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条狗,其美名曰狗日,目前尚未弄清它的品种。楼下识狗的保安大爷猜测狗日是田园犬和蝴蝶犬交配出来的杂种狗,不像爹妈,跑起来像狐狸,蹲下拉屎翘起尾巴像袋鼠。它做坏事我就骂它狗杂种,这一骂很受用,不管骂人还是骂狗。
我每天都得遛狗,但我和别人不同,我从来不用狗绳牵狗,随它撒野。我想如果右肩站着一只老鹰,再牵着狗倒是有一种“左牵黄右擎苍”的感觉,可惜这是一座没有鸟的城市。考虑到行道树需要肥料,屎是最好的养料,所有我没捡狗屎。可树根并没及时吸收养料就被太阳晒得干巴巴的,若埋藏于土地里几百万年后能变成化石,是块宝。
我在五道口经营民宿,说难听就是在这坐吃等死。租来的房子老得不像话,外看起毫不起眼,但处优越地段,房价高不可攀。刚租下来的时候,房子内破败不堪,我对它进行了一番改造,才得以换发生机,然后把两个卧室连同客厅挂到平台卖掉,自己睡阳台上,在狗窝旁边。阳台与客厅隔着暖气片,刚好容纳一个沙发折叠床,躺在那里就仿佛躺进了棺材。就算房间空着我也懒得睡,不习惯睡床,越是豪华越不安心。我想这就是穷人的心态,乞丐的意识。我的民宿和酒店比起来,有一种家的感觉,就连我都喜欢上了。最好的证明是有住客给了好评,那都是暑假的事了。过完暑假后就没什么人住,再加上狗日惹的祸。有房客评论说房东有一条很丑的狗,很吓人太吓,各位要小心:狗是真的,疫苗可都是假的。这恰好赶上了社会热点话题。最近没人预定,我又不能分身住,很可惜。
过去生意还算不错,每个月能挣不少,买书、看电影不在话下,还跟徐徐谈了一场恋爱。但夏天结束的某一天,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和徐徐分手了。意识到自己的初恋就此结束,着实下了一大跳,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
那是个中午,徐徐发来消息说要请我吃饭。我们相恋未满月,没有说过“请”这个字眼。我有一种不想的预感,没有跟她说明。其实人并什么什么预感,只是想了太多的可能性,而有些事发生恰好跟你所想的一样。最后徐徐还是跟我坦白了,她的意思是说她用一个晚上翻遍了我的朋友圈,内容及其丰富,真假难辨,无法容忍我的过去,于是决定分手。我们在饭馆坐下来的时候,正是饭点时间,吃货们云集于此,大快朵颐。我吃什么都如同嚼蜡。徐徐说她无法忍受一个过去嫖娼的男人。我吓了一跳,感到心慌意乱。我努力回忆过去,怎么都找不到嫖娼的场景。但在小说里倒是写了不少,而且还复制一些露骨内容放在朋友圈里,赢得不少单身狗的赞赏。我向来热衷于写色情小说,有时能达到活跃小鸟的效果。我对此回应说写作是我的工作,很多东西是可以虚构的。但是很遗憾,我又没办法向她证明真假。如果想分手,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借口。但徐徐并不怪我,说是自己的问题,首先她受不了我的文字,思想太复杂,难以摸透,其次是她有情感洁癖,无法容忍我喜欢过的女生。她说得好激动,我脑子里兵荒马乱,无言以对,这就似乎默认了分手这件事实。
我假装镇定说:“这一顿饭是要送我上路吗?”
