么不报警也不找哟?根伢还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
母亲意味深长地反问:“你说呢?”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上下一阵寒颤。
后来在母亲口中得知,这不是松子第一次走丢。几年前也是赶集走散了,后来被邻乡的一个亲戚遇见了,回来告诉了松子的母亲,松子母亲雇了辆车把他拉了回来,蓬头垢面,半死不活地病了一个多星期。
还有一次是发洪水,表叔带着松子去看洪水,听乡亲们说,表婶含着泪为松子炒了一大碗他最爱吃的蛋炒饭,松子竟一粒不剩地吃得精光。那次松子鬼使神差地跌进了波涛汹涌的洪水,就像是一片发黄的枯叶,顺着河水跌跌撞撞地冲了下去,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施救,却那里看得到半点影子?乡亲们都觉得松子死定了,不是被两岸张牙舞爪的怪石撞死,也会被淹死。
谁知道下午晚饭时间,松子又头破血流衣衫褴褛地回来了。一家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感谢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乡亲们也都来道贺,说松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母亲说,那次松子就像是一条走丢了的大黄狗,抱着表婶不松手,满脸亲个不停。
这是松子第三次出意外,人们都议论纷纷,都说松子认识路,会回来的。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一年过去了,却再也没有奇迹出现。
松子就像儿时的那条流浪狗,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