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栖栈

驼铃的铛铛声伴随着风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忽隐忽现。漠北镇的季节十分不明显,终年大风,把黄沙吹得像漫天的帘幕,以至于日光也常常被掩盖。要一直到深秋以后,大雪覆盖黄沙,漠北镇的人们才知道一年即将过去。

没有任何有颜色的景致。除了路边被风折断的胡杨,在初春会短暂地冒出新芽,就只有风滚草是唯一常见的植物,而在初春,它也是漠北镇人难得的时蔬。

穿着粗布麻衣的小二支起红色的幡旗,手遮住日光望向远处的沙丘,黄色的沙砾随风飞舞。

“难得,又是个好天气。”如果是一个南部人听到他这话,保不齐会瞪大双眼看着他,然后深痛摇头。这样的天气,换作任何一个南部城邑,都只会觉得是暗无天日。

但小二也没有说错话,没有沙尘暴的日子在漠北镇这个小城屈指可数,那些沙尘暴肆虐的时候,即使是最微乎其微的,也可以卷起一头骆驼。漠北镇的房屋都是由厚厚的夯土堆成,地基压着重达千斤的黑云母石。像风栖栈这样的两层建筑,佐以马棚和后院偏屋,二楼的客房甚至使用了大量来自南部的名贵木材,这在漠北镇就如同洛邑京畿那座皇都一样的存在。

小二打出的幡旗上,正是“风栖栈”三个字,背面则是一个大大的酒字。

这是一座不知道在漠北镇已经存在了多少年的客栈。说是客栈,但它比南部城邑那些大大小小的客店渊薮繁复得多。来往漠北镇的客人,有的是沿路烧杀的马帮,有的是皇都流放的重犯,有的反叛大燮朝的将军,而那些本该出现在这里的的商贾旅人,在抵达之前,就已经被这些常客埋尸黄沙了。

小二挂好幡旗,用肩上的羊绒布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这个动作在本地习以为常,如同南部人伸展自己的衣袖。然后他回过头,面对着和黄沙一样颜色的客栈,看向二楼,突然咧开嘴笑起来。

“老板娘,早啊。今天又更美丽了。”他的声音却异常得清朗,像个读书人。

“少贫嘴了,赶快干活,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着落呢。”出现在二楼的女人皎面上浅浅一笑,吹弹可破的肌肤与漠北镇的流民格格不入,如同埋藏在黄沙底下的一面精璞,偶然间露出了一角的无暇。只有这间风栖栈的人清楚,老板娘每晚都会沐一次玫瑰花浴。每天都有一辆密封的驿车准时抵达客栈,送来鲜花和清水,那些驿车都经过处理,内部用厚厚的说不出是丝绸还是棉绒的材料包裹,不仅密不透风,而且那些花朵在送来的时候,还正含苞待放。而离漠北镇最近产有鲜花的城邑,是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小二揉揉了头发,悻悻一笑,他当然没把老板娘的话信以为真,他亲眼见过老板娘把沐浴过后的水,以一滴一两黄金的价格卖给了一个皇都发配来的贵族。而他一个月的工钱,也只等于一滴洗澡水。

“别傻笑了,你再这么傻笑我就把你送到后厨给黄师傅打下手了。快去把那个臭小子叫起来,再睡太阳就要下山了,冬休的骆驼都没有这么歇的!”

“好嘞!看我使出我师承的狮吼功,把那小子吼飞到关内。”小二忙不迭地冲进他刚打开的大门,从满屋的桌椅板凳之间飞速穿过,又掀开后院的帘布,跑向偏房去了。那里是店里长工的住所。

他之所以这么矫捷,完全是因为听到后厨黄师傅的名头。黄师傅是个憨厚且慈善的老头,光着头和上半身,穿一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已经看不见本来面目的围兜。他的厨艺在漠北镇独树一帜,倒不至于有多精致,小二也见过南部人常见的长寿宴和少有的百乡席,都是由成百上千道精致小菜组成的盛宴——换做黄师傅可能只拿得出一道蒸馒头。

黄师傅真正拿手的,是一道滚刀肉。平平无奇的一道肉菜,缺少绿蔬的点缀,也没有几十味佐料的衬托,但肉质鲜美,不肥不腻,偏偏就是世人没有吃过的那一道八珍玉食。黄师傅这一招鲜,更让风栖栈除了倾国倾城的老板娘外,多了一个让来往旅客不得不进的理由。

按江湖规矩,边塞疆野,不法之地,吃饭的人只要规矩吃饭,不得多问。如果有忌口,就在入席时将一个茶碗反扣桌上,说“吃素食”就可以了,但偏有不懂行的新人,要巴巴询问黄师傅的秘方,黄师傅也不恼,依旧憨憨一笑,指一指偏院的方向,在偏院的背后,有一个极小的猪棚,里面喂养着一只肥硕的胡域麝香猪。

每当这时,小二就微微摇头,流露出一丝抱歉的气象。他知道,这个顾客可能无法再走出风栖栈了。也只有他知道,那只肥硕的麝香猪,是比他还老的资深长工。

这是燮历七年的一个早上。风栖栈的小二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跑过整座客栈,从大堂跑到后院,又从后院跑到偏院,途中路过马棚,还顺手摸了一把某个有着尊贵身份的客人的汗血马,这样的宝马世间罕见,出现在漠北,一年也不过一两回。他这会儿正要去叫醒他的同伴。

而在他的身后,辽阔无边的黄沙大漠上,一支白色的军队向着漠北镇疾驰而来。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会讶异地怀疑这是一支来自天上的部队,数不清的马匹如同河流一样流过沙丘,所有的沙丘被马蹄踏平,在他们身后出现一条笔直宽阔的官道,他们像是身披银甲的天兵,没有任何阻碍能让他们停下脚步。

在他们的胯下,体型硕大的红马喘着粗气,奔腾的铁蹄如同精钢铸成,它们流着汗,汗也是红色的。这居然是一支由汗血宝马组成的军队!在漠北一年才能看到一次的汗血宝马,此刻竟云集于此。

这支部队破风而行,但他们却并未穿着铠甲,白色的羽衣飘然若仙,羽衣上用金线连缀刺着飞鹤,为首的人目光坚定,直视前方,东方升起的太阳将他们的侧影拉长,映照在沙漠上,如同掠过一群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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