徐徐说:“我们还能做朋友。”
说完我放下筷子起身破门而出。我一点都不男人,无法在她面前接受事实、坦然面对。我以为她会追上来,其实并没有,我想多了。
那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建国路上灯火辉煌。我站在天桥上看车流,内心感到荒芜、难受至极。我一直浪荡到天亮,回家躺在阳台上才发现并不是噩梦,只不过我不愿意去面对事实才把分手当做噩梦而已。
我没有工作,正在与社会脱节,无事可做的日子只能看书,以此来防止意识返祖。最近看的越来越来越少了,我突然想写一个了不起的小说。但坐在电脑面前找不到感觉,对自己的过去充满了无语。于是想从这条狗找切入点:我有一条狗,其美名曰狗日,虽然目前弄不清它的品种,但至少它还像条狗,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是一条傻狗,据说之前流浪过,错过了良好教育,被一个人捡起来养。我朋友觉得生活无趣就要过来养,后来发现养狗更无趣便托付给我,自己养了一只小猫。一开始我非常讨厌它,后来习惯了感觉良好,取名为狗日。之前它叫丁丁,其实没有丁丁,是一条母狗,据说已经绝育,这可把它给耽误了。小区没有一条公狗跟它相好,小泰迪们一直敌视它,唯一一条公狗是金毛,尺寸不对,狗日望而却步,害得它只得在电线杆下嗅金毛的尿液,那都是雄性的味道。
我在马路上遛狗,这条道被我成为狗道,行道树下都是狗屎,大部分都是狗日拉的。右边是把小区围起来的红砖围墙,上面蔓延着爬山虎,右边的高架桥有地铁从上面轰隆隆经过,那声音是我起床的闹钟。这是个炎热的中午,太阳光从上面照射下来,透过茂盛的枝叶,地面树影斑驳。我和狗日一前一后,一时间弄不明白它遛我还是我遛它。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见证了我如何变得越来越狗日。
我带狗回家关进笼子里,然后撒一点狗粮,让它在笼子里待着着。它作为一条狗,我没有过多的时间陪它,我要去一趟国贸。至于去那里干嘛,我不清楚,就像活着不知道干嘛,但只要活着就好了。你不得不承认很多人都这样,像狗一样过着。我想,一条土狗在城市里生活真是为难它了。最近想把狗日托运回老家,让它过着田园生活,享受狗生。
地铁轰隆隆进站,还携着一股热风,那架势好像摧毁一切。地铁就像这座城市的血脉,假如突然有一天没电,地铁陷入瘫痪,人们将会恐慌,就像电影《生存家族》里每个人不得不另求生路。事实上地铁里的人都在求生,疲惫不堪。只有我例外,我好像是找死。
换上十号线很快就到了国贸,这中间我闪回了我和徐徐有过的美好。国贸那附近有一个很高的建筑叫做中国尊,最顶层好像插上了两根荧光棒,我在下面开始夜的游荡,意识正在流浪,思维在裸奔。我很害怕白天,好在天终于黑了,灯光缥缈,路边熙来攘往,聒噪生不绝于耳。我带上耳机,沉寂在一首单曲循环的歌曲里。我需要一首歌来渲染此刻的悲伤:转身离开,分手说不出来;海鸟跟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
我的步伐停不下来。如果天亮了我会找个地方睡,然后期待夜幕降临。我觉得整个世界与我为敌,我无法抗争,不得不在深夜里逃避。我不敢死去,也没有活下去的愿望,在生与死的夹缝里昏天黑地,像个鬼魂。每个死去的人变成鬼都是死于冤枉,不甘心就此罢休,在人间作怪。也许在我身边就有夜游的鬼魂,只不过我们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我突然相信鬼魂的存在,这一转变使得我不知道我是鬼是人,就来到了徐徐的楼下作怪。
徐徐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女生,跟我一样没有爱情史诗,自己挣钱给自己吃喝玩乐。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经常在庆丰公园里玩耍,那是个免费开放的公园,有一条轨道从那里经过,我们一人站在一边铁轨上小心翼翼往前走,稍不留神就手拉手了。公园边上是一条河流,非常浑浊,经常看到有死鱼飘荡在水面上,整条河就像一锅酸汤鱼火锅。我们不小心玩过火,谈恋爱了。对我俩来说都是初恋,妙不可言。最近徐徐突然发现了什么,翻开我多年以来的朋友圈,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现在特别想念徐徐,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我发微信给她,但她没有回复,可能是睡着了,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我再打电话过去,她也没接。没有多久,她突然发微信过来。
“我们各自安好,请你回家休息。”
我没有回复,她继续说:“我也难过,但我们都会好起来。”
我以为不回复她的消息想会让她有一点亏欠和罪恶感。
她说:“不理我也没关系,今后也不会再联系。”
我还是没有回复,估计半个小后,我终于回复说我在楼下等她下来。发送过去的时候才知道被她拉黑。这让我极其慌乱,不断给发电话短信道歉说自己的不是。我心灰意冷,正准备转身回去游荡,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一个冰凉的矿泉水塞进我脖子里,欲哭还笑的样子,用河南话说:“你个龟孙。”然后给我一拳头,“大半夜瞎折腾什么?”
