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重爱，蹒跚前行                                      —忆我凡庸的老爹

　　老爹离开我去了天堂已经一月有余，我已返回工作的城市工作两周了，可脑子里每一天都闪过老爹的影子无数次。总是感觉老爹还在老家的房子里，只是外出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对老爹的那种依恋，那种思念，如雨后的春藤，在心中蔓延开来。

时光荏苒，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转眼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在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我由一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伙，在时间的长河里淌洋，在商业之都中浸染，瞬间就是一个两鬓微霜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老爹生前的点点滴滴，顿时涌入脑中，于是我便拿起了笔......

在桂西北，有一个小县被誉为“中国将军之乡”，叫东兰县。它地处云贵高原南麓，山高坡陡林密水清，红水河由北至南穿境而流，冬不冻夏不闷，四季宜人。老爹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

一九四八年一月，当中年毛泽东领导的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大反攻的关键年头，老爹来到了这个世界。一年后，新中国诞生，呀呀学语的老爹和共和国一起成长。

青年时期的老爹，颇有一腔的热血想成为一名军人，据他后来自己说，入伍体检时他已经过关了，遗憾的是政审没有通过，原因是老爹的小叔曾在抗战时期参加过国民政府与美国政府合办的特务机关中美合作所，是一名相当厉害的特工，为抗战出过力，在文革时期正接受组织审查，尚未得到平反，老爹的入伍政审因此而受牵连。这是时代给老爹带来的第一次伤害，在往后的余生里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他时常在酒酣耳热时与旁人或他的子女吹嘘道，如果我是一名军人，我将是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人们常常抱怨命运不公怀才不遇，往往是因为对当下现实生活的不如意的牢骚和无奈悲叹。在共和国刚建立的头一二十年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大跃进，反左反右，十年文革，百姓命如蝼蚁，三餐难保，多少曾经位高权重者也如秋天的树叶般一夜凋零，更何况身卑如老爹这样的村夫。

聊以自慰的是，老爹后来在人民公社时期当了周边三四个生产队的大队长，这是他莫大的荣耀，也时常在高兴的时候，搬出这事来炫耀以图得到旁人的肯定，满足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每每这时，我都对老爹竖起大拇指，夸他厉害有出息，老爹知道我是故意奉承他，就猛吸两口烟，作自我陶醉状，呵呵不言。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老爹，在当时文盲率达七八成的农村，已然是一个可受重用的基层管理人才。我只是有所不解，老爹为何当时没有入党，如果入党了，兴许会让他的人生走出另一种局面。

老爹好喝酒，喜抽烟，而且总是会给自己找出喝酒抽烟的漂亮理由。他说十几岁小学毕业后，就跟着他爹开始做各种活儿，抽烟是他爹培养出来的，想不到我爷爷是如此的开明。老爹总是在我们奉劝他戒酒戒烟的时候说，烟是思维草，你看毛泽东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烟不离手沉默不言，酒是外交工具，你看周恩来在接待外宾时总是喜欢喝酒。为了喝酒抽烟，老爹竟然搬出这些伟人来给他站台，用心良苦啊。老爹确实也通过喝酒结交了相当多的酒友，他为人豪爽大方，酒友总是自己登门来与他对酒。酒桌上的老爹，高谈阔论，引经据典，高兴时手舞足蹈，争辩时声如洪钟，谈历史，论政治，无所不能。酒真是男人们自我陶醉的良药，生活中再多的不如意，只要上了酒桌，统统烟消云散不见踪影。老爹喝酒时不喜欢吃饭吃菜，只顾手握酒杯不停碰杯干杯，筷子几乎不拿，几杯淡酒下肚后，已经神志不清，舌头开始抽筋言语不畅了。这样常年下来，光喝酒不吃粮食，老爹就瘦骨如柴。儿女们总是担心他的身体扛不住，开始是劝他戒酒，他总是阳奉阴违，后来实在劝不动，我们只能是退而求其次，要他控制酒量少喝点，他还是无法自控。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多月，因为病重的缘故，老爹才滴酒不沾。

