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人生是关机的人生，使用手机的这些年，父亲的手机一直说关机状态，只有自己需要联系人或者使用后偶尔忘记关机，别人才能打通他的手机。
老家里的亲戚们经常抱怨“为什么老是关机？难道手机不是用来联系的？”今天一大早，二叔打电话给我，说家里的婆远（爸爸的姑姑）过世了，可二叔多次打电话给父亲，总是在关机状态，无法联系。我说我继续打，总有打通的时候吧。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婆远过世事，还说父亲关机无法联系。母亲说，她打电话给我们家楼上的邻居，让邻居帮去通知父亲。毕竟夫妻大半辈子了，母亲总有办法弥补父亲的缺漏。
我曾问父亲，为怎什么总关机，大家想联系他都没办法？他说，我就是不想让人打扰。尤其是前年中风以来，有些口舌不利索，他更是不想与人说话。
父亲“关机”或许是想通过与人隔绝让自己包裹在安全的襁褓里，或许是想得到关爱却每每失望而索性拒绝的自我保护，又或许是让自己彻底麻木不仁的自我放弃……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从来不对任何人吐露自己的情感，包括母亲。
父亲的童年
父亲的经历大多是老家的亲戚们告诉我的，每次回老家，每次能听到亲人们说起关于父亲的童年和从未谋面的爷爷的只言片语，倍感珍惜，一种莫名的温暖油然而生，也忍不住就想流泪。我从各种零碎的陈述中努力去组合父亲的童年经历，感受他的伤痛感，试图理解他的种种行为。
听航叔说，父亲还读书的时候，一天，婆远生病了，父亲趴在婆远的床头痛苦很久，他担心婆远会死去。她是他的亲姑姑，也是唯一一个最疼爱他的亲人，给予他对“家”和“母爱”的体验和情感寄托。那是几番改嫁、居住在与婆远家相隔几十米的他的生母所不能给的。
父亲七岁时，爷爷因病去世，不久奶奶便改嫁，父亲和二叔分别被寄养在两个家庭里，二叔住婆远家，父亲则在本属于自己家的“别人家”里住，那个家，据说是父亲的奶奶后来的丈夫当上门女婿的子孙后代共同享有。
老家老一辈亲戚关系复杂，大多是先夫去世后，要么改嫁，要么后夫上门继承家业，上一辈如此，下一辈也是如此，错综复杂、直系繁多。所以很多关系至今我还是懵懵懂懂，只知道按辈分，一律叫“公公”、“婆婆”“叔叔”“姑姑”，方便省事。偶尔冷不丁地冒出一两个未谋面的亲戚，旁人或父亲都说“这个人跟你们家关系很亲，是你的……的……，你应该叫婆婆（或公公）。”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依旧糊涂得很，当所有人都被说成跟着关系“特别”时，其实也等于在告诉我，所有人和我的关系都别无二致的一般，我唯独记住的，也就只有“公公、婆婆、叔叔、姑姑”这样的一个称呼，而且很多时候都是我根据对方的年龄、性别判断组合起来的称呼。很多时候，我问父亲到底谁谁谁跟我们是什么关系，他很多时候似乎也说不清，要么前后说法不一致，要么说法和老家里亲戚们说的不一致，所以我干脆不去深究具体那些人跟我究竟有什么亲戚关系，总归是亲戚就行了。
偶尔听父亲提起自己的童年（也曾听老家人说起），在那个自己家的“别人家里”负责牧马，稍有不慎，马吃了别人家的庄稼，就被罚不能吃饭。我不清楚当时具体请况，也不想去揣测那家人是好心教导还是恶意惩罚，总之后来村里有免费读书的名额，村里人可怜父亲，便给他一个读书的名额，后来才成为了领工资的公职人员。而二叔则到别的村子做上门女婿。
听母亲说，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年，我奶奶父亲的生母找到他相认，父亲不理会，奶奶便在门口跪求父亲原谅。可毕竟血浓于水，乖巧的母亲替父亲接纳了奶奶，父亲也没有强势要赶走的意思，只是把自己多年所受的苦和委屈都发泄了一番。
后来相继有我和弟弟，奶奶时常来探望，因传统观念，时不时端着“家婆”的架子，父亲也未说过奶奶的不是，但只要奶奶提到过去为何改嫁、如何为难、如何想念心疼两个儿子，父亲就大发雷霆，咆哮着像只被激怒野兽，奶奶刚开始还想多说几句，后来只能闭口流泪。也许，这是父亲追忆童年、宣泄情感的一种方式，痛苦、孤独、渴望爱，抱怨和拒绝自己的母亲却又依旧想得到她的母爱。
父亲的“关机”，像他对自己的童年和情感一样，在拒绝和疏的同时，又满心地渴望和期待。
父亲“任人为亲”
父亲一贯对同乡人很是热情，只要说是老家那边的人，他就恨不得刨根问底，把人家三姑六婆、祖宗十八代都搞清楚，然后找到一个沾边的理由认对方为自己亲戚。
记得小时候，有一位年龄和父亲相当的“叔公”经常到这家吃饭，还摆着长辈的架子让母亲和我给他端茶倒水。后来听母亲说，这人不是什么实在亲戚，只是与父亲是同乡人，父亲搜罗了各种红薯藤关系，包括三大姑七大婆的婚嫁关系，最后给确定了这人的辈分是父亲的叔叔，而我则称之为叔公。于是，这人便时不时上门来等着“被伺候”，每次空手而来，吃饱喝足后离开，母亲还给他来回路费（这也是父亲交待的）。
记得我们装修房子时，水电师傅是老家附近的人，我偶然跟父亲说起，他便说让我请师傅到家里吃饭，还要说问关于师傅家里的更多情况。
其实，这么做，是父亲对家乡的依恋表现，他希望通过与更多“亲戚”的紧密链接，增强与家长的关系，寻找自己作为老家一个成员的归属感。
可是，对于真正亲戚们想打电话找他屡遭关机，也许是害怕自己无法完美地与亲戚们保持关系，害怕被他们抛弃，所以选择了逃避。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考的是经常联系，而不一定非要给予对方什么好处，付出多大代价。
但愿父亲能常“开机”，换个方式面对自己的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