我用力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她试图挣开,但我更用力,她动弹不得。她的呼吸很急促说:“想怎么样,把我吃了?”
我松开她:“我白天是人,深夜是鬼,鬼要吃你。”
她上下打量我说:“你这一身连鬼都不如。”
该死的我穿得一塌糊涂。
夜深得好像明天不会再亮,世界就这样终结。摆摊的人正收摊,推着三轮车消失在路口。我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影子缩成一团黑,偶尔听到有人在附近飙车,声音撕破夜的沉静,我心里开始喧闹起来。我说:“我不知道后来会遇见你,所以过去那些事不是我的错。”
“我的过去是一张白纸,我只想遇见一个纯粹的人。”
我一身清白,没有犯罪过,对她没有阴谋,我的感情也是一张白纸,可她不信。她觉得我见到的女生都会喜欢上,朋友圈都是我的生活写照。她最近也试图这不去想那些,但是控制不住,一想起那些,不能假装不知道,于是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安全感。我没有伤害她,没有安全感只是她不信任我。她说:“你是作家,是个情种,我说不过你。”
我又一次紧紧抱着她,这次她没有挣脱,勉强配合我。我惊讶于我们好像找到心跳节奏,同时松开对方。她很困,白天还要上班,我不能再为难她,让她心生讨厌。徐徐上楼睡觉后,天已经微微亮了,东边的天空红润一片,就像一个少女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初潮,把它洒向天边,散发出一股血腥的气味。我发现这座城市慢慢苏醒了,很想找个地方睡觉。
一个没有工作的人,并不值得拥有假期。我只是稀罕国庆节能有几个住客。如我所愿,两个房间都被预定了。主卧住着一个叫做叶子的女生,年纪很小,但打扮起来就像个熟女,非常风骚,香水味或粉底味道充斥着整个屋子,那是色情的味道。我怀疑她是做小姐的。但她是个爱狗人士,对狗日非常友好,他们经常在卧室里吃喝玩乐,以至于狗日对我视而不见,是个叛徒。另一个房间是一家人,我不想研究他们,别把房子点着就万事大吉。至于客厅沙发床没卖,留给钱二毛住。钱二毛来北京见一个网友,这年头挣钱变成了钱老板。钱老板很有钱却贪便宜来住我家,一住就是七天,但我又不好意思跟他要钱。
钱老板在客厅转悠,神清气爽的样子拿着我的稿子说:“还没放弃啊?”估计他连标题都没有看,完了放下稿子观摩着狗日说:“狗日的,还养狗了。”狗日发现来者不善,叫了几声,叫声有点像狼嚎。钱二毛说拥有这种叫声的狗拿来黄焖应该很好吃。我也是这么想过,有一段时间我有一种把它吃掉的冲动。
钱二毛每天很早出门,三更半夜才回来。叶子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他们没有碰过面。这倒也好,免得钱二毛有坏心思。万一出点什么乱子,我作为二房东也避免不了。我每天也不是闲着,老往建国路跑,那附近有一个文化创意园,我去那里的书店写小说。我不能在家写,在家看到床我就想睡觉。小说已经找到头绪,至于故事情节还是很模糊,但只要写就好了。但说到底还是从这条狗开始着手:我有一条狗,给它洗澡的时候发现它的肉质很好,适合黄焖。但如果吃了它就没人陪伴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狗。最近来了一个大学同学,想当年我们是冲着电影来北京的,抱着伟大的梦想,打算拍出一流的电影。但二毛没坚持下来,溜之大吉,在家开了个养鸡场,灵感估计来自当年上大学经常出去找鸡嫖娼的事迹。现在他很有钱,都膨胀起来了,说这辈子跟一个女人过一辈子想想都觉得可怕,想跟现任老婆离婚。他庆幸还没有生孩子,可家人着急了,差一点把他开除家族,老婆恨不得跟别人生孩子。钱二毛经常跟我语音发牢骚,我说我是坚持下来了,最后却只有条狗。钱老板说有狗也好,起码你是自由的。我说自由个屁,到头来还是自己把自己囚禁在牢笼里,像狗一样。