老爹育有五个子女，四女一男，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政策开始执行，我的三个八零后妹妹都是超生的孩子。作为惩罚，除了罚款外，超生的农村户口的孩子在满十四周岁之前是没有资格获得生产队的责任田地的，在向政府纳公粮的时候却依然不能免除义务。老爹没有抱怨，埋头想办法去多开荒种粮，来养活一大家人活命所需要的口粮。我读小学的时候，就跟着老爹上山开荒种粮种树，每每这时候，老爹就开始对我进行励志教育。他先问我，这样的日子苦不苦，我说苦啊，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老爹就说，办法是有，但不是眼前就能解决的，而是要若干年后才能实现。我就问老爹是什么办法，他说了两个字：读书。我若有所思，似懂非懂。老爹说，读书才能改变你的命运，读书才能让你以后有机会跳出农门，逃离这样的日子。他说你爷爷要是多给我读点书，也许我的命就不是这样了。读书改变命运，这六个字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大脑，每当我读书遇到困难想退缩的时候，我就想起老爹的教诲，力量又注满了全身。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天资聪慧的孩子，但是我有一股韧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同时也背负着老爹的一种期望—逆天改命靠读书。

一九九五年，第一次高考我落榜了。我跟老爹详细了分析了落榜的原因，老爹在一旁认真地听我分析，没有责怪我一句，最后老爹说，再读一年吧。我顿时心中一热，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一年的暑假，是我度过最漫长最痛苦的一个暑假。为了筹备复读的学费，我们父子俩一起去了离家五十多公里的一个隔壁县的矿区，金城江区五圩镇的拉唐矿区，想通过熟人找一份工打。这一段经历让我终生难忘。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到人们经常说起的矿区。人们都说矿区是最乱的地方，人员鱼龙混杂，偷盗抢劫害人的事司空见惯。我很多小学或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的同学早早就去矿区打工挣钱了。八月是雨季，我们到矿区的时候，每天雨下个不停，下雨矿隆里容易被水灌进去，出于保证工人的安全着想，工人基本不允许下到矿隆里，只能在山上矿隆口边上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呆着，吃饭睡觉都在这棚里。在那里我遇到我的初中同班同学，他已经在这个矿隆里干了快一年了。看到我，他就笑笑说，你不是干这个活的，这活危险，你是读书的料，还是回去好好读书吧。我说，我试一下，也许我也可以干这活。

我们父子俩蹭吃蹭睡了两天，工头没有答应收留我们，于是我们便决定去其它地方再找。但老爹决定先回家再说，我们身上只有二三十元钱，与我们父子一起同行回来的还有我另一个初中同学和他叔叔。我们大致算了一下，身上剩下的钱只能勉强够两个人回家的车费，但是他们两人已经身无分文，他们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没打算空手回家，我和老爹不忍心抛下他们不管，于是我们四人决定一起步行回家。步行五十多公里回家，我们想想都觉得恐怖，估计要走两天才能到家。四个人一大早出门，早餐也没有吃，我们沿着柏油马路往家的方向走。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水，沿着高高的莲花坳往九圩方向走。我们顶着太阳，走了大约十公里，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左右，我们来到了小河口村，我们又饿又渴又累，已经迈不动脚步了。于是，我们四人停下来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步行回家难度太大了，必须想一个办法才行。正值当地农家收稻谷的季节，我们就决定帮农家收两天稻谷拿到一点钱再坐车回家。

我们一问，果然有一户农家正在找人收稻谷，于是我们四人一起去这一家干活。我们在路边一家小店休息的时候，那个店的老板娘看到我，就问我爹这是你儿子吗？我爹说是。她就说，看你这儿子那么斯文白静，戴着眼镜，还是一个学生吧，要不我介绍他来我们这边当上门女婿算了。我当时年刚好年满二十岁，青春小伙的气息还是相当浓的。我爹说他还要读书呢。我心想，我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可能让我去做上门女婿的。

收稻谷的两天，也是极为辛苦的，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从家到田里，要走大约三公里，先要坐竹筏渡过一条湍急的小河，然后再来回盘旋穿过树林爬上一座大约五六百米高的山，再下山才到田里。在水田里干活，我平生第一次认识了蚂蝗并且被它吸了很多血。太阳和阵雨交替出现无数次，我们身上的衣服干了湿，湿了又干，如此反复。两天后回到老家，我大病了一场，走路都走不稳，差点就挂了。这一次几乎用生命换来的经历，让我愈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只有读书考上大学，我才可以改变命运，没有其它任何第二条路。

