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我们生命中走丢的人,还能不能再相遇(4)

接上那些在我们生命中走丢的人,还能不能再相遇(3)

13

我一直最担心的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猝不及防,而且目瞪口呆。“生活总是充满惊吓!”阿玲的声音在我心里像尘封已久的遥远钟声一样,响个不停。

我嚎啕痛哭,流干了所有的泪水。我成了没了娘的孩子。我娘既没有看到他的儿子成家,也没有等到他的儿子立业。在这个万物萧索的秋天,我娘随着漫天的落叶回归大地。

我娘死在老家的床上,喝了剧毒的农药。一生都宽容待人的母亲,却对自己下了最狠的一手。她住够了县城,本想回老家看看。没成想,那晚上竟是我们母子最后的诀别。

我刚从班上回到家,我娘和我爹正在看电视。

我换上拖鞋,疲倦地走到客厅。齐鲁电视台正放着抗日神剧。我爹把电视关上。

我走到桌边,杯子盛满了凉好的水。我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我娘说,实呢,俺闺女呢!

我娘喜欢把小美叫成闺女,这样显得亲近。

我说,她回家了。

我娘又说,实呢,吃了饭吗?锅里还给你留着饺子。

本来因为加班,我已吃了饭。但一听到是饺子,我就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走向厨房。锅里篦子上的饺子还是热的,我抓起一个,塞进嘴里。韭菜馅的,香。从小到大,我最喜欢我娘包的韭菜饺子,皮薄馅多。吃了一顿,就会惦念一辈子。

我娘说,咸吗?

从小到大,每次吃饺子,我娘都会这样问我。小时候,不懂事,总会说咸;后来长大了,渐渐知道了,母亲其实是在问好吃不好吃。

我说,好吃,我好长时间没吃了,比卖的饺子好吃多了。

我娘说,这韭菜是你爹,逛了五六家超市买的。饺子要想好吃,韭菜就要货比三家,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

我囫囵地吃了五六个,加班的疲惫与烦恼全丢在脑后了。

我说,嗯,我娘包的饺子简直是天下一绝。

我娘笑出了声。很久以来,我都没有听到我娘这样开怀的笑了。

我娘说,实呢,明天我跟你爹回趟老家。

我把吃了半口的饺子放回盘里说,娘,回老家做啥?老家也没啥值钱的东西。

我娘说,唉,人老了,到了这个岁数,就想回家看看。以前你爷爷留下的宅子卖了,现在就剩下了几间小房子了。

我突然间想起了小时候的房子,土屋,红瓦。一圈院墙。五间北屋,三间南屋,一间西屋。有三间北屋和两间南屋是爷爷留下的,小时候院子中间有道院墙。爷爷死后,我爹就把院墙拆了。两家成了一家。我在县城要买房子,我爹就把爷爷留下的那套宅子卖了。一家又成了两家。

我爹说,回家看看也好,听说你八大爷把你爷爷留下的宅子给扒了,说是要盖两层小洋楼。我爹说着说着,神情暗淡。无可奈何,又惋惜至极。

八大爷买了那套老房子。

我说,那回去几天再回来啊,等我明天请个假,送你们。

我娘说,实呢,不用。我和你爹坐车回去,这城里坐车很方便,你快吃饺子,别凉了。

母亲慈爱的目光包围着我。我哦了一声,低头吃饺子。

我爹说,你娘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得的是绝症,她不识字,但心里敞亮。

我搂着母亲的墓碑失声痛哭。

我在地上,母亲在地下。母子再也不能见面。在这个世界上,那个最疼我最爱我的那个女人离我而去了。我怀念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里数星星,一颗一颗又一颗,全部都是小点点,生来就会亮光芒,从此不怕迷路了……

母亲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星,照亮我余生前行的路。

14

“实呢,天黑了,回家吃饭了。”

“娘儿,我再玩会儿。”

“吃了饭再玩。”

“不嘛,我要玩泥巴,娘,你看,我能打响。”我用力地揉泥巴,揉啊揉,揉成正方形;用小手把中间挖空,然后慌张地向地面一摔,摔偏了,没有响。

我娘笑了,说:“实呢,你看看你满头汗,走吧,明天再玩儿。”

