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长时间没有在简书上写字了，原因固然很多，但关键原因在于，自己一直无法做到一心可以二用。

前段时间，我老爹的病情时好时坏，尽管我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是也仍然在进行着百分之百的努力。

好在九十五岁的老爹，求生欲望依然强烈，好在有中医先生的回天之术，好在有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精心呵护，他老人家竟然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老爹，如今可以独自一人外出锻练了，从一开始的每天走几米、十几米、几十米，到现在的每天走一千多米；从头几天的踉踉跄跄，到现在的步履坚定；从第一次的咬牙切齿，到现在的淡定从容……我们都在一边见证，一边鼓励，一边鞭策着。

到五一节，争取每天走完两千米，怎么样？老爹停下脚步，抬起衣袖，胡乱擦抹着额头的汗，笑着回答，好！

早春暖阳，映在他那些帮他咀嚼了九十多年食物的满口原生态牙齿上，一闪一闪亮晶晶，彰显着活着的好，和生命的无穷张力。

一心不能二用，是我的心理缺陷。

我只要守护在老爹身边时，手机就会一直关着，以致于耽误了好几次来自不同维度的召唤，有的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厘清，有的则不可以，必须登门当面道歉，好在我这张长了六十九年的老脸，厚度已经能够从容面对任何羞辱——只要心灵深处的那张脸足够洁净，外在皮囊经历点刮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权当被某个妙龄女郎的纤细手指温存了一把——哦，我豁然开朗，那种悸动的感觉，叫快感。

接下来，我对它说，久违了，快感。

我自己的锻练身体，也在慢慢恢复。实践证明，新冠病毒对身体的伤害，是多层次的。表层的气喘、乏力、腰酸腿痛等摧残，容易缓解。深层的体力不支、精力衰竭、懒惰倦怠、烦躁不安等，要想完全消除，估计还要耗时两至三个月才行。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什么叫跬步？老爹问我。哦，所谓跬步，指的是半步或者一步，当然是泛指不是定指了，意思是，走路，要半步或者一步地走，做事，要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做，积累起来，才能达到既定的目标。

哦，重温这个浅显常识的老爹，咬牙切齿地走出了久病卧床后的第一步。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看着老爹步行距离，在一米一米地延长。我们做儿女的悬着的心，终于可以一厘米一厘米地回归原处。

后来轮到我自己了。我自己也在瞄着老爹，积起了跬步——从跑够五百米开始，每天增加几十米，一个月下来，能够增加到两千米，两个月下来，能够增加到五千米，再坚持两到三个月，我就能够恢复到感染新冠病毒之前的水平。

与此同时，恢复每天必做的哑铃操，恢复每天必做的俯卧撑，也在如法炮制着。估计要不了三个月，我就能够恢复到之前的水平和成绩。

一直到现在，我仍然坚持每天去陪陪老爹，并且，带有抢救目的的，有意识地从他的记忆里，搜刮出年代久远的人生轨迹。

比如，想当年，他是怎样地跟不曾有过直接仇恨的敌人打仗，而那些面对面的敌人，长得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每一次上战场都想到了死，是不是每一次下战场都庆幸自己没有死，尤其是上甘岭战役，他那只左手臂是什么具体时间什么具体地点被呼啸而来的美军炮弹炸飞的，炸飞以后他是怎样被人力接力地抬到后方医院被抢救过来死而复生的。

比如，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他奶奶的面；我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我奶奶的面；我女儿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她奶奶的面。——她们，为什么都消失得那么早。她们，冥冥之间，有没有某种缘由和关联。

除了抢救记忆，我还想听听他的人生心得。

比如，他对自己近百年的所见所闻，所得所失，有些什么摸得着看得见的具体感慨。比如，我的晚年会怎样，我女儿的晚年会怎样，我和女儿到了晚年，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很想听听他这个进行时的老年状态经历者，发表一些见解，分享若干感悟，展望一下未来。

哦，我差点忘记了，我老爹也喜欢我写的文字。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会愣住了神，思绪回到我母亲在世时的家，六个孩子，兜来咪伐扫啦，如果他不做绝育手术，就能够连成一串兜来咪伐扫拉西；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会笑出声来，记起了我们童年和少年的呆傻、淘气、愚笨和聪明伶利；有时候，看着看着，他还会突然问我，你会一直坚持写下去吗？我立刻点头，不假一点思索。

他也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凝重。我知道，他又想起来对我的承诺了——他的那一天，终究会来的。到了那一天，他要对我母亲说，他们的孩子都很争气，没有丢他们的脸，尤其是我这个排行老大，对她走后的这个家，贡献最大，使得他们的孩子，都能够活得像模像样。

每一次，他的面庞呈现出来这种凝重，我都会对他说，听话，别想那么多，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活好每一天，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年是一年，您要时刻提醒自己，您是在帮母亲活着，您九十五岁了，已经帮母亲多活了四十八年，您还要再帮她活个十年二十年，前面的路啊，还长着呢。

每一次他听到这些话，就会笑出声来，感慨道，嗨，你呀，就会哄我开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话，我爱听，说了再多回， 我也不嫌啰嗦。

如此这般，一个老老头，一个小老头，淡定死亡，趣谈人生，乐在其中。还有什么诱惑，能够勾引我一心二用呢？

也许，再也没有什么诱惑了。

  ——写于2023年3月17号晚上七点到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