国庆节后两个房间的住客就走了。离开之前叶子舍不得狗日,跟它拍了一张合照,咔嚓定个了时间,我发现照片里的狗日会笑。叶子的离开给狗日带来了巨大的创伤,足足抑郁了好几天才缓过来。钱老板被耍得团团转,并没有见到网友,心灰意冷,到高级会所找了个小姐。那天夜里他请我吃饭,就像多年前我们坐在烧烤摊前谈梦想一样。时隔多年,他还是扮演那个离开的角色,说艺术只能玩玩,玩不起就放手,过于着迷会在生活中失去自我。我依然要留下,回老家不知道干嘛,而且我早就被家人放弃了治疗,因为我没有当上官,没有给家人带来面子。庆幸的是我在国庆期间完成了一部小说,大概就是写一个青年在北京,没有生活,看不到未来,不小心迷失了自我,在出租屋养一只小狗虚度光阴,却依然迷茫前行的故事。那个故事的主角很像我,这样我好像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
我无意间发了个朋友圈,照片是叶子和狗日的合照,得到叶子秒赞。我们无话可说的时候总是喜欢看手机,好像看了手机就能有话可说。前二毛终于有话可说了,他几乎跳起来,眼珠子红红的,说:“这女的你认识?”
叶子是我们的共同好友,她点赞在二毛那边有了感觉。我说是住国庆期间的住客,但她早走了一步。原来叶子就是钱二毛找的网友,而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们七天都没有见过一面。说起来没人信。世间本身就有很多真实发生的事情不可信,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相信,可惜没人信赖你,在他人看来不过是你自圆其说的一出戏。
国庆节过后没有人订房,我再也交不起房租,决定将房子转给我的朋友,她就是狗日的原主人,搞民宿非常专业。但她没有时间看狗,我托二毛把狗日带回老家,好歹能在他的鸡舍看场子。离开那天狗日哭得泪流满面,我在机场跟狗日送别也很伤心。我带着朋友给我的几万块钱,搬家到了中国尊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徐徐就在那里附近,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其实我这段时间一直跟他坦白我的过去,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那天中午,我又到她家楼下,把一沓稿子递给她,告诉她那是我过去的全部,喜欢过的女生都在里面,但从来没有得到,而且都是过去了。过去互不了解没关系,有爱了再慢慢去了解,相信每天都是期待。希望得到原谅,她才是我一生遇见的奇迹。
徐徐说:“你是作家,作家有作家的坦白方式,而作家是编造故事的人,世界上最不值得相信的人就是作家了。”
我说:“作家最能自圆其说,内容真假难辨并不重要,但有一点是值得相信:情感。”
“你要表达什么情感?”
“最后是表达对你的爱慕之情。”
徐徐终于展颜笑起来说:“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她拿着我的稿子上楼,我终于松口气。回味她那一抹微笑,让我想了之前的告白之夜。
我抬头看着苍天,发现了一片蔚蓝。我差一点忘掉了季节,这才意识到秋天已经到来了,凉凉的感觉好像一切值得期待。
后来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正式上班那天天钱老板跟我说狗日抵达贵阳,可能在笼子里焖得太久,下机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回到家又犯了相思病,作为城市狗不适应农村生活,每天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着可怜,于是帮它了断生命,拿来黄焖了。他说还说大城市的狗肉很好吃,嫩嫩的。
徐徐说:“谁知道呢?也许钱二毛只是想吃狗肉了。”
在这里一切都值得期待,我不想再回去了。在北京太久,我担心回去,像狗日一样被吃掉,想想都觉得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