所幸有我初中班主任彭老师的帮忙，复读我选择去河池地区高中，这是河池地区的重点高中。复读的那一年是我非常拼命的一年，我将这视为改变我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考不上大学，我就认命了，一辈子就老老实实呆在山沟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此残生。开学那一天，老爹坚持要送我到学校。把我安顿好之后，老爹就扛着一个灰白色的蛇皮袋子，头也不回地又去矿区了。看着老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伫立了很久，忽然鼻子一酸，身子一震，感觉身上的压力倍增，心想来年如果我再一次落榜，我拿什么去回报老爹对我的期待，老爹此生是不是对我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一年，除了吃饭睡觉，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九九六年高考，我的总分比前一年多了两百多分，680多分。因为志愿填不好，我只上了一所省内的大学广西民族学院外语系（今广西民族大学）。

我能考上大学，老爹心里是相当高兴的，他脸上有了少见的笑容，毕竟在那个年代，一个乡的大学生都是屈指可数的。新的一道难题又摆到了四十八岁的老爹的面前，我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如何找来？老爹又一次去了矿区，直到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他才没去矿区了。2000年我从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家里还欠着农村信用社的贷款一万多元，那那个年代，这是相当大的一笔款，这些钱基本上是借来给我读大学用的。本来，大学毕业后我是可以回到我家乡东兰县的高中当一名英语老师的，时任东兰高中的校长刚好是我们高中时的英语老师，他也希望我回去东兰高中当老师，为家乡的教育出力。但是，我有我的考虑，为了早日还清我读大学欠下的债务，我只好选择南下深圳工作。从此，我便与老爹相隔千里，聚少离多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老爹最后离开。

老爹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却很爱看书，而且几乎只看政治历史类的书，他崇拜国君，《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习近平治国理政文集》，都是他的案头书。经常与人头头是道地分享他的个人政见，分析社会未来的发展趋势。他看电视从来不看那些肥皂剧，而只看近代中国革命题材的剧或者新闻类。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多月，住院期间，只要不是处于发烧状态，他都要求我们帮他用手机看关于台湾的新闻。我感觉他对台湾回归的期盼可能比中央政府还要强烈。这也许就是一个男人的家国情怀。位卑未敢忘国忧。

父爱如山，厚实深重，行而无言。老爹对孩子的爱，从来不体现在语言上和笑脸里。他不苟言笑，几乎从来不用笑脸和甜言来哄骗自己的孩子，而是让孩子早早体会了人间的疾苦，知晓了成人世界的规则，见识了现实生活的残酷。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经常为子孙后代做各种生活的谋划，在七十岁的时候，还想着去植树造林，造福后代。他省吃俭用，几乎从来不跟子女伸手要钱，除非建房子这样的大开支。家里旧家具电器，坏了没有维修价值了，我们总是想当废品处理掉，而他总是不愿意，说修了还能用，就算我们已经买了新的过来，他还是舍不得丢掉旧的，在路上见到一条小铁线他都捡回家。老爹那一代人，从一穷二白的年代过来，曾经为了吃饱穿暖费尽心思，如今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物产丰富了，他身上那种节俭的作风依然还在。病重住院期间，他担心我们花费太多，总是催着我们快点出院回家，理由就是医院里空气不好，他呆在那里难受。

老爹是坚强和乐观的。他总是认为自己病得不重，吃些药很快就全部康复了。可是我们知道他病得很重，但也不愿在他面前表露出来。老爹又是很独立的，不愿意连累别人，只要他还有力气能活动，他都想自己行动不用我们帮扶。他坚强的配合我们给他吃的各种各样的药，有中药有西药，非常难以下咽，他虽嘴上有所怨言，但是从来没有反抗吃药的行为。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还有很强的求生欲望，毕竟才七十多岁，二是他爱自己的子女，不想让子女难过伤心。生命的最后三天，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就拒绝吃药，吃饭和喝水。最后咽气的时刻，我没在老爹身边，他在最后时刻把自己的尊严留给了他自己，也留给他唯一的儿子。

未能延续老爹的生命，是老爹五个子女共同的遗憾。回望老爹这如苦行僧一般的人生，我无限感慨，写下如上文字，聊以记念对我恩重如山的老爹。诚如一个兄弟对我的安慰：生命有来就有回，先祖长辈一个个的离开，那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兄弟请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老爹，愿你在天堂里安好，远远地守望着你的子女们。

                                                2023年8月25日 于深圳