“娘,我再玩会儿,我能摔响。”小时候,摔泥巴是农村孩子经常爱玩的游戏。一团泥巴可以玩上一整天,不会厌倦。

我娘看出了我的执迷,笑着蹲下身,给我擦额头上的汗珠。我娘抚摸着我的头,慢慢地说:“我家的实呢,啥时候长大啊,长大了就不会头疼了,头疼病就会好了,好了,娘就放心了。”

小时候的我,体质不好。经常头疼,三天两头的感冒。不能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呼呼跑一整天都没事。我跑一会儿,就会气喘吁吁。我娘禁止我跟村里的小伙伴玩,她担心我跟他们蹿疯了。

“娘,我不跟杰子和刚子他们玩了,他们总是爬树,我再也不跑了,我现在不头疼了。”我扭头去看她。

她的眼里盛满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眼泪。晶莹莹的,很闪亮。

“娘,你怎么哭了?我不玩了,回家吃饭。”我把泥巴一扔。

我娘拉起我,抓着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一阵风突然吹来,黄沙迷漫。我娘突然消失了。我再也抓不住那只温暖的方向坚定的大手。

我大喊:“娘,娘,你去哪儿了……”

我霍地坐起身,出了一身汗。黑夜,无尽的黑夜吞噬了我。眼里只有黑夜,寂静的快要让我窒息的黑夜。

我哭了,眼泪簌簌地流。我娘真的已经不在了,我成了没有娘的孩子了……夜好黑,风好冷……那只温暖的大手再也不会带我回家……

没有了娘,哪里才会是我的家。

15

在老家住了十来天,夜夜做噩梦。再也回不到童年了,再也回不到娘的怀里去任性地撒娇。

我爹说,走了的人,就让他安心走吧。我们还得活着。

我听到“我们”两个字,眼里浸满了泪水。我们中,没有了娘。

我说,爹,我想我娘。

我爹叹了口气说,你过得好,你娘就会闭眼,实呢,别哭,男子汉!

我哭出了声。

有一年,上高二,家里境况不好。我爹生了一场病,花去了大部分积蓄。病愈后,身体大不如前,不能干农活。家里十亩地,全靠母亲打理。

那一年,我娘的头发全白了。

高二寒假,我回到家。看到我娘花白的头发,哭了,说,娘,我不上学了,我老师说了,二中没几个能考上本科,娘,我不上了,我要出去打工。

我娘本来见到我很高兴,但是听了我的话,瞬间没了笑容。她严厉地说,实呢,你要好好上,你长大愿意像你娘那样种一辈子地吗?种地有什么出息?你要出人头地,咱老苏家还没有一个大学生咧!

我低下头“哦”了一声。

高三寒假,我生了重病。一开始就是有点头痛。我娘以为我感冒了,就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李大爷给我输水。从小到大,我的病都是李大爷看得。

李大爷说,输点水吧。

从腊月二十三,一直输到正月初一。我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我后背开始一片一片的疼,脖子肿的红一块紫一块的。

李大爷初一早上来拜年说,实呢的病,得抓紧去医院。

我爹借了辆摩托三轮,骑了六十多里路,去县城医院看病。看我已经意识模糊了,县城的老医生吓了一跳,说,抓紧抢救。

我没有死,活了过来。后来,我知道我得的病叫出血热,也就是鼠疫。

老医生对我娘说,这种病传染极强,需要隔离。这二十年来,全县就两例,一例直接死亡,一例成了植物人,要是再晚半天,你的孩子就是第三例死亡的。

我娘忙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在病床上,看着我娘弯着腰,虔诚地说谢谢。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心里默默地说,娘,我一定出人头地,不给你丢人。

那年高考,我考了全县第一。我爹和我娘如释重负,兴奋极了。我娘说,实呢,不愧是我亲生的。

我爹说,咱老苏家的祖坟也冒青烟了。

我娘头发花白,弓着身,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

16

我把我爹接到了城里。他一个人在老家,我不放心。再说,老家已成了伤心之地。只有封存在心底,不去触碰它,让生活继续下去。

我去了洼子离支行。早出晚归,如同生活在噩梦。在这段阴暗的日子里,小美是唯一的光亮。

九十平方的小家,虽然拥挤,虽然少了一个人,但还能生活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为了赶公交车,我每天五点起床。清晨冷清,黑夜笼罩大地。出了小区,向右拐,快步走三百米。到了十字路口,再右拐,一路小跑五百米。公交车站点就在五百米的尽头。一开始那五百米让我感到绝望,总是跑不到尽头。过了一个月,还好,适应了。

公交车到了洼子离正好七点半。单位食堂正好吃早饭。洼子离总共六个人。吃了早饭,七点四十分晨会。

小王站在我前面,离我三十公分。我凝视他的眼神,坚定而威严。小王跟我同一年上班,小我五岁。我是合同工,他是省里考试招来的高材生。我们虽然一起培训,一起上岗,但命运一开始就让我们有了阶级感。就像今天,小王不再是小王了,而成了王行长。

王行长早晨训话:各位同事,马上临近月底了。你们的存款任务都完成了多少?你们每天的工作都上劲了没有?你们的大额存单和手机网银都营销出了多少?你们都要比一比,看看人家大堂经理董来新,完成任务比都超过2倍了!有些同志,不是我说他,工作不思进取,态度不求上进,完成任务还不到百分之十,落了我们单位的后腿,在全行的评比中,我们行也是在后面……

我真佩服小王的滔滔不绝。他说得“有些同志”,就是指我。我排名最后。

开完晨会,我和小王会互瞥一眼。

我脸上笑一下,然后在心里默念一声:傻鸟,我排名最后,我骄傲。我举起右手,把拳头攥得紧紧地,欧耶!

有一天,晚上回到家。小美没有回来,我打电话给她,她没接,给我回了条短信:回家了。我回她,好的。

我爹做好了饭,炒了土豆丝。吃着饭,两个大男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便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中正放着一首歌:我不能丢失掉你,就像黑夜不能失去白天/我不怕刀山火海,不怕天高地厚/就怕再也见不到你/哦,妈妈啊,我终于丢失了你/回忆是那样汹涌/太平洋决堤……

我嘴里骂出声:操你大爷的。我随手关掉电视。

我爹说,实呢,你把房子卖了吗?

我说,啥啊爹?啥房子?

我爹说,你在城中买的那套房子。

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爹阴沉着脸说,别管我怎么知道,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说,是。

我爹突然拍了桌子,桌边的饭一震动,掉在了地上,喊,那房子是我和你娘的一辈子的积蓄,你他娘的说卖就卖了?

我说,爹,房子卖了还可以买。

我爹说,你知道你娘为什么喝药吗?她就是怕你卖房子给她看病。你娘不识字,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我哭了,眼泪簌簌地流。我娘再也回不来了。

我给小美打电话,发疯似的大喊:谁让你把卖房子的事儿告诉我爹。

小美说,咋了,哥。

我流着泪喊:你他妈为什么跟我爹说房子的事儿?

小美同样还我大声:我怎么知道卖房子的事儿,你爸会不知道呢?我就是跟你爸聊着聊着天,无意中说的。小美很委屈。

我把手机扔一边。觉得天旋地转。生活总是充满惊吓。就在这一瞬间,我好想找个肩膀可以让我依靠。然而,什么也没有。

17

日子一如既往。我和小美打起了冷战。有三个月时间我们没有联系。

小美给我发微信说,既然都不在联系了,不如分手吧。

握着手机,看着白亮的手机屏,我沉默了。

夜黑如铁。

以前,我和阿玲吵架的时候,总是阿玲最后认错。她撅着嘴说:“我真服了你。”我说:“我也服了你。”我们会对视一笑。把吵架的事情搁在脑后。

黑夜之中,我无比孤独。阿玲那温暖的身躯消失于虚空。阿玲离开我太久了。我就快要想不起她的样子了。绝望的思念让我窒息。

无论你是谁:傍晚请走出/你那了如指掌的房间/你的家是近终远始之处:/无论你是谁/你以倦到简直不愿/跨过踏穿了的户限的眼睛/徐徐竖起一棵细长单薄的/黑树面天而立/于是构出一个世界,广大无边/正如尚待默默酿成的一个词/而当你的神思捕捉到它的意义/你的眼睛别情依依地离去……

我默默吟诵那些在心间流淌的诗句,寻求一点安慰。世界,广大无边,荒凉如空城。

18

最后,我回复小美,